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中編之一『佛法概論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第二十章 正覺與解脫

第一節 聲聞的解脫

 次第證果

  賢愚萬別的佛弟子,經善知識的教誨,僧團的陶練,如依法修行 ,誰也能得正覺的解脫。正覺──三菩提與解脫,是佛與聲聞弟子所共同的,不 過聲聞眾重於解脫,佛陀重於正覺吧了。在家出家的聲聞眾,為了無限生死的苦 迫,覺了生死的根源是無明、貪愛,依中道行去修持,即能向於正覺,到達生死 解脫。這必需堅毅懇到的精進,經非常努力,才能豁然大悟,超凡成聖,轉迷情 的生活為正覺的生活。學者的進修實證,略分四級:一、須陀洹──預流果,這 是內心初得從來未有的體驗「知法入法」。雖沒有究竟,但生死已可說解脫了。 那時,斷了生死根本,徹見寂滅法性,如說:「於此法(滅),如實正慧等見, 三結盡斷知,謂身見、戒取、疑,是名須陀洹果。不墮惡道,必定正趣三菩提, [P256] 七有天人往生,然後究竟苦邊」(雜含卷三•六一經)。三結是繫縛生死煩惱中 最重要的:身見即我見,由於智慧的證見無我性,不再於自身生神我想了。如闡 陀說:「不復見我,唯見正法」(雜含卷一0•二六二經)。戒取,即執種種邪 戒──苦行、祭祀、咒術等為能得解脫的。聖者不會再生戒取,去作不合理的宗 教邪行。疑,是對於佛法僧的猶豫。聖者「初得法身」,與佛及僧心心相印,還 疑惑個什麼!依此進修,經二、斯陀含──一來,三、阿那含──不還,到究竟 解脫的四、阿羅漢。阿羅漢,是生死的解脫者──無生;煩惱賊的淨盡者──殺 賊;值得供養尊敬的聖者──應供。如經中說:須陀洹雖破除煩惱,還有「餘慢 」未盡(雜含卷五•一0五經)。此慢,或稱為「慢類」。這是雖因無我智力, 不再起分別的我我所見,但無始來習以成性的「內自恃我」,還不能淨盡,所以 還剩有有限──七生或一生的生死。這需要再經不斷的努力,才能徹底根絕,達 到究竟解脫的境地。

  聲聞的證得初果與四果,是極不一致的。大智慧的如舍利弗,最愚笨的如周 [P257] 梨槃陀伽。年齡極老的如須跋陀羅,一百二十歲;頂年輕的,如七歲沙彌均頭。 阿難從佛極久,還沒有證羅漢;而舍利弗、憍陳如們,不過幾天就成了羅漢。而 且,證得須陀洹以後,有現身進修即得阿羅漢的,也有證得初果或二果、三果後 ,停頓不前的。但生死已有限量,究竟解脫是不成問題了。證果的情形不一,大 抵基於根性利鈍,及信道──深信三寶而努力求其實現的精誠程度而定。這是人 人可得的,但如心有所著,有所偏,不能恰到好處的行乎中道,特別是亂心妄執 ,那就非常難得了!

  

 生死解脫

  生死解脫,在聖者是自覺自證的。「我生已盡,梵行已立,所作 已辨,不受後有」。現生涅槃的自證智,從「見法」說:由於無常無我而悟入法 法歸於寂滅,現覺得沒有一毫可取可著的。這無著無累的覺證,即涅槃無生── 生死不可得的確證。從「離欲」──煩惱說:不但在空性的現覺中,如日朗天空 ,沒有一些兒陰影;即使從此出觀,回復平常的心境──世俗智,也自覺得煩惱 不起。這是可以試驗的,如舍利弗說:「作是思維:我內心中為離欲否?是比丘 [P258] 當於境界或取淨相(即故意想男女的親愛,聲色的娛心等),若覺其心於彼遠離 順趣浚注,……則能堪任自記:於五欲功德離欲解脫」(雜含卷一八•四九三經 )。這樣,確見自己的煩惱淨盡,不會再從自我私欲私見而行動,即不會再作感 生死的後有業。如明燈不再加油,不久會歸於息滅。

  現生的證得涅槃,不但能確證未來生死的解脫,對於現生,更能實現解脫的 自由。這由於通達了無常、無我、無生──人生的究竟真理,知道一切的本來空 寂,一切本來如此而必然如此的。如老死──無常性的必然到來,佛也沒有例外 ,這有什麼悲哀?依法持心,能於一切苦迫中得解脫,什麼都不能撓亂聖者的心 情。原來,人類苦迫無限,而歸納起來,不外乎兩種:一從身而來的「身苦」, 即有關於生理的,如飢寒等。二、從心而來的「心苦」,如外物得失的憂惱,生 離死別的感傷,尤其是老死到來,感到自己的幻滅,罪惡的悔嫌,繫戀家族財產 而起的痛苦。這二者雖有相互影響,但一是重於生理的,一是重於心理的。身苦 是一般共感的,心苦即因人而不同。舍利弗為那拘羅長者說:「身苦患,心不苦 [P259] 患」(雜含卷五•一0七經),即揭示了佛法修行而得解脫的要義。佛弟子的定 慧熏修,只是到達心地明淨,真慧洞徹,即使老死到來那樣的痛苦(其他的苦可 知),也不會引起繫戀的心苦。慧解脫的,身體的痛苦與常人一樣。定力深的, 身苦可以減輕,或者毫無痛苦。心苦是從自體愛所起的我我所見中引發來的情緒 ,聖者得無我慧,即能離愛欲而心得自在解脫。從自心淨化的解脫說,這是出世 法最根本的,唯一的重要問題。所以經中常說:「貪欲盡者,說心解脫」。舍利 弗說:「大師唯說調伏欲貪」(雜含卷五•一0八經)。以貪欲──即集諦的愛 為本的身心,是現生苦迫的根本,貪愛又是未來流轉的根本。解脫了這,即現身 自作證而得究竟解脫,未來不再受生死。現時能離去自我執,解脫自在,從自他 和樂的行為中,營為正覺的合理生活。

  

 涅槃

  生死解脫,不是現生不死,不是未來永生,是未來的生死苦迫的不再 起,於現生的苦迫中得自在。這樣的解脫當體,即是涅槃。關於涅槃,從來有有 餘涅槃,無餘涅槃的分別。依漢譯『阿含經』說:涅槃的一般意義,應該是不再 [P260] 來這人世間了。如『雜含』(卷三四•九五七經)說:「眾生於處此命終,乘意 生身生於餘處。當於爾時,因愛故取,因愛而住,故說有餘。……世尊得彼無餘 ,成為正覺」。『增一含』(火滅品)也如此說:「比丘滅五下分結,即彼般涅 槃,不還來此世,是謂有餘涅槃界。……比丘盡有漏成無漏,意解脫,智慧解脫 ,自身作證而自遊戲,……是謂無餘涅槃界」。『中含』『善人往經』,對於「 少慢未盡五下分結已斷」的,更分為七善人;而現究竟不再受生死的,稱為無餘 涅槃。這可見,涅槃有不再來這人世間受生的意義。阿那含與阿羅漢──佛也是 阿羅漢,都不再來人間,所以並稱涅槃。但阿那含還有煩惱與身的剩餘,阿羅漢 才是無餘的。

  涅槃是現生自證的。自覺人世間生死的解脫,無論是于人間究竟,或于「彼 處」究竟,生死的究竟解脫,稱為般涅槃。得到涅槃,除了「眾苦盡滅」,還可 說什麼?古德有以為還有身心的,有以為有心而沒有身的。依契經說,這些是妄 情的戲論!『雜含』(卷三二•九0五經)說:「如來者,色(受、想、行、識 [P261] 、動、慮、虛誑、有為、愛)已盡,心善解脫,甚深廣大,無量無數,寂滅涅槃 。……如來若有,若無,若有無,若非有非無後生死,不可記說」。又(卷三四 •九六二經)說:「色已斷已知,受、想、行、識已斷已知。斷其根本,如截多 羅樹頭,無復生分,于未來世永不復起。……甚深廣大,無量無數,永滅」。「 于一切見,一切受,一切生,一切我我所見、我慢、繫著使、斷滅。寂靜,清涼 ,真實。如是等解脫,生者不然,不生亦不然」。釋尊對於涅槃,除了說明煩惱 業苦的不生以外,以「甚深廣大,無量無數」來形容。甚深廣大與無量無數,即 法性空寂,這是超名相數量以上的。如『雜含』(卷三四•九六二經)說:「如 來法律,離諸枝條柯葉,唯空幹堅固獨立」。別譯作:「瞿曇亦復如是,已斷一 切煩惱結縛,四倒邪惑皆悉滅盡,唯有堅固真法身在」。幻化的身心永滅,惟是 性空,惟是法身,這即是涅槃。有情的所以個體永續,所以無限苦迫,只是迷情 為本的諸行,在我執的攝取、住著中,形成和合相續的生命個體。這才「五蘊熾 然」,死生不了。如破除我愛,即割斷了生死的連索,前五蘊滅而後五蘊不再起 [P262] ,即唯一法性而不可說為什麼。如大海水,由于過分寒泠,結成冰塊。冰塊的個 體,與海水相礙。如天暖冰消,那僅是一味的海水,更不能想像冰塊的個性何在 。這樣,如想像涅槃中的身心如何,或以為小我融于大我,擬想超越的不思議的 個體,實在是妄情的測度!所以從有情趣向于涅槃,可說「此滅故彼滅」,可說 「如截多羅樹頭無復生分」。如直論涅槃,那是不能說有,也不能說無;不能想 像為生,也不能說是無生,這是超名相數量的,不可施設的。所以焰摩迦以為「 世尊所說漏盡阿羅漢,身壞命終無所有」,被斥為邪見。試問,「如來見法真實 如,住無所得,無所施設」(雜含卷五•一0四經),這怎樣可想像為無所有呢 ?『本事經』(卷三)也說得極為明白:「畢竟寂靜,究竟清涼,隱沒不現,惟 由清淨無戲論體。如是清淨無戲論體,不可謂有,不可謂無,不可謂彼亦有亦無 ,不可謂彼非有非無,惟可說為不可施設究竟涅槃」。 [P263]

  

第二節 佛陀的正覺

 正覺與解脫的特勝

  佛陀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──無上正遍覺者。正覺 的普遍性,究竟性,超過一般聲聞弟子,所以佛陀是重于正覺的。學佛者也不稱 發出離心,而說發菩提心。聲聞是聞佛教聲而解脫,佛卻「先未聞法,能自覺知 ,現法身知,得三菩提」(雜含卷二六•六八四經)。佛陀的正覺,是無貪、無 瞋、無癡的完滿開展,究竟圓成;而聲聞弟子的正覺,是偏於無貪、無癡的,佛 與聲聞的正覺,可說有程度上的差別。但這是說:佛陀的正覺,是智慧中心的, 含攝得無貪、無瞋、無癡,從身心淨化,自他和樂的生活中得究竟自在。如從智 慧的無癡說,無漏慧的證法性空,與聲聞沒有差別,畢竟空是沒有什麼彼此差別 的。能實現智證空如,即轉凡成聖,轉迷成悟。三乘同性的聖人,不是神,只是 以智證空寂而得離欲解脫的自由人。不過,慈悲而偏於消極的不害他,這是聲聞 ;重於積極的救護他,即是從修菩薩行而成佛。佛在這三乘同一解脫的聖格中, [P264] 顯出他的偉大。有情,是身心相依,也是自他互成的,所以佛陀的正覺,不但契 合緣起的空性,更能透達緣起的幻有。慈悲利他的德行,更能發揮出來,不像聲 聞那樣僅是消極的無諍行。人間佛陀的無上正遍覺,應從真俗無礙,悲智相應中 去說明與聲聞的差別。

  論到解脫,佛與聲聞弟子平等平等。如『中含』『瞿默目犍連經』說:「若 如來無所著等正覺解脫,及慧解脫阿羅訶解脫,此二解脫無有差別,亦無勝如」 。解脫的平等,約解脫能感生死的煩惱及生死說。如論到煩惱的習氣,即彼此不 同,如舍利弗還有瞋習,畢陵伽婆蹉有慢習,這是煩惱積久所成的習性。雖然心 地清淨,沒有煩惱,還要在無意間表露於身語意中。聲聞的清淨解脫,還不能改 善習以成性的餘習。這雖與生死無關,但這到底是煩惱的餘習,有礙於究竟清淨 。古人譬喻說:聲聞急於自了,斷煩惱不斷習氣。這如犯人的腳鐐,突然打脫, 兩腳雖得自由,而行走還不方便。菩薩於三大阿僧衹劫修行,久已漸漸的消除習 氣;等到成佛,如煩惱與習氣一切都斷盡了。這如犯人的腳鐐,在沒有打脫時, [P265] 已設法使他失去效用;等到腳鐐解去而得到自由時,兩腳即毫無不便的感覺。這 解脫的同而不同,還是由於聲聞的急於為己,菩薩的重於為人。

  

 佛的相對性與絕對性

  現實的人間佛陀,如釋迦牟尼佛,成立於無貪、無瞋 、無癡的均衡發展,成立於尊重真理、尊重自己、尊重世間,而德行能作到時代 的完成。這是說:在聖者正覺的同一性上,更有真俗無礙性,悲智相應性,達到 這步田地即是佛。這在智證空寂的正覺中,沒有彼此差別,是徹底的;三德的平 衡開發,是完善的。本著這樣徹底而完善的正覺,適應當時、當地、當機,無不 恰到好處,佛陀是究竟圓滿的!大乘法中說:菩薩初得無生法忍──這雖是慈悲 相應的,約智證空性說,與聲聞平等,即可稱為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可說成 佛了。究竟圓滿的佛陀,不外乎淨化人性,擴展人的德能而達到恰好處。這才是 即人成佛的佛陀,實現於人間的佛陀!

  在大乘法的展開中,佛陀觀到達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,無所不在,絕對無限 的佛陀。在從現實人間的佛陀說,這是多少可以考慮的。佛陀雖因久劫修行,有 [P266] 廣大的世俗智,自發的勝義智,但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,無所不在,實難以從現 實的佛陀中得到證明。反之,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,無所不在,佛也決不因此而 稱為佛陀。人間世──只要是現實存在的,即是緣起的存在,緣起是有相對的特 性的,不能無所不在,無所不能,無所不知。佛陀觀的發展到如此,因為佛法的 普及民間,從信徒歸依佛陀的心情中發展出來。自釋尊入滅,在時空的演變中, 信眾意欲──知識、能力、存在的無限欲求,不能滿足於適應當時人間的佛陀, 這才想像佛陀為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,無所不在,而為任何時代、環境,信眾所 不能超越的,推尊為圓滿的,絕對的。這是理想的,是自我本質的客觀化。一般 宗教,幻想此為外在的神;而正見的佛弟子,即知這是自心的佛,是自我──意 欲本質的客觀化。我們知道,成佛是智證──即三法印的空寂性的,這是沒有彼 此而可說絕對的,徹底的,能真俗無礙、悲智相應的。到達這,即是佛陀,知識 、能力、存在,緣起的一切,永遠是相對的。這並非人間佛陀的缺陷,這才是契 當真理。雖說是相對的,但無論佛陀出現于甚麼時代,什麼地方,他的知識、能 [P267] 力、存在,必是適應而到達恰好的。佛陀的絕對性,即在這相對性中完成!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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