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中編之三『唯識學探源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第三章 種習論探源

第一節 種習思想概說

  種子與習氣,是唯識學上的要題,它與細心合流,奠定了唯識學的根基。探 索生命的本質,發現了遍通三世的細心。尋求諸法生起的原因,出現了種子與習 氣。種習與細心,有它的共同點,就是從粗顯到微細,從顯現到潛在,從間斷到 相續;在這些上,兩者完全一致。化地部的窮生死蘊,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但種 習的目的,是要成為一切法生起的功能,它需要的性質是差別、變化。細心的目 的,在作為雜染清淨的所依性,這自然需要統一、固定。在這點上,細心與種習 ,無疑是截然不同的。種習,本來不一定要與細心結合(像經部的根身持種), 但在「諸法種子所集起故,說名為心」的經文啟示下,種子與細心,就很自然而 [P126] 合法的結合起來。不過,統一與差別,變轉與固定,這不同的特性,再也無法融 成一體。而理論上,又決不能讓它對立,於是細心與種子的關係,規定為不一不 異。

  種是種子,習是習氣或熏習。大乘唯識學裡,特別採用這個名詞。但在部派 佛教裡,隨界、不失……有各式各樣的名稱。起初,這些都是從各種不同要求下 產生,後來才漸漸的綜合起來。它們共同的要求,是在某一法沒有現起作用時, 早已存在;一旦因緣和合,就會從潛在的能力轉化為現實。薩婆多部,依現實的 存在,推論到未來世中已有色、心一切法的存在,也可說是種子思想的表現。但 它是三世實有論者,只見過去、過去,卻不能轉化過去的在新的形式下再現。它 與種習思想,不能說無關,但到底是很疏遠的。這種習思想,與過未無體說有密 切關係。未來是無,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把一切法的因體存在未來。業力等剎那滅 去,不能說等於沒有;過去既然無體,也就不能把它放在過去。這樣,不論它有 沒有建立種子與習氣,這些潛力的保存,總得安放在現在。在現在的那裡呢?在 [P127] 生命緣起為中心的佛法,是必然要把它攝屬到有情身上。有的說依根身(色), 有的說依心。結果,種習與細心的結合,成了唯識學者的公論。

  種子與習氣,都是根據比喻而來。豆、麥,都是種子。種子雖需要其它適當 的條件,才能抽芽、發葉、開花、結果;但豆葉、豆花與麥葉、麥花的差別,主 要的是種子。水、土等條件,雖說能引起相當的變化,但究竟微乎其微。種子不 但有生起的功能,並且生起的結果,還和它同類。生起諸法的功能,叫它做種子 ,就是採取這個意義。後代的唯識學者,把種子演化貫通到異類因果,其實種子 的本義,在同類因果。習氣,就是熏習的餘氣。像一張白紙,本沒有香氣和黃色 ,把它放在香爐上一熏,白紙就染上了檀香和黃色。這個熏染的過程,叫熏習; 紙上的香氣和黃色,就是習氣(後代也叫它為熏習)。熏習的本義,是甲受了乙 外鑠的熏染,甲起了限度內(不失本性)的變化。這雖是甲乙發生關係的結果, 但甲是被動的主體,乙是主動的客體,關係不是相互的。

  種子,『阿含經』早有明文,像「識種」、「心種」、「五種子」,各派都 [P128] 承認它是佛說(解說有出入)。像大乘唯識學的種子說,原始佛教是沒有的。這 要經過學派的辨析,要有部異師與經部合作,才積極的發達起來。所以,一直到 了大乘教中,還充滿有部系的色彩。習氣,本不是能生諸法的功能,它與煩惱有 關,與覆染本淨的思想相互結合。習氣的本義,是說受了某一法的影響,影響到 本身,本身現起某一法的傾向與色彩。它被看為顛倒錯亂現象的動因。種子與習 氣,經歷了錯綜的演變,往往化合成一體的異名。大乘唯識學裡,這兩者的差別 性,已沒有絕對的分野;但親生自果與受染亂現的思想,仍然存在,並且演出了 各別的學派。這一點,我們應該深切的注意才好。

  

第二節 微細潛在的煩惱

 第一項 隨眠

  一、總說 在部派佛教裡,隨眠被爭論著,爭論它是不是心相應行(心所) [P129] 其實問題的重心,卻另有所在。眾生的不得解脫生死,原因在煩惱未斷。煩惱 是特殊的心理作用,它在心上現起時,能使心煩動惱亂,現在、未來都得不到安 靜。斷了煩惱,才能「畢故不造新」,不再感受生死苦果。我們不也常起善心嗎 ?在煩惱不起的時侯,為什麼還是凡夫,不是聖人?雖然有人高唱「一念清淨一 念佛」,事實上,我們還要生起煩惱;過去煩惱的勢力,還在支配我們。這一念 善心,不同聖者的善心,還充滿雜染的黑影。這樣,就要考慮到過去煩惱勢力的 潛在,未來煩惱生起的功能。在這點上,微細的、相續的、潛在的隨眠,就被佛 弟子在經中發現。心不相應的隨眠論者,與反對派的相應論者,引起了很大的辨 論。後來又引出其它的見解,隨眠問題是更複雜化了。把各家的見解總攝起來, 是這樣的: [P130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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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┌─正統派─────心相應行
                ┌─有部──┤                    ┌┼┐
                │          └┬法救───────┘│└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┐
      一切有系─┤            ├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        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    │  經部───┼───┬────非心相應行非心不相應行  │
                └─成實論師─┘      └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│
      犢 子 系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┴───亦心相應行亦不相應行    │
      分別說系─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│
      大 眾 系─┴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心不相應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

  二、有部的心相應行說 薩婆多部的見解,未來還要生起煩惱,這是因為煩 惱沒有得到非擇滅。過去的煩惱,因有不相應的「得」的力量,使煩惱屬於有情 ,沒有和它脫離關係。在這樣的思想下,過去煩惱的勢力,或能生煩惱的功能, 老實說用不著。它有了「三世實有」,再加上「得」和「非得」,凡聖縛解的差 別就可以建立。

  「若有一類,非於多時為欲貪纏纏心而住;設心暫時起欲貪纏,尋如實知 [P131] 出離方便。彼由此故,於欲貪纏能正遣除,并隨眠斷」。

  依經典(轉引『俱舍論』卷十九)的明文,很可以看出纏和隨眠的分別。「 起欲貪纏」,「為欲貪纏纏心而住」,纏是煩惱的現起而與心相應的。此外別有 隨眠,除有部以外,一切學派都把它看成與現纏不同。唯有有部學者,認為隨眠 是纏的異名,也是與心相應的心所。像『俱舍論』(卷十九)說:

  「毘婆沙師作如是說:欲貪等體,即是隨眠。豈不違經?無違經失。并隨 眠者,并隨縛故;或經於得假說隨眠,如火等中立苦等想。阿毘達磨依實 相說,即諸煩惱說名隨眠,由此隨眠是相應法。何理為證知定相應?以諸 隨眠染惱心故,覆障心故,能違善故」。

  它用「或設劬勞為遮彼起而數現起」的隨縛義:「謂能起得恆隨有情常為過 患」的恆隨義,解釋隨眠。以阿毘達磨者自宗的正理,判佛說為假說。不過它用 三個定義證明隨眠是心相應行,在其它的學派看來,這都不成為隨眠的作用。

  三、大眾分別說系的心不相應說 大眾系分別說系,一致以隨眠為心不相 [P132] 應行,與纏不同。『異部宗輪論』說:

  「隨眠非心非心所法,亦無所緣。隨眠異纏,纏異隨眠。應說隨眠與心不 相應,纏與心相應」。

  要理解大眾分別說系的隨眠,應記得它是心性本淨論者,它怎樣重視性淨塵 染的思想。真諦譯的『隨相論』,有關於隨眠的解釋:

  「如僧祗(即大眾)等部說:眾生心性本淨,客塵所汙。淨即是三善根。 眾生無始已來有客塵,即是煩惱,煩惱即是隨眠等煩惱,隨眠煩惱即是三 不善根。……由有三不善根故起貪瞋等不善,不善生時,與三不善根相扶 ,故言相應」。

  覆障淨心的客塵,就是隨眠。它說隨眠是三不善根,但奘門的傳說(見『唯 識義蘊』卷二),隨眠與纏一樣,也有十種。據『順正理論』(卷四十六)的記 載,分別論者的隨眠,只許七種。或許分別論者立七隨眠,大眾部等以三不善根 為隨眠吧!總之,在凡夫位上,隨眠是從來不相離的。因隨眠生起貪等不善心所 [P133] ,才是相應。它把相應解釋做「與不善根相扶」,依一般共同的見解應該是說心 所與心相應。眾生的心性本淨,又沒有貪等煩惱現起,然而還是凡夫,不是聖人 ,歸根是隨眠在作障。這依隨眠的存在,分別凡聖的界線,窺基的『宗輪論述記 』,與智周的『唯識演祕』,都曾經說到;但說到無心定,是完全錯誤了。『宗 輪論述記』說:

  「在無心位起善等時,名異生等,但由隨眠恆在身故。若是心所,無心等 位應是聖人」。

  大眾系與分別說系,根本不許有無心的有情,怎麼依無心有惑的見解,來成 立隨眠是不相應呢?大眾部的見解,不思不覺間也有隨眠存在(見『順正理論』 卷四十五),它不像相應心所的纏,要在心識活動中出現。它雖不與心相應,卻 也展開它的黑影,影響那清淨的心性,使它成為有漏。隨眠與纏,確是種子,現 行的關係,如『大毘婆論』(卷六十)說:

  「纏從隨眠生」。 [P134]

  『順正理論』(卷四十五)也說:

  「且分別論執隨眠體是不相應,可少有用,彼宗非撥過去未來,勿煩惱生 無有因故」。

  這都是隨眠生纏的明證。『成唯識論義蘊』(卷二)也有詳細的引述:

  「問:大眾隨眠為是種不﹖答:俱舍十九牒彼計云: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 不相應名煩惱種;此中復說名貪等故,如現貪等。若不對種,何名現貪? 故知此師隨眠是種。現行貪等與心相應,故此隨眠名不相應」。

  隨眠是現行貪等種子,可說毫無疑問。但勿以為它是種子,就輕視它的力量 。它雖沒有積極的活動到精神界去,它在不生現行的時侯,還是染汙淨心的。隨 眠比較心性,雖說是客塵,但無始以來就有,隨眠也該是本有的。我們進一步要 問,現起煩惱有沒有增長隨眠的力量?換句話說,隨眠有沒有新熏的?玄奘門下 傳說的大眾、分別說系,「彼許種子而無熏習」(『成唯識論學記』卷四);「 破大眾部,然彼無熏習義」(『成唯識論述記』卷四)。但考尋論典,它們確是 [P135] 有熏習的,像『成實論』(卷三)說:

  「汝法中,雖說心不相應使(使,是隨眠的異譯),與心相應結纏作因。 ……汝法中,雖說久習結纏,則名為使」。

  「久習結纏則名為使」,可說是熏習最明顯的證據(它的熏習論,後面還要 說)。成實論主自宗,主張「是垢心(纏)修集則名為使」(見『成實論』卷十 ),與「久習結纏則名為使」相近。但成實論宗,是在煩惱相續展轉增盛的意義 上建立隨眠,還是現行的心法,不像不相應行的隨眠論者,建立在心心所法以外 。

  大眾系他們發現了煩惱的潛在力,這或是本具,或是新熏的,最初展開了種 子生現行,現行熏種子的思想。但一般人的見解,要發生疑間:煩惱有種子,其 它一切法為什麼沒有呢﹖『成實論』主曾這樣的責問過(論卷三):

  「身心等業亦有久習相,是亦應有似使心不相應行」!

  『俱舍論』主也曾責難過(論卷十九): [P136] 「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,應許念種非但功能,別有不相應 能引生後念。此既不爾,彼云何然」!

  這確乎是很費解的。現存參考的資料既不完全,我們也無從作適當的解說。 不過,在佛家業感的緣起論裡,是否色法也要各從自種生?煩惱的潛能是隨眠; 業是動力,大眾部各派,都不許它是色性,把它建立在內心的活動上。這內心的 活動,至少大眾部是承認有熏習的。明淨的心性,在相續的演化下,成為無漏和 善法的根據。惑業的能力,遇相當的現緣,招感一切色法。這要不要業力以外的 種子,還值得注意。怕由心所生的論調,大眾部它們還是非常徹底的呢!

  四、犢子系的亦心相應亦心不相應說 隨眠,不是心所法,這似乎是佛的本 意。不但有經文的明證,就是從學派上看,也只有部系才主張隨眠即纏。有部系 中,除迦旃延尼子派以外,像譬喻經部師,大德法救(見『婆沙』卷五十一), 也都主張纏和隨眠不同。不過,這要在過未無體的思想下,才會感到隨眠潛在的 需要。犢子系是三世實有論者,它也建立了「得」,不知怎樣解釋不相應行隨眠 [P137] 的作用!這難怪要受眾賢的批評了。『順正理諭』(卷四十五)說:

  「然犢子部信有去來,執有隨眠非相應法,如是所執極為無用。如彼論言 :諸欲貪纏,一切皆是欲貪隨眠,有欲貪隨眠非欲貪纏,謂不相應欲貪隨 眠」

  依犢子系的見解,隨眠是一切煩惱的總名;其中心相應的一分,又叫做纏。 還有那不相應行的一分,與纏不同。它多少調和了隨眠的諍論。

  經部非相應非不相應的隨眠說,留到下面去再談。

  

 第二項 習氣

  習氣、熏習、習地(即住地),在大乘教學上廣泛的應用著。瑜伽派雖還保 存煩惱氣分的習氣,但它繼承經部的思想,已把熏習應用到一切法上。從釋尊本 教上看,習氣就是煩惱的氣分,此外好像沒有什麼習氣。習氣的有無,是佛與二 乘斷障的差別,像『大智度論』(卷二)說: [P138] 「阿羅漢、辟支佛,雖破三毒,氣分不盡。譬如香在器中,香雖去,餘氣 故在。又如草木薪火燒,煙出炭灰不盡,火力薄故。佛三毒永盡無餘,譬 如劫盡火燒,須彌山、一切地都盡,無煙無炭。如舍利弗瞋恚餘習,難陀 婬欲餘習,畢陵伽婆蹉慢餘習。譬如人被鎖,初脫時行猶不便」。

  佛是煩惱、習氣都盡了的,聲聞、獨覺還剩有餘習。這煩惱氣分的餘習,就 是無始以來一切煩惱的慣習性。煩惱雖已斷卻,這習氣還在身體、言語、意識上 不自覺的流露出來。像舍利弗的「心堅」,畢陵伽婆蹉的喊人「小婢」。它雖是 煩惱氣分,但並不是偏於心理的。習氣的體性,可以暫且勿論,重要的問題,是 小乘有沒有斷習氣。大天的羅漢「為餘所誘」,「猶有無知」,「亦有猶豫」, 都是習氣之一。大眾系等主張羅漢有無知、有猶疑,薩婆多部等主張「雖斷而猶 現行」,這在部派分裂上,是一個著名的諍論。據有部(大毘婆沙論』卷九十九 )的傳說:大天不正思惟,在夢裡遺了精,說是天魔的嬈亂。他給弟子們授記 ,他們是羅漢。弟子們自覺沒有自證智,還有疑惑,大天卻說這是「不染無知 [P139] 」、「處非處疑」。據真諦記的解說:這都有真有假:羅漢確乎可以受天魔的嬈 亂,確乎有不染無知與處非處疑。但大天和弟子,都不是羅漢,所以是假的。他 們對初事的見解是同的,後二事就有很大的出入。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,這 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。『婆沙』說他毀謗羅漢沒有自證智,還有疑惑。聖者 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,在後代佛教思想上,沒有這種痕跡。居於大眾系領導地 位的大天,也不致那樣荒唐。事實上,這是「不染無知」、「處非處疑」,阿羅 漢有沒有斷的諍論。

  羅漢有無知、有疑惑,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。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 座面前,簡直等於誣辱,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,促成部派的分裂;大天也被反 對者描寫成惡魔。大天的呼聲,震醒了全體佛教界,獲得了新的認識,從狹隘的 羅漢中心論裡解放出來。羅漢的無知未斷,還有它要做的事,才回小向大。大乘 不共境、行、果的新天地,都在羅漢不斷餘習的光明下發現。

  大天的「不淨漏失」、「不染無知」、「處非處疑」,本來都是習氣。但有 [P140] 部特別擴大了不染無知,使它與習氣有同樣的意義。在『大毘婆沙論』卷十六所 說的習氣,卷九所說的不染汙邪智,也在說佛陀畢竟永斷,聲聞、獨覺還有現行 。『順正理論』卷二十八,對不染無知,提出兩個大同小異的解說:一、不染污 無知,是「於彼味等境中,數習於解無堪能智,此所引劣智,名不染汙無知。即 此俱生心心所法,總名習氣」。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慧與它俱生的心心所法。二 、是「所有無染心及相續,由諸煩惱間雜所熏,有能順生煩惱氣分;故諸無染心 及眷屬,似彼行相而生」。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智和同時的身心相續。依『順正 理論』主的見解,煩惱引起不染無知,是非常複雜的。一切聖者,雖都已經斷盡 ,但有行與不行的差別。如解脫障體,也是劣無知,慧解脫羅漢還要現行。像『 順正理論』(卷七十)說:

  「何等名為解脫障體?諸阿羅漢心已解脫,而更求解脫,為解脫彼障。謂 於所障諸解脫中,有劣無知無覆無記性,能障解脫,是解脫障體。於彼彼 界得離染時,雖已無餘斷而起解脫,彼不行時,方名解脫彼」。 [P141]

  又像學、無學的練根,也是為了「遮遣見修所斷惑力所引發無覆無記無知現 行」。可知退法等五種種性,雖是無學,也還有不染無知現前。眾賢一貫的意見 ,斷是斷了,行或者還要行。不過習氣與不染無知,有部的古師,也有主張不斷 的,像『大毘婆沙論』(卷十六)說:

  「有餘師說:阿羅漢等亦現行癡,不染無知猶未斷故」。

  這明顯的說不染無知不斷,所以有現行的愚癡,與「雖斷而猶現行」的意見 ,截然不同。

  檢討唯識學的種子思想,為什麼要談到習氣與不染無知呢?一、習氣在一分 唯識學裡,被看為與種子共同的東西,那末習氣的本義,也是需要認識的。二、 在大乘教學裡,習氣與隨眠漸漸的融合起來。從隨眠的心不相應,走上習氣(習 地)的心不相應。習煩惱與起煩惱,有的等於隨眠與纏,有的等於煩惱與習氣。 而小乘有沒有斷習,也就成了可討論的問題。三、心性本淨,無始以來習氣所染 ,成了唯識學上普遍而極根本的問題。習氣已替代隨眠成為客塵的本質。這樣, [P142] 唯識思想的探求者,自然有加以理解的必要。

  

 第三項 阿賴耶

  第八識雖有很多的名稱,阿賴耶要算最主要的了。阿賴耶在初期的佛教界, 並沒有被認為細心,它是以「著」的資格出現的。它在唯識學上佔有這樣的地位 ,當然在它名詞的本身,有被人認為細心的可能。阿賴耶定義的不同,也是後代 唯識學分歧的地方,我們需要虛心的去認識它。無著論師在『攝大乘論』(卷上 )說:

  「聲聞乘中,亦以異門密意已說阿賴耶識,如彼增一阿笈摩說:世間眾生 ,愛阿賴耶、樂阿賴耶、欣阿賴耶、喜阿賴耶。……於聲聞乘如來出現四 德經中,由此異門密意,已顯阿賴耶」。

  這裡說的『增一阿含』,無性說它是一切有部的。現存的漢譯『增一阿含』 ,並沒有這『如來出現四德經』;這也可見印度小乘經典彼此的不同了。在律部 [P143] 中,佛起初不想說法,原因就是眾生樂阿賴耶等,銅鍱部經律,作三阿賴耶,阿 賴耶為眾生不易解脫的癥結所在。阿賴耶是什麼?『攝論』提出了「五取蘊」、 「貪俱樂受」、「薩迦耶見」三說;梁譯的『世親釋論』卷二,又提出了「壽命 」、「道」、「六塵」、「見及塵」四說;『成唯識論』又加上「五欲」、「轉 識等」、「色身」。究竟有部有這般異說呢,還是論師的假敘呢?這都沒什麼重 要,阿賴耶究竟是什麼意義,倒是值得檢討的。

  唯識學裡,阿賴耶有多樣的解釋,比較共同而更適當的,是「家」、「宅」 (窟宅)、「依」、「處」,唐玄奘旁翻做「藏」,也還相當的親切。根據各種 譯典去領會阿賴耶的含義,可以分為「攝藏」、「隱藏」、「執藏」,但這是同 一意義多方面的看法。這可以舉一個比喻:一張吸水紙,吸飽了墨汁,紙也變成 了黑紙。在這紙墨的結合上,可以充分表顯賴耶的含義。像紙能攝取墨汁,紙是 能攝藏,也就是墨汁所攝藏的地方。無著論師的賴耶,有能藏、所藏義,就是這 攝藏的能(主動)所(被動)兩面的解釋。這攝藏的要義是「依」。又像紙吸了 [P144] 墨汁,黑色就隱覆了紙的本相,紙的本相也就潛藏在一片黑色的底裡;這就是隱 藏的能所兩面觀了。一分唯識學者,忽略了這一點,結果不要說『楞伽』,就是 看為最重要依據的『解深密經』裡的阿賴耶的定義,也被遺棄。這隱藏的要點是 「潛」。又像墨汁固然滲透到紙的全身,紙也有它的吸引力,這就是執藏的能所 兩面觀;它的要義是「係著」。一分唯識學者,但取了賴耶的被執著,忽略它本 身的執取力,它們好像賴耶是沒有能執著的作用一樣。其實不然,像『俱舍論』 (卷十六)引經說:

  「汝為因此起欲、起貪、起親、起愛、起阿賴耶、起尼延底、起耽著不」 ?

  阿賴耶有能著的意義,經文是何等明顯!『增壹阿含經』所說的阿賴耶,有 部學者,也有說它是「薩迦耶見」,是「見」,也是在說明它的能取能著。如阿 賴耶沒有被解為能取能著的可能,那這些學者簡直是胡說了。要知道一字作能所 兩面的解釋,不但有能藏所藏作前例,也是文字上普遍的現象。 [P145]

  阿賴耶的本義是「著」,但一經引申,就具有廣泛的含義。它比阿陀那、毘 播迦、心、意、識,更能適應細心多種多樣的性質,它也就自然被人採用作細心 最正規的名字。阿賴耶是近於愛欲的煩惱,本與種習沒有必然的關係;但因它與 本識有關,在這微細的煩惱中,附帶的加以說明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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