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雲集中編之四『性空學探源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說假名必然牽連到實相,說實相也必然關涉到假有;假名與實相,本來是無 法劃然地分開說明的。不過,現在以假名有為討論中心,而附帶的說到實相。在 這假名有的說明中,先正說假名有,其次再談假有之我。
「假名有」這名辭,佛世時就已經有了,不過後代各宗各派的解說有著很大 的不同。且先談談一切有部的解說。他們對於假有偏重在和合假。他們說:一一 法的自性是真實,自性和合現起的一切現象活動才是假有。因他們只注重這和合 假,所以其假有範圍很狹小;別的部派說的假有法,有許多在有部看來是實有的 。佛說假有的本義,如說五蘊和合所以無我,我是假有;如是推之園林等法,亦 復以和合故是假有法。這可說是佛法假有的基本觀念。時代略後所說的,如經部 等,說有為的一分與無為法都是假有的,擴大了假有;其假有的定義,自也非「 和合假」所能範圍的了。有部固守古義,不變其「和合假」的思想,這從『大毘 婆沙』所表現的看,是很顯然的。『婆沙』第九卷敘述「有」的三種主張;第一 [P153] 種說:
「然諸有者,有說二種:一實物有,謂蘊界等。二施設有,謂男女等。」 實物有就是蘊等一一諸法的真實自性。施設有就是諸法自性和合施設的和合假有 。這可說是有部對「有」的根本思想。第二種主張,分為相待有、和合有、時分 有三種;這三種有,是攝一切有不盡的,因為可疑,暫且置之不談。第三種主張 ,分為五種有,論云:
「有說五種•一名有,謂龜毛兔角空花鬘等。二實有,謂一切法各住自性。 三假有,謂瓶衣車乘軍林舍等。四和合有,謂於諸蘊和合施設補特伽羅。 五相待有,謂此彼岸長短事等。」 此中第二實有,就是諸法自性的「實物有」;而將「施設有」約有情與無情分別 為和合有與假有兩種。所以,有部最初主張的「有」,還是實有與假有的兩種; 不過在假有上約各種不同的意義,安立各種不同的名字而已。『大智度論』所引 說的有,大體還是這樣。現在單提出第四五蘊和合為我之「和合有」與第三多樹 [P154] 立為假林之「假有」的兩種說一說。
由上文看來我們大概知道,有部說的假有,與經部等很有不同,現在且分四 點來說明:第一、假必依實,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三對經部的假法,下個以何為依 的責問:
「未知何法為假所依,非離假依,可有假法。」 離開了假所依的實性,假法不能建立,這思想,大乘瑜伽學者是很肯定的襲用了 的。
第二、假無自性:假名無自性,不單是大乘空宗的名字,小乘有部裡早已有 了,不過他們應用這名辭的含義,範圍很局小。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三說:
「是假有法寧求自性,然諸剎那展轉相似,因果相繼,諸行感赴,連環無斷 ,說名相續。」 假有法是不能尋求自性的,只有在色香味觸等一一實有法上,才有自性可尋;假 有法絕無自性可說,它只是實法和合下發其活動作用,成為剎那展轉的因果相生 [P155] 相續。雖約其作用的前後剎那相似相續,也叫做有,但是假名有,要把它當實物 有法一樣的尋求自性,是錯誤的;必要尋求自性,則一切實有法各各安住自性, 三世一如,因果相續就不能安立了。所以,有部也說假無自性,但他是說:假的 法無有自性,另自有實有自性者在,不是法法都是假,故也不是法法都無自性。 他們說的這「自性」,就是真實有,就是一一法的自體;『婆沙』卷七十六說它 有種種異名;「如說自性,我,物,自體,相,分,本性,應知亦爾」。這與後 代大乘中觀師所無的「自性」,是一樣的。
第三、假無自性而不可無;如『正理』卷五十八,『顯宗』卷二十九云:
「世俗自體為有為無?……此應決定判言是有。以彼尊者世友說言:無倒顯 義名,是世俗諦。此名所顯義,是勝義諦。……即勝義中依少別理立為世 俗,非由體異。所以爾者,名是言依,隨世俗情流布性故。……即依勝義 是有義中,約少分理名世俗諦,約少別理名勝義諦。謂無簡別總相所取, 一合相理,名世俗諦;若有簡別別相所取,或類或物,名勝義諦。」 [P156] 由此可見到他們的二諦觀。他們引世友的說法:凡是名相安立表示所依止的,只 要正確不謬的就是實有的勝義。依名相安立上說,就是假名的世俗。這假名與世 俗、實有與勝義,是一致了的。有部的假實二諦,就是從世友的見解引發出來的 。有部他們,以為「有」就是一個勝義有,不過約不同的意義,別安立為假名有 ;離言非安立的法體,各住自相,本來就是實有,不是本無今有,有已還無。由 種種因緣引發起用,在用的已滅、正住、未生,安立過去現在未來。在這作用的 因果相應和合中,呈現有一切具體活動,我們一般人認識到的,即此總合相,我 們認識時都已經是安立名相的了;這安立名相的一合相,就是世俗的假名有。可 說:總相不分別,是世俗,分析到一一的真實,是勝義。其實,二者只是一個真 實有,假名有只是在真實的法體相續起用上安立的,結果還是歸到真實有。
第四、執假有為自性實有,是行相顛倒:假有雖然還是有,但是不離真實自 性的有;是自性的因果作用之和合假;若把這和合假當如自性一樣的實在看,則 是錯誤。『順正理論』卷五十舉「我」的譬喻來說明: [P157] 「我覺即緣色等蘊為境故。唯有行相非我謂我顛倒而生,非謂所緣亦有顛倒 。」 如「我覺」,我是五蘊和合的一合相,是假名有,不是真實有;我們的認識緣到 這五蘊聚,就執有一合相整體實有的我,這是認識行相的顛倒錯誤。假名有之「 有」,是依真實有建立的,它不能像自性一樣的有。
總之,一切有部說的「有」,只是一種真實有;約起用活動,立之為假名有 ;終在假實二諦強化之下,假名與實有,與世俗與勝義二諦合流了。『順正理論 』卷二說:
「世俗想名,無有決定,故對法者隨世俗想名示現地等衣等差別。又實有物 ,非世共成。世所共成皆是假有。」 他們既說假有無性,又說執著假有是錯誤,終則歸結到假有的內在就是實有。
無,有部並非不承認,如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五曾分別四種無:
「諸所言無,義有多種:未生,已滅,畢竟,互無。」 [P158] 畢竟無,即龜毛兔角等畢竟沒有的。互無,即此色法上無彼心法作用等。未生無 、已滅無,即過去法與未來法。一切有者,從「有」的觀念出發說無,其未生無 已滅無,並不是法體沒有,只是約沒有作用叫做「無」,其無結果還是有。所以 ,他們又綜合為四種有,如『正理』卷五十二云:
「總集一切說有言教略有四種:一實物有,二緣合有,三成就有,四因性有 。」 這四有中的後三種,只是在實物有的作用上分別安立的。故假名有(緣合有)歸 結還是實有;不是說「假有」,就是什麼也沒有。所以,我們在經論中看到「假 名有」的名字時,應該注意其不同的詮義,不可儱侗地一概論之。
上面檢討一切有部的假有說;以下我們來看看經部譬喻師的假有思想吧。
假有性空的開發者,本是大眾分別說系;不過他們的理論解說,在現存的聲 聞藏文獻中,得不到詳細的資料。唯有經部譬喻師,出自有部,而接受大眾分別 說系的思想,於假有義多所闡發;文獻中介紹的也不少,是值得一論的。經部的 [P159] 假有論,側重在認識論的立場上,作理論的辨析,與一切有部同;這是西北印學 派的作風。中南印的大眾分別說系,雖是假有義的闡發者,然多為直覺的說明, 少作嚴密的推理建立。
經部思想的演進,可分作好幾個階段,這裡簡單的約兩個時期來說明。第一 ,從『大毘婆沙論』裡所介紹的經部譬喻師初期思想去考察:這時期,譬喻師的 基本思想已成立,而未經開發圓滿。其假有義,還是建立在認識上的緣無之知( 婆沙卷四十四),主張化像、夢境等非實有。化像、夢境的假有,本是常人所容 易發現的,所以假有論應以過未無實為要義,但在『婆沙論』中還沒有明白的文 證說譬喻師是如此主張的。當時他的另一重要理論為「境相非實有」;如『婆沙 』卷五十六,在比較犢子、有部、譬喻師三家對於「我」、「能繫結」(煩惱) 、「所繫事」(煩惱所著境)三法假實的見解時說道:
「譬喻者說:能繫結是實,所繫事是假,補特伽羅亦假。……彼說:有染與 無染,境不決定,故知境非實。」 [P160] 犢子部主張有我,故說三法皆實;一切有部主張法有我無,所以說二法(除我) 是實,經部譬喻師則謂只有能繫結是實,所繫境事是假有不實的。能繫結──煩 惱,是屬於心的,所著境無,而能繫的心法有,可說是「心有境空」的唯心思想 的創說者。『婆娑』所敘譬喻師的假有思想只及於此。(不相應行假有等姑且不 談)。
第二,從『俱舍』、『正理論』中所介紹的去考察世親時代譬喻師的假有思 想:這時,他鮮明的揭出過未無體的主張,一面承受婆沙時代的「所繫事假」, 強調了境界非實,並且進立「根非實有」的主張;與大眾系中說假部「十二處非 真實」(異部宗輪論)的見解相同。過未無體,這裡且暫置勿論,單對於「根境 無實」的主張檢討一下。
境為什麼非實有呢?婆沙時代的譬喻者只說:因為由各人的觀感不同,境界 也就跟著不同,可見不是實有的。除此,沒有什麼其他的說明。如該論卷五十六 引述譬喻者的一個比喻說: [P161] 「謂如有一端正女人,種種莊嚴來入眾會,有見起敬,有見起貪,有見起瞋 ,有見起嫉,有見起厭,有見起悲,有見起捨。應知此中,子見起敬,諸 耽欲者見而起貪,諸怨憎者見而起瞋,諸同夫者見而起嫉,諸有修習不淨 觀者見而起厭,諸離欲仙見起悲憫,……諸阿羅漢見而生捨。由此故知, 境無實體。」 這從各人對境界印象觀感不同,引發心理情緒也不同,而用以說明境界的沒有實 體。一切有部以為,認識時生起好感,是對象中有著實在的清淨分;生起惡感, 是對象中有著實在的不淨分。經部則謂對象是沒有固定實在性的,好感惡感等, 全為主觀心理的關係。這一思想,只由主觀心理去說明,由於內心對煩惱的離染 不離染,及離染的程度不同,境界就不決定,是出發於實踐體驗而說明的;還沒 有達到直從境相本身以說明它的假有不實。
這境相不實的思想,到『順正理』時代,便有詳細的發揮,如該論卷五十三 說: [P162] 「譬喻部師作如是說:由分別力苦樂生故,知諸境界體不成實。……又如淨 穢不成實故,謂別生趣同分有情,於一事中取淨穢異;既淨穢相非定可得 ,故無成實淨穢二境。」 此中第一點是繼承『婆沙』所說的情緒不定論。第二點,淨穢二境不實,是新發 揮的。異趣有情,因為各各業力不同,在同一境界上,各各所見或淨或穢大不相 同;如一河水,「天見寶莊嚴,人見為清水,魚見為窟宅,鬼見為膿血」。後代 唯識家常常引用一境四心來證明唯心無境,也不出此理。經部雖沒有像唯識學那 樣強調唯心,而引為境界不實的理由是同的。依此理,如火由色觸二種極微合成 ,水由色香味觸四種極微合成,水與火,在構成的本質上看,是截然不同的;但 在同一境界上,人見為水,鬼見則為火,對象到底是二微合成之火,抑是四微合 成之水呢?由此淨穢不定而引發的境相不實論,是由一般共許的事實而推論到的 ,給予後代境空心有論的影響,確實是很大。
這時期的經部譬喻師,不但主張境相不實,連「根」也否認其實在;這,必 [P163] 須別用理由成立。這理由,已不在主觀心理上解說,是在根境本身上直接指出其 不實。這與有部的見解,是大大不同了。如『正理』敘其計云:
「上座作如是言•五識依緣俱非實有,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。……極 微一一各住,無依緣用;眾多和集,此用亦無。(卷四) 上座……作如是說:眼等五根唯世俗有。……五根所發識,唯緣世俗有, 無分別故,猶如明鏡照眾色像。」(卷二十六) 經部的意思說:根是識的所依,境是識的所緣;根境之得名為根境,就正因為是 識的依緣。可是在依根發識的時侯,一一單獨的極微是不能發識;具足發識能力 的根,是眾微的和合聚。和合的是假有的,原則上是大家承認的。現在,根之名 為根的發識作用,非一一極微的法體所有,也不在眾微和合上,所以根不是實有 的。境也是如此,一一極微是見聞所不到的,不能作識的所緣境;識所緣到的是 眾微和合相;眾微和合既是假相,識所緣的境當然是假而非實的。這是在依緣作 用是和合緣有的思想上建立的;從前五識境是眾微和合假有,推論到五色根亦是 [P164] 眾微和合的;由十色處的假合不實,推例到意法二處也是不實,完成了十二處皆 是假有的結論。這是經部根境非實的基本見解。有部則不然,他以為五根發識取 境,是能得法自相的;因為經部主張五根是假,境也是假,五識不能得法自相, 於是他們諍論起來了。
本來,大家同樣的說假有,而假有的含義不同。經部說:我們平常五識所取 得的境界是和合假有的。有部認為假不離實,假有,只是實有法在和合相續用上 的依言安立,不是毫無實在的根據。所以,有部學者批評經部說:
「非和合名,別目少法。」(正理卷四,顯宗卷三) 這說:和合假不是離開真實的另一東西;事實上指不出離開真實之外另有存在的 假有可以作所依所緣。假有,只是由意識名言分別,在實有上安立的名字。這名 言安立的,能為識所依所緣,應有實在性。他從假實不異的見地去說明的。經部 說:假有,顯然是我們認識所現見到的,雖然假有不是離開實有的歷然別物,但 五識所緣到的,確是假有的。假有與實有不同,他是從假實分離的見地去說明的 [P165] 。後代大乘唯識批評他們說:有部是「有緣、無所緣」,極微實有,可以作成立 能生的緣力;但不是五識所能取得的。經部是「有所緣、非緣」,眾微和合的色 等境界,確是五識所緣到的,可以為所緣;但是假法,缺乏能生的緣力。這批評 還是站在有宗的立場上發的,認「緣」與「所緣」,都需要有實在性。不過,我 們藉此很可以看出有部、經部二者假有說的不同所在。
據唯識家的傳說,眾微和合說有三種:一、薩婆多部古義主張和合有不離一 一極微,由一一微起和合相,和合當體不離極微,假不離實;依此建立緣與所緣 ,而五識可以緣到勝義有。二、經部師認為我們只緣取到和合假,取不到極微; 和合的當體不是極微,故境是假有,五識只是緣取世俗假有法。三、正理論主, 傳說他主張和集有,一一極微有力量能生識,也能聚集現起和合相作所緣境;此 和合相,存在於一一極微上,他不能否認所緣是和合相,但為避免混同經部的和 合假相,所以仰推和合相,使存在於一一極微上。由此,大致可看出:有部是和 合相不離一一極微,故和合可以實有;經部是和合非即極微,故和合唯是假有。 [P166]
到了『順正理論』時代的經部譬喻師,對假有的範圍,已經發揮得很廣泛了 ,不但根境是假,過去未來、不相應、無為法都是假的了。所以,他的假有義, 不能單以和合假一義限之。對這多方面的假有義作一種總括的說明的,很可援引 與經部極相符順的『瑜伽師地論』第一百卷的一段文。『瑜伽』百卷在敘述摩怛 理迦總義的時候,說有六種假云:
「又此假有略有六種:一聚集假有,二因假有,三果假有,四所行假有,五 分位假有,六觀待假有。」 第一聚集假,即指眾微和合的根與境。第二因假有,指未來法,未來無實,現在 法能為因引生未來法,約現在法為當來因,假名未來法。第三果假有,指擇滅無 為;經部不許擇滅是實有,是依修行因,使令煩惱與苦蘊不起,約修道因所得的 果,假名擇滅無為;它只是煩惱苦蘊的否定,不是實有。第四所行假,謂過去法 是曾經活動流行過,依現在說來,是假非實,但不如龜毛兔角之全無其事,故名 之為所行假。第五分位假,指依色心變易活動過程的分位假立的不相應行法。第 [P167] 六觀待假,即非擇滅與虛空二種無為。虛空是觀待色法安立的,約色法的否定, 顯示假名曰虛空。非擇滅,謂他本來可以現起為有,茲因緣闕不起,觀待其可能 現起,假名為非擇滅無為,不是別有實體的。這六種假有,實際上就是根境、未 來、過去、不相應行、無為法的假有。『瑜伽師地論』本來有許多思想是襲用經 部的,而『摩怛理迦』又是經部的論典,所以以這六種假有來總括經部的假有說 ,是極其符順的。而經部假有範圍之寬,亦於此可見了。
經部譬喻師假有法的範圍雖這樣廣,但到底還是承認有實在法。如說過未無 而現在有,蘊處假而界是實。所以『正理』卷五十八敘經部計云:
「蘊唯世俗,所依實物方是勝義。處亦如是。界唯勝義。」 假法所依的是實有,可說與有部同;不過,他不是在認識論上「所緣必有」上建 立有,而只在現在法的因果性上說明,故主張十八界是真實。界,是由過去因引 生的現在正生之果法,而又為能引起未來法之因的;此望前為果望後為因的當前 因果性法,是實在有的。經部假有的範圍儘管很寬廣,終究還許實有,故與一切 [P168] 皆唯假名,還有相當的距離。
其次,再檢討成實論師的假有義。
成實論師的思想,出入於經部、有部,其第一重二諦的假名有,與有部的思 想很接近,都是約因緣和合安立的。如論卷十一說:
「從眾緣生,無決定性,但有名字,但有憶念,但有用故。……此經中遮實 有法,故言但有名。」 他對假名有與實法有的判別,還是用的薩婆多古說的和合假義,如四微和合為假 柱,五蘊和合為假我。對過未法等,雖也認為非實,但未予詳細的說明。假有為 什麼非假不可呢?論卷十三說:
「又有四論:一者一,二者異,三者不可說,四者無。是四種論皆有過咎, 故知瓶等是假名有。一者,色香味觸即是瓶;異者,離色等別有瓶;不可 說者,不可說色等是瓶,離色等有瓶;無者,謂無此瓶。是四論皆不然, 故知瓶是假名。」 [P169] 他在討論假名與實有的關係時說到這四種論。如色香味觸四微和合成瓶,這極微 與瓶的關係如何呢?抉擇分別所得的結論,總不出是一、是異、一異不可說,或 根本否認的四種。有人因為不了解假有的意義,而根本抹殺實有,成論師是反對 的。有,則必依實有建立假有,其假實的關係,不是一,就是異,不然就是非一 非異的不可說;總不出這三種主張。成實論主自宗是主張一異不可說;因為五蘊 和合為我,如蘊與我是一,那末,我是一個,則蘊也不應有五。或者我應如蘊, 也成為多我。故說蘊與我是一,不能成立。若說是異,事實上並沒有離四微的柱 ,離五蘊的我,所以也不能成立。卻也不能說沒有極微與柱,沒有,則是破壞因 果(成實論主已經批評大眾的一說部及大乘的一切空宗了)。一、異、無,都有 過失,不能成立,那只好承認極微與柱的關係不可說是一是異了。這不是與犢子 的不可說我相混嗎?不,犢子以為有一「不可說者」存在,成實論師則認為「不 可說」是假有,是從否定上說的;論卷十一說:
「於一假名中,為一異故說不可說。」 [P170] 因柱是假名法,不可尋求自性,不可說它與實法是一是異,故名「不可說」;不 應在這不可說上去別計一個實在性;所以它主張不可說的假名有(我柱等),卻 不贊成犢子系的不可說論。不了解這點,從肯定面去理解「不可說」,必然要和 犢子的不可說合流。
總觀諸家,有部的假名有側重在與實有是一的意義上,經部側重在是異上, 成實論主則老實說是不可說。他說明假有的和合假義與有部同,而假有範圍之廣 近於經部;不過,如經部「無根無境」的思想,則斥謂非經中義,是論師的臆說 。成實論師在這第一重二諦上,假有是依實建立,有假也有實。到第二重二諦時 ,雖說因果法的色等五蘊非真實有,而見法空;但若直說一切唯假名有,則不能 同情。他以為須先用真實對治假有,再用真實的如幻如化了達法空;一下手就說 一切法空,是破壞因果的錯見。這到下面明法空時再說。
佛法主張無我,契經中處處有文證,這是不成問題的。但有情是現實的存在 [P171] ;執著實有自我為出發,去爭取造業,這個「我」應該否定──「無」;至於有 情因緣相續之我,還是須要安立。主張無我,又要安立我,是極大的困難;所以 佛教中大小乘一切學派的分化,與我的安立有密切之關係。我的安立不善巧,則 難以體會空義,不能成為究竟了義的佛法。所以,我的安立,是佛教中的重要論 題。
學派分流中,「我」的安立有假名我(薩婆多部等)與勝義我(犢子部等) 的兩大派。其實,這是理論所逼出的差別,最初都是依蘊處界而安立的,是同源 異流,不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。因為,假安立我的「假」,古人有「假有體」與 「假無體」的諍辯,所以影響到「我」的說明不同。此外,另有依心識安立我的 學派,主張一心論的經部師等就是。『成實論』也說到他宗的心識是一是常,依 之建立一個有情。這純依心體真常而立我,是大眾分別說系的主要思想。它與空 義的關係很疏遠,所以此處不想說它。
依蘊處界安立我的,以薩婆多部為根本,知道了它的主張,對其他學派的安 [P172] 立我,就更容易瞭解。有部對於法,分析了體與用。這體與用的關係,順正理論 主說是不一不異的。約法自體說,法法恆住自性,恆恆時常常時如是如是安住。 約從體起用說,依他法為因緣,使安住未來位的法,生起作用,攔入現在位;但 作用剎那就謝滅了,而法體還是恆住,不過轉入過去位中。就從這「用」的本無 今有、有已還無,分別未來現在過去的三世;同時亦即依此作用說明法法的因果 關係。用從體起,用不離體,所以作用也可說是實在的;諸法的作用,也還是各 別的。但從用與用間的相涉關係上說,僅是作用的關涉,並未成一體;所以和合 或相續的一,是假名的,是世俗的。他們從體用差別的見地出發,說到補特伽羅 我,認為是在有情活動的世俗假名上安立的;是種種法起用和合的假相續,必須 這樣才能夠說明從前世到後世的移轉。雖然假名(和合相續用)不離實體,但終 究是世俗假立的。諸法體用,各各差別,如執為一個實在的「我」是絕對錯誤的 ──不管執的是五蘊全體之我或一一蘊之我都好。有部他們,除了假名我,還建 立一個「實法我」,指一一法各各不同的別體,如住自性,獨立常在,互不關聯 [P173] 和合;雖可約三世等分為一聚聚,但是絕無關涉的。這二種我,如『婆沙』卷九 說:
「我有二種:一者法我,二者補特伽羅我。善說法者,唯說實有法我,有性 實有;如實見故,不名惡見。」 依法自體,說有「法我」,是不錯的;執有補特伽羅我,才是愚癡錯誤,是薩迦 耶見。有部所說的這種「法我」,不是平常說的「我」,而是諸法的體性。
有部從體用差別論,分別假實的二種我;但體用是難以劃分的;從它分出的 支流,或有安立不同的補特伽羅我。如『正理』卷三、『顯宗』卷二裡說有二派 :
「有餘師說:誰於法性假說作者,為遮離識有了者計。……復有說言:剎那 名法性,相續名作者。」 第一派說作者我(補特伽羅我)是在諸法的真實體性上安立的;第二派說法性是 剎那的,互不關涉,不能安立我;要在作用的前後相續上才可建立。這兩種思想 [P174] ,各有所見。第一派認為:外道在離現實心識之外去妄計作者我,是錯誤邪執; 所以在不離五蘊的法性上安立我是正確的。這近於即蘊我的思想。在學派中確有 這種思想;如『法句經』說「自調伏我能得解脫」,但經中又有說「調伏於心能 得解脫」,把我建立在即蘊的心識上,作為解脫時調伏的對象,這是他們有力的 教證。所以說:外道離五蘊心識執我,應該破斥,即在蘊上安立我是正確的。第 二派說:法自體性是念念恆住自性的,在智慧分析觀察之下,是互不關連的各各 獨立體,即在它起用時,也只有一剎那,不能從前到後,這無論如何不能建立我 ;我必須是前後相續的。平常說的「有情」、「數取趣」等我的異名,本都是在 從前生到後世的相續意義上說的。『成實論』也說五蘊和合的前後相續為我(他 把心也分為剎那心與相續心的兩種」。此兩派,於五蘊上假安立我,思想的分歧 ,在對法體與作用看法不同。第一派說法體為我,有部正宗當然不能同情;第二 派說依用立我,但完全約前後相續的時間上說,有部正宗認為還是錯誤。我,應 在同時的全體活動上建立。法法恆住自性才是法體;同時間內,只要起用,作用 [P175] 雖各別,但發生彼此的關係,就可以安立假名我,不必是前後異時相續的。
其次,『異部宗輪論』裡敘述建立我的學派,有經量、犢子二部。第一,敘 經部本計說轉部的主張云:
「其經量部本宗同義:謂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,立說轉名。……有根邊 蘊,有一味蘊。……執有勝義補特伽羅。」 勝義,是世俗假名的對稱,就是真實。「勝義補特伽羅」,當然就是真實我。這 我,能「從前世轉至後世」,是在前後相續上建立的。說轉部又另說有「根邊」 與「一味」的兩種蘊;他們分析法為二類;一是微細說不出差別而平等一味的, 叫做「一味蘊」,就是有部所說的法體。一是從這一味法體(根)生起的作用( 邊),叫做「根邊蘊」。不過單引零碎的『宗輪論』文,意義是很曖昧的。『大 毘婆沙論』卷十一也說到二蘊的主張,很可借它把『宗輪論』文連貫起來。『婆 沙』云:
「有執蘊有二種:一根本蘊,二作用蘊。前蘊是常,後蘊非常。彼作是說: [P176] 根本作用二蘊雖別,而共和合成一有情。」 常住的根本蘊就是『宗輪論』的一味蘊;無常的作用蘊就是根邊蘊。實際上也就 是有部所說的法體與作用。法體恆住自住,所以是常(雖然有部不許法體叫做「 常」);作用生起,剎那即滅,所以是無常。「根本作用二蘊而共和合成一有情 」,就是說:在這常住與無常二蘊的總體上,建立起我(有情)來;這我,就叫 「勝義補特伽羅」,它就是真實我。依這我,可以從前世移轉到後世。他從體用 綜合(作用的互相關涉,不離法體的互相關涉)的見地建立起我。由此,可見得 他與有部的不同。有部歷然的分別了實法我與假名我;只能在作用假名上安立補 特伽羅我,絕不許它有體。有部的假名不離實體,本來也已經有了充分的實在性 了;可是一談到補特伽羅我的時候,則必強調否定之曰「無我」,把體與用嚴格 的分開,把用的關涉如一,從法體各別的見地上分析;所以,法的體與用,有部 以為絕不容許看作綜合的。經部本計的說轉部卻不同,它從有部分流出來,觀察 有情流轉的前生後生間,應該有個常住相續的連貫者;於是他接受了有部的體用 [P177] 說,卻又把體用綜合起來,建立成為勝義補特伽羅。其真實性,是比有部更強化 了。
第二,犢子本末五部都計有不可說我;如俱舍論卷二十九云:
「犢子部執有補特伽羅,其體與蘊不一不異。」 他們在「與蘊不一不異」的不可說上建立起真實我。一切有系的薩婆多部經量部 們,將假與實嚴密的劃分開,假的本身絕沒有實在,而又是依實體安立。設若是 實體的,則不能說依他法安立;依他法安立的,必定是和合假有的,不能說是實 在。這是有部的基本思想。根據這思想,有部對犢子的不可說我無法贊同,而力 予破斥。如『俱舍論』「破我品」裡世親論主就責問犢子計不可說我為假為實? 假則無體,不能立為真實我;實就不應說依蘊安立。但犢子的答覆說:
「非我所立補特伽羅,如仁所徵實有假有;但可依內現在世攝有執受諸蘊立 補特伽羅。……此如世間依薪立火,如何立火可說依薪,謂非離薪可立有 火,而薪與火非異非一。……補特伽羅與蘊一異俱不可說。」 [P178] 有部所謂的「假」與「實」,在犢子根本予以否認;所以,「我」只是依現前有 情身心五蘊安立的,假實的問題,儘可置之不答。『異部宗輪論』也說:
「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,依蘊處界假施設名。」 不可說我,還是同有部的假名我一樣,在蘊處界上施設安立的。不過,不同有部 的假實分別。有人以為:既是假施設立的,就不應該是真實我。其實不然!因為 犢子他們對於假實的看法根本不同。須知,假則非實,實必不假的這種假實論, 是有部學者割裂了體用而倡說的。事實上,體用是不能分的,有部自己,有時也 無法否認;所以『順正理』卷五十三裡也說法體與作用的關係是「非一非異」。 我們若拿他責難犢子的口調,反問他那法的作用到底是假是實,他還是只有來個 「假不可說」的雙非論。犢子主張用不離體、攝用歸體,在作用上就可以去窺見 法體。所以「我」也即在體用不相離上建立。(對不可說我的認識,不必另外有能 見的,就在尋常眼見色耳聞聲六識的統一上便能見我(不過見我與見色聞聲的見 也有所不同,所以是不一不異)。因此,也就在現前五蘊身心活動的內在統一上 [P179] 建立為我,不是離開現前五蘊別有所立•雖也不是現前各獨的一一蘊為我)。正 因為他這樣主張即用見體、攝用歸體,是綜合起來的,所以不必去分別什麼假與 實。犢子與說轉,都主張有我,而且都是有實在性的我;這思想在聲聞學派中佔 有重要的一席地位。後起的經部師雖別作種子與現行的說法,其實這還是在二世 無體的理論逼迫下,將說轉一味、根邊二蘊轉化過來的。犢子因為許三世實有, 攝用於體,所以始終堅持其即五蘊和合上立不可說我的主張。有部的假名我,偏 在作用上假名安立;說轉與犢子的真實我,在體用的不離上安立。同是假施設, 有部在假實分別下成為假無體的結論;犢子在假實綜合下,成為形而上的不可說 我,是結論到假有體上。
其次,說到經部譬喻師的主張。譬喻師義近大眾分別說系,側重在心識上建 立我;不過,也可說是依蘊處界安立。他與有部主要的不同在於:有部以為執著 我我所的薩迦耶見是有所緣的;他則主張是無所緣的。如『婆沙』卷八說:
「譬喻者作如是說:薩迦耶見無實所緣。彼作是言:薩迦耶見計我我所,於 [P180] 勝義中無我我所,如人見繩謂是蛇,見杌謂是人等。……(自宗云):薩 迦耶見緣五取蘊計我我所,如緣繩杌謂是蛇人,行相顛倒,非無所緣。」 薩迦耶見執我我所,他的所緣究竟是什麼呢?這在學派中被諍論著。有部認為即 是所緣色等五取蘊。不過凡夫見五蘊時,行相錯亂,所以執著有我。雖執著有我 是錯誤,但這只是認識行相(心理認識的表象)的錯誤,對象上的五蘊,不但依 然實有,而且說不上錯誤。拿執繩為蛇作執蘊為我的譬喻;有部的解說側重在繩 上;雖然非蛇見蛇是錯誤,但只是認識的錯誤,對象的繩是實有而且不錯的。所 以,「破我」所破的只是心識上的錯誤行相,並不是所緣的實在五蘊。於是他成 立了薩迦耶見有所緣的主張。這主張,經部不許,他說:薩迦耶見應該是無所緣 的,因為對象上根本沒有我之為物,無我而執我,所執所緣豈不是無嗎?對於執 繩為蛇喻,他側重在蛇上解釋;對象上實在沒有蛇,所以薩迦耶見是無所緣的。 一主有所緣,有五蘊為所緣故;一主無所緣,五蘊非我故。譬喻師的思想是屬於 假有的;他的假有義,在學派中是很強化的。 [P181]
成實論師也說有假名我;假名我與實法的關係也是不一不異,所以也名為「 不可說」。不過,這不可說與犢子的不可說不同。犢子以為在「不可說」上有一 種實在性,成論師謂「不可說」是假名,因為假名法一無所有,無所有的法,不 可說如此,不可說如彼,所以叫不可說;故他否認了真實我的存在。同時,他主 張薩迦耶見是無所緣,與經部師相同。
真正的說:我是因緣和合的;同時也好,異時也好,在五蘊和合活動相續下 ,總有其作用。經中說我是「但有其名,但有其用」;真實自體的我要無要破, 卻不能抹殺和合相續的作用。所以在實體上不可說有我,在假名上也不可說無我 。連假名上也說無我,不但與世相違,成論師且斥之謂是破壞因果的邪見。不過 ,聲聞學者縱使說假名,或偏重假有,或在即體之用,或在體用不離上建立我, 都是從分別假實關係的觀念出發的。一般人的認識也容易生起這種觀念;如海水 的波浪,有此浪與彼浪,才會發生互相的影響關係。常人的觀念,總以為至少要 有兩個以上的波浪,才可說明關係。其實不然,任何一個浪,都是在關係下出現 [P182] 的。諸法也如是,在顯現其法的特性上說,必是從種種關係下顯現出來的;法法 都從因緣生,即其作用形態,就可與他法發生關係。自從有部把體用截然割裂為 二以後,緣生的意義隱昧,於是一切難題都來了。要到大乘佛法綜貫起體用以後 ,才算得到解決。不過,大乘的體用綜貫與犢子的看法大不相同。犢子把體用綜 合了,說是不一不異不可說,而認為是有實在性。大乘則從空義上出發以綜貫之 ,法法皆假名,沒有實在性;但法現起的時候,其作用與此彼關係,都可安立, 在時間上的相續也可安立。安立下的相續固然是假,一一法本身也是假;雖假, 卻並不是無,還是有其作用;蘊法固然有蘊法的作用,補特伽羅我還是有補特伽 羅我的作用;所以龍樹說:「我法皆從因緣起」。大乘空的思想,表面上看雖與 犢子大不相同,但其補特伽羅我還是叫做「不可說」,不過是假名無體而已。分 別體用,把體用打成兩截,再攝用歸體,以體為中心,成犢子的不可說我,連假 用也是實有。否認了實體的存在,擴充了假名,於是大用流行,成為法法皆假名 、法法無自性的大乘空義。 [P183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