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雲集下編之七『無諍之辯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鄭崇儒先生,本著護法精神,三次來信,要我對於「共同之佛心佛性」,作 一番解說,「以解世俗之誤會」。為佛法的真誠,實在可感!不能不說。
唐君毅先生誤認佛法為多元論,原是世間學者的常情。因此而推論到:「佛 教徒不承認諸佛之即一即多;……佛教所以恆只能成為一個人之宗教,而不能成 為凝結集體社會之人心之宗教」,不免因誤起誤,越說越遠!佛法決不是多元論 :諸佛法身平等;或者說即一即多,也是佛教的共說。然對於「共同之佛心佛性 」(佛心與佛性,含義大有差別),卻因時因地因人,佛法中有著不同的見解, 不可一概而論。唐、鄭二先生,都有「絕對精神」的確信。而唐先生以為,佛法 沒有這普遍的絕對精神,所以美中不足。鄭先生崇仰佛法,所以也覺得這是非有 不可。其實,如佛法而只是如此,或一定要同於世間學,成立絕對精神,那末婆 [P152] 羅門教的奧義書,已經能充分完成其任務,不需要釋迦佛再來饒舌。再者,也應 該是印度教的一流,不會被看作非正統的新宗教。佛法應該另有一番境地,另有 正覺的內容。我想本著這樣的確信,略為分說。
佛教是一切人的宗教。佛陀說法,總是直從一一有情──一一人的身心說起 。「識緣名色,名色緣識」,此心身相依相存的有情自體,是我們不可懷疑(世 俗諦中)的事實。一切苦痛依此而有苦痛;一切問題因此而成為問題。純正的佛 法,決不從宇宙論說起,而首先要肯定:世間有無量數的有情事實。無量數的有 情,從無始以來,即如此如此:在生死死生的過程中活動,在因果果因的關係中 流轉。『阿含經』論如此,大乘經也如此,中觀、瑜伽也如此。如來藏(佛性) 與法身,是同是異?眾生的如來藏與如來的如來藏,是同是異?此是進一步的問 題。佛說如來藏,並非作為「共同佛心」或「絕對精神」的說明,而是說明為「 蘊界處所纏」,「貪瞋癡所染」的一一眾生。肯定眾生流轉,才能成立眾生還滅 ,說聖說佛。 [P153]
熊十力、唐君毅先生誤解佛法為多元論,或許從此無量數的有情事實而來。 「聞世諦謂是第一義」(十二門論),原是世人的常情,然佛法決非多元論。元 是萬化的根源:從時間上看,此是最初者──最初的顯現,最初的發展者。從空 間上看,此是存在的最後因素,最後本質(多即多元,一即一元)。聰明的哲學 家,有的說此是超時空的存在。其實,如真的不落時空,一,多,元──這些葛 藤絡索,便無處著落。純正的佛法,從來不說最初如何而有有情,而有世界,但 說無始以來,一向如此。對於萬化根源的擬想,佛以無比的慧劍,一割兩斷。佛 不使我們在戲論中過活,要我們把握當前的身心現實,來決定我們應如何去做。 此一一有情,並沒有不變的獨體。身心是相依相存,自他是相依相存;有情是息 息生滅中的一合相。身心不斷變化,自他不斷影響,而有情(未解脫來)一直形 成一個個的單位,保持前後間的因果關聯(業果)。所以,無量數的有情事實, 根本不能說元,也不可說是多──此是相對的個體,相對的眾多。
佛法決非多元論,不需要從「共同佛心佛性」、「絕對精神」去解說。因為 [P154] 大乘是佛法,小乘也是佛法;空宗、有宗、真心、妄心,都是佛法。決不因不立 「共同佛心」與「絕對精神」,而佛法便不及世間的哲學。佛法是宗教,是一切 人的宗教。佛法並不專為少數形而上的本體論者說法。佛法的根本問題,是無量 數的有情。
那末,我否認佛法立「共同佛心佛性」嗎?並不如此,但得慢慢說來。佛法 的根本事實,是現實的,身心依存的,因果關聯的有情。說明有情──為何如此 ,如何活動,究竟是什麼?佛法不共其他宗教的特色,是緣起論。緣起論,也許 有人解說得近於「羅素關係論」,近於「科學一層論」,然「緣起甚深」,決不 如此。唯識家說緣起,著重於生起一切現行的潛能(種子)──自性緣起;中觀 者所說更深細。我曾舉出了「果從因生」,「事待理成」,「有依空立」的緣起 三層說;舉出了「流轉」與「還滅」,為緣起的二大律。事待理成的理,是法則 ,規律,而且是因果關係中的必然序列;這已經是從科學而進入哲學。「有依空 立」的空,更是截斷戲論,從哲學而進入超哲學的勝義自證。何必說明這些?因 [P155] 為佛法是一切人的宗教,出發於人人現成的身心事實。從此現實經驗的因果事實 ,才能進而從事入理,依有契空。『阿含經』從緣起說到緣起寂滅;唯識宗從依 他起的因果事實說起,遠離遍計所執而證圓成實性;中觀者從緣起的無自性而顯 空性。所以,學佛法而不先肯定──先明白此緣起的現成的因果事實(生死流轉 ),儘管說心說性,都容易趨入旁途。宋儒於佛法有一番親近,何以棄佛歸儒? 只是對於緣起的生死流轉,不曾痛下功夫,直下承當。從中國舊有的生生不息觀 ,去說心說性,說一說多,精神上與佛教迥別。總之,佛法說明一一有情,從緣 起論(因果)說起,原不一定要說到「共同佛心」與「絕對精神」的有無。然從 緣起而探發到緣起的空寂,緣起──事事物物的本性,卻要接觸到這一問題。
從現前的身心事實,經修習正觀而現證到的,名為法。加上形容詞,即法性 ,法住、法位、法界、正法(也譯為妙法)。此法是真、是實、是諦、是如;是 空、是寂、是滅(不是斷滅);因而又有真如、實性、實相、性空、空性等名詞 。離二邊,名為中道,中法。勝智所證的,名為勝義。如果說本體,此法就是本 [P156] 體;說形而上,此法就是形而上的。
然有兩點,我們是應該知道的。一、聖弟子展轉傳來的『阿含經』、『毘曇 論』;大乘初期盛行的『般若經』、『中觀論』,都是觀緣起法而深入,向上而 體悟到此法(性)的。緣起與緣起法性──空寂性,即使解說為不二,然『阿含 經』論,從來不說依此法性而起因果行。『中觀論』雖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 法得成」。但此如有空處,才可以建屋,可以植樹。空處沒有障礙,成為可能建 屋植樹的前提,而此屋此樹的體性、形態、作用,並不能從空處說明,而要依人 工、材料、種子、水、土等來說明。所以在說明世間有情的無邊差別,或同或異 時,都要從緣起的因果中去得到解說。法性──空性,不是一切法的動力因,質 料因,不能說一切法從空性中顯現出來,發展出來。這與一般哲學家的本體論, 從本體而起現象的觀念,完全不同。二、法性──空性,是一切法的本性,至少 也是有情──蘊、界、處的本性。心的法性,與一切的法性,當然平等不二。然 『阿含』、『般若經』論,總是在一切法上說,稱為「諸法空相」、「諸法實相 [P157] 」,並不專說心性。此法性為一切法的本性;到離名相而現證時,一一都是如此 ,所以說「遍一切一味相」。由於此是一切法性,不僅是心的,不僅是個人的, 不僅是有情的,而為一切一切的大總相。所以比說為:「百卉異色,皆同一陰; 高入須彌,咸同金色」。如一見法性等名詞,即解說為佛心,解說為絕對精神, 這是不大妥當的。
瑜伽唯識者,以為因果相生的事實──依他(因緣)起性,都是虛妄分別性 所攝,所以成立唯識。從唯識的依他起性,說到唯識性的圓成實。然此識性,是 識的(法)性,並非說識即是性。識是有為生滅的,識之性是無為不生滅的。從 依他離執而悟證圓成實,唯識者也說「不一不異」。然圓成實──識之性,對於 依他因緣而起的一切,始終不說有什麼關係。而是說:「真如凝然」;「真如非 用」。一切現象界,都從種現熏生的依他起中去說,這與中觀者完全一樣。與本 體起現象的觀念,完全不合。
證悟此法性時,是超越能知所知相對性的,所以說為無相、無二、平等、無 [P158] 差別、無戲論等。但這是說明:證智是不同一般的認識,超越能知、所知的相對 性,也超越時、空、數量等觀念。如從相見道(證後所起的,對於自證的表象) 而說明:所證的如,法性,是一切法的本性;當然也是心的性,並不就是心。能 證的智,雖超越能知所知,而不妨解說為絕對主觀,但並不說一切一切都是絕對 精神所攝。
釋迦佛所批判而反對的奧義書哲學,也自有一番體驗。他所體驗到的,是神 秘的大實在,是萬化的本源。這不但是常,是實,是一,而且附以心的特性,所 以又是知,是樂,是我。從此被稱為梵的宇宙全體來看自我,也不但是知,是樂 ,是我,而且是真,是常,是一。宇宙本體的梵,自己的實體名我,解說為性質 一致。所證的梵,也可說真我,有著擬人的意匠,所以與梵天的創造說統一(哲 學上即是從本體起現象) 。釋迦佛宣說:「知法、入法,不見於我,但見於法」 。內證法(性)時,法是一切法的普遍性,絕對性,是真(非虛妄),是常,是 淨,是一(此一,與平常的一,定義不同),卻不是我,不是知。是一切法的本 [P159] 性,是事事物物的本性,並非從此而發展,而顯現,而生起一切。『阿含』、『 般若經』論、『瑜伽論』──純正的、權威的印度經論,能保持緣起論的特質, 不落梵我論的窠臼,只能說到這裡。在這樣的經論中,佛法當然不是多元論,而 「共同之佛心佛性」,「絕對精神」並沒有建立,因為沒有建立的必要,根本不 能成立。
因此,鄭先生引『阿含經』所說的「真常」,『成唯識論』的「圓成實性」 ,嘉祥『中論疏』的「獨空」,以為就是絕對精神,就是共同佛心,這對於經論 本義的確認,還有一段距離。
學佛的主要目的,在乎依緣起而體見法性。證法性,名為法身;才能現證涅 槃,成大菩提。此法性,是常住的;涅槃是常住的;菩提是「非去來今」的。常 住,那末眾生位中,當然也還是如此。這才從眾生位中,點出真常:或者說常住 真心,或者說自心清淨,或者說佛性,說如來藏。此一體系,中國佛學者稱為法 性宗(不是三論宗);日本佛學者稱為卻來門(這是從上而下的)。這是以法性 [P160] 為本,從形而上的本體來開示一切。如智不二,心境不二──其實是攝境歸心, 攝如歸智為宗本的,與絕對精神的形而上學,很有相同的地方。此一體系,由於 這一不同,所以不但輕視『阿含經』論,而且輕視『中觀』、『瑜伽』(有時摘 取一二句,莊嚴自己的法門)。在天臺的教學中,三論是通而帶圓;唯識是以別 為主。在賢首的教學中,唯識是始有,三論是始空。唯識是法相,三論是破相, 終、頓、圓三教才是法性宗。在禪者看來,唯識宗是唯識而不是唯心。大體說, 此一體系,是重在不空(真如具德用)的,重在唯心的。
依『寶性論』,此從真如無差別而來。佛果的真常,從眾生位中看出,所以 重在清淨一邊。換言之,如來藏是一切法空性(見楞伽經),是眾生位中(身心 ,特重在心)的空性。從此來說明一切,有二大特點:一、這是因空所顯性,真 實不空,與一切無漏功德性相應。二、這是雜染位中的本淨心性;有漏雜染依附 他,覆蔽他,現起一切,而他並不是雜染。在理論上,這一定要成立二種根本。 真常淨心,為一切功德所因;顯現出來,便是佛。虛妄染心,不離如來藏,卻從 [P161] 來與如來藏不相應,成為雜染生死因。此如來藏說,雖是不離身心──蘊界處的 空性,但在攝境歸心的唯心觀中,此是即心即性的。向下說,為無始來的虛妄雜 染所熏(迷本),名為阿賴耶識。此即心即性的,為迷妄所依而自性本淨的,是 絕待的真常心。眾生、菩薩、佛,依如來藏說,並無差別,所以到達「心佛眾生 ,三無差別」。『華嚴經』說「性起」,說「如來智慧德相」,說「唯心」,都 是。大概的說:『起信』、『楞嚴』的根本義,都不能離此,賢首與禪,承此而 發揮完成。都是從相對的二元(妄、真;著重在真),而達到絕待真心──絕對 精神的最高峰。「一即是多,多即是一」,出於『華嚴經』。所以,唐先生以為 佛法不許作如此說,是錯的。鄭先生需要此絕對精神或共同佛心,佛教中,特別 在中國的賢、禪二家,明顯的說到,所以不必為此而憂慮。
佛教中法門無量。傾向於本體論、形而上學的,據此而輕視中觀與唯識。然 中觀與唯識者,卻另有一番見地。中觀者如月稱菩薩等說:如來藏,只是法空性 的別名,為了引攝一分計我者(常住不變清涼自在的我,為輪迴與解脫的主體; [P162] 這當然是印度的梵我論者),所以方便的說為如來藏,說他「變化諸趣,猶如伎 兒」。其實,是「無我如來之藏」。所以說如來藏心,是不了義教。據此來觀察 ,雜染的一切法,依如來藏而有,等於說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。生死雜 染的一切法,還是依無始來的雜染熏習為因。如眾色映於明珠,明珠上現有眾色 。明珠並不會變成眾色,明珠也不會產生眾色,所以如來藏空性,決非萬化所從 生的本體。說如來藏為真我,為生死涅槃的主人翁,當然是權說非真。唯識者以 為:如來藏是法空性(也有說是依他淨分)。無漏種子雖是法身所攝」與如來藏 相應不離),等到現起時,還是有為生滅。換言之,雜染、清淨一切法,都不能 說從此法性而生起。由於一分中國佛學者,傾向於絕對精神,生起一切,所以唯 識者索性反對『起信論』。近代的呂澂,索性說「楞伽體用未明」。
鄭先生引述了史蒲朗格與愛因斯坦的意見,認為非有形而上的本體不可。佛 法,不能說沒有本體,沒有形而上的,問題在不一定與世間一般哲學的本體論, 或形而上學相同;也不一定要成立絕對精神。依我所理解的,佛法的勝義自證, [P163] 決非玄學的擬議,假設;也決非幻境,定境。我覺得,佛法是宗教(當然不是神 教),是最不同於哲學的。純正的佛法,既不是二元、多元,也不是一元(龍樹 說「破二不著一」);既不唯此,也不唯彼。從本體生現象等等,佛法中少有此 方便說。有人以為我把佛法作哲學講,其實我不會哲學,不願意佛法變為哲學, 想把佛法不共世間的特質,多少揭發。不過條理了一下,說得清楚了些,不免如 刀上舐蜜,傷鋒割舌而已! [P165]
到錫蘭去宣傳中國大乘佛教的法舫法師,年來一反固有的立場,熱烈地讚美 巴利文系的佛教,真的是「一齊之傅幾何,眾楚之咻易亂」!環境熏染的力量, 是怎樣的強大!他的意見──宗派意識指導下的意見,不完全是我所能贊同的。 然在中國傳統佛教的今日:缺少反省,缺少批評,陶醉在武斷的幻想中,將理想 的應然,看作事實的實然;在這種情況的傳統佛教下,我是非常同情的。「藥不 瞑眩,厥疾不瘳」,現在該是到了大聲疾呼的時候了!
法舫法師在『送錫蘭上座部傳教團赴中國』一文(見海潮音二十七卷第八期 ),說到從初期佛教演化到中期大乘佛教的過程。他的意見,有兩大要點:第一 、印度教融化佛教成大乘。他說:「大乘教原係佛教印度教之一融和產物。大乘 之盛行,即印度教復興運動之成功」。「阿輸迦滅後,印度教即開始再抬頭,開 [P166] 始神化佛陀,開始融化佛教,大乘之教因此而興焉」。「公元一世紀起,印度教 融化佛教之形式組成──大乘出現」。這一看法,不客氣說,根本是顛倒的。應 該把他倒豎過來,即是說:佛教融攝印度教,佛教才轉化為大乘(原因不簡單如 此)。這主動的與被動的融化,意義截然不同。誰能相信大乘教的唱道者,是故 意的偽裝的印度教徒,為了摧殘佛教而融攝佛教,改造佛教呢?除非是故意的偏 見者。這種歷史的事跡,非任何人所能歪曲。舉個眼前的例子吧!據法舫法師說 :他所住的錫蘭僧寺的比丘們,正進行參政運動;別的比丘及信眾們,反對僧侶 參政,但共產黨是同情的。假如參政運動成功,只可以說,革新的僧侶們,為了 融攝世俗,適應世俗而表現新的作風(新得是否妥當,那是另一問題)。站在保 守的傳統的立場,可以責備他離棄釋迦的精神,世俗情深,俗化得不成樣子。但 決不能說:這是共產黨們為了打擊佛教而融化佛教,改造佛教。這點淺近道理, 我想法舫法師不會不知道。但他竟然會這樣說,不外乎宗派意識在作怪。因為, 非這樣說,不能暗示大乘的非佛法與外道化,不能反顯出上座佛教是嫡派真傳。 [P167]
其實,融攝印度教,不一定是錯誤,我們的教主──釋迦牟尼的創樹佛教, 也就是從它自證的特見中,融冶印度文明而成的。佛教的根本論題──生死輪迴 與涅槃解脫,不都是印度教的遣產嗎?佛教在世間,融攝是應該的,方便是不可 缺的。問題在無論如何融攝:一、佛教的根本特質,不容許因融攝而轉變,轉變 即將成為反佛教者。二、融攝不是盲目的適應,必須是擴展人性,淨化人生的。 適應低級趣味的神化,巫術化,應該要指責他。
大乘是什麼?怎樣的從初期佛教演化為中期的大乘佛教?真是說來話長。據 我的意見,在初期大乘的開展中,融化印度教一事,還不是主要的。主要的是: 佛教中的青年大眾,對於釋迦的言教,側重理性的直觀;對於釋迦(諸佛及聖弟 子)的身教,側重理想的景仰。在佛教普遍發達的過程中,越是與社會民眾相接 觸,越是即俗而真的大乘佛教抬頭,從簡樸深刻發展到廣大莊嚴。
第二、上座部才是佛教嫡傳。他說:「自公元前六世紀始,至紀元前二百六 十八年,阿輸迦王統治印度,佛教大興。……阿輸迦滅後,印度教開始抬頭,… [P168] …大乘之教因此而興焉」。「上座部傳承之佛教,在阿輸迦時傳入錫蘭」。「此 言上座部,今日所流傳之三藏原典而已」。我們知道,上座部是學派分流的產物 ,誰相信他的「五部阿含,律,七論」,盡是佛法的原典呢!王舍城的結集中, 就有阿毘曇七論嗎?我敢告訴巴利文系的學者,錫蘭自稱自賞的上座部佛教,實 是上座三大流中一流──分別說,分別說中的一文。上座系本是西方的耆老系, 但從他流出的分別說,曾流行到東方,與東方的青年大眾系有深厚的關係,也即 是分別說部的內容,有深厚的大乘傾向。不過傳入錫蘭的一支,與大陸佛教脫節 ,陷於保守停滯的階段而已。分別說系承認的小阿含,即是雜藏的前身,雜藏即 是大乘藏的先驅。分別說系,四阿含中重視『長阿含』,但『長含』中毘沙門讚 佛偈,已意許十方佛的存在。『長含』的「普入八眾」,不就是圓應十方,應以 何身得度即現何身而為說法的肖影嗎?『長含』的『大會經』,『阿吒劍智經』 ,是些什麼內容?巴利文的『長阿含經』疏,名為「世間悅意」,這不就是融攝 世俗,適應世俗的明證嗎?巴利文系的佛典,早不是原典了。然而不要誤會我, [P169] 我不是巴利文系的反對者,反而是尊重、歡迎,希望他早點翻譯過來。不過我以 為,現代佛教的研究,不是宗派主義的。需要從佛教前後的發展中,彼此同異中 ,掘發出釋迦的真諦。吐棄不適時代的附著物,淨化佛教,接受各部派的積極成 果,讓他適應新的時代而復興,實現釋迦化世的本懷!
法舫法師的大作,我在開封看到,感到異樣的滋味。特別介紹給他的老同學 淨嚴法師一讀,讀了不免大為慨歎。我在旁邊說:「這也難怪!進步的革新的佛 教,自稱大乘,想壓迫傳統的保守的佛教,說他是小乘。你想傳統的佛教者,能 甘心忍受嗎?自然要掛起正統嫡派的招牌,把對方看作外道或準外道。如要聲聞 行者不毀斥菩薩行者為外道,最好菩薩行者不要驕誇的說別人是小乘。大家平等 相見,或許會在互相了解中綜合起來」。我的話,或者過於突然而來,不能引起 淨嚴法師的反應,他在慨歎中沈默了。但我還嘮叨的說:「這是一邊,那是一邊 ,我們還是處中說法的好」! [P171]
我於『中國佛教之特色』中,說到「達摩傳於北魏者,本為真常唯心之禪」 。慧吉祥居士不以為然,以為禪宗是實相論,不是唯心論。以為「禪宗所謂之唯 心,應為諸法實相心,而非如華嚴之唯心論」。潮音編者將原稿寄給我,要我表 示意見,所以略為論列。
「諸法實相心」,到底是何意義?華嚴家之唯心,是一真法界心,此與諸法 實相心,真常唯心,究竟有多大差別?承認禪宗之唯心是諸法實相心,而不承認 是真常唯心,似乎不免誤會。一分學者──日本人大多如此,分大乘為實相論、 唯心論,本與中觀與瑜伽,法性與法相之分類相近。然中觀與瑜伽,皆空論與( 瑜伽)唯識論,在成立染淨因果時,不許法性能起、能生;從不將心與性混一, 而作萬化之本。然大乘有第三系(賢首家稱之為法性宗),卻不如此。空與心融 [P172] 合,自心清淨與法性清淨融合,以即心即性、即寂即照之真常心為本,說「性起 」、「性生」。此義,華嚴與禪,並無根本不同,所以圭峰有教禪一致之說。所 不同者,教多重於事理之敘說,禪多重於諸法實相心之體證。真常(諸法實相) 唯心,決不離法性而說唯心所現也。
禪者確有「心亦不可得」;「兩個泥牛鬥入海,直至於今絕消息」(心境並 冥);「一心不生」;「無心」等語句。如據此而不許禪宗為唯心論,即是大誤 會!如『成唯識論』說:「若執唯識是實有者,亦是法執」。『辨中邊論』說: 「許識有所得,境無所得生;依境無所得,識無所得生。由識有得性,亦成無所 得,故知二有得,無得性平等」。佛法中任何唯心論,莫不歸結於境空心寂,超 越能所對待之自證。故摭拾少許心亦不可得等語句,以為非唯心論,實屬不可。 又如『楞伽經』說:「離一切諸見,及能所分別,無得亦無生,我說是心量。非 有亦非無,有無二俱離;如是心亦離,我說是心量。真如空實際,涅槃及法界, 種種意成身,我說是心量。妄想習氣纏,種種從心生,眾生見為外,我說是心量 [P173] 。外所見非有而心種種現,身資及所住,我說是心量」。心量,即唯心的別譯。 前三頌,即絕對唯心的體驗。後二頌辨唯心所現,與瑜伽唯識學相同。所以禪者 離名相、超能所,迥脫根塵之實相心,實為唯心論之一流。
禪者說法,切忌肯定,所以觸著即犯,向背俱非。總是問有以無對,問無以 有對,出沒不定。而實骨子裡,不但是真心論,還是真我論。從前神會說:「是 諸佛之本源,神會之佛性」。「直顯心性」,神會並沒有說錯,祇是嫌他著相, 嫌他是知解宗徒。依此發展下去,當然教禪一致。教禪並非二事,祇是流於名相 ,作道理會,不易鞭辟入裡,直趨修證而已。
禪宗得自達摩,達摩以『楞伽』印心。『楞伽經』為唯心論,疑者亦不否認 。達摩「可惜此經四世而後,變為名相」,並不說禪宗不是楞伽宗義。後來,『 楞伽』「不為正系禪宗所依用」,決非因為「禪宗之成立,起自實相論系什公傳 來三論而發達」,只是道流南土,多少融攝空宗之方法而已。日子一久,不免數 典忘祖而已。 [P174]
疑者見禪宗之脫落名相,體露真常,以為不是唯心論,舉一些文句為證。我 不妨也引證幾句,證明禪宗為千真萬確之唯心論。如六祖說:「汝等諸人,自心 是佛,切莫狐疑」!「若欲求佛,即心是佛。若欲會道,無心是道」。南嶽下馬 大師說:「各信自心是佛,此心即是佛心」。「佛語心為宗,無門為法門」。青 原下石頭說:「吾之法門,先佛傳授,不論禪定解脫,唯達佛之知見,即心即佛 。……當知自己心靈,體離斷常,性無垢染,湛然圓滿」。即心即佛之心,是體 離斷常,迥絕名相之真常心。凡夫若欲契入,必須從遠離分別戲論而入,所以說 無心。從此得入,透出妄識牢籠,便是真心即真性之全體呈現,即是契入即心即 佛之佛心──佛之知見。此之謂明心見性,如在唯識宗,即是現證唯識(性), 或名庵摩羅識也。
禪者是唯心論,而且是真常唯心論,切勿以禪者少分遮詮之語句而疑之!民 國四二•六•一五於香港。 [P175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