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八『教制教典與教學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八、編修藏經的先決問題

  

一 前言

  最近,自由中國佛教界,舉行了兩次大會:一為玄奘大師靈骨塔寺籌建委員 會成立大會,一為修訂中華大藏經會成立大會。一是對於佛教古德的崇仰追思, 一是對於佛教聖典的纂集流通。這兩件大事,都相當艱巨,都非常重要。可以說 ,這可以預見法運的昌明,足徵國運的中興。這是怎樣的大事,好事!每一佛弟 子,都會隨喜讚歎!

  塔寺的籌建,要錢;經典的搜求,編集,印行,也要錢。出錢作福,是在家 佛子的事;籌款方法等,我不用多說。關於聖典的編集,過去曾說過幾句。讀到 大會散發的「修藏編例彙錄」,「分類彙錄各方關於修藏意見」,「中華大藏經 [P110] 範本」,覺得還在各抒高見階段。主持修訂諸公,是這樣的不拘成見,廣徵眾議 ,我也就敢來饒舌一番!

  修藏的事體大,問題多,真是說也說不完。不過,作為根本的先決問題,有 首先決定的必要。什麼是先決的根本問題?就是為什麼修藏?準備修成什麼樣的 藏經?修訂諸公,不願意少數決定,等待大家來討論,大家就應該先討論這個問 題。譬如要修房屋,東方宮殿式也好,西式洋樓也好,日式的木屋也好,臺式的 磚房也好,茅舍也未嘗不好。問題在為什麼要修?修在什麼地方?修成作何用途 ?如為了大眾,簡單的平民住宅,最適宜。工廠等建築,西式的好。在山鄉,綠 樹陰濃,蓋上茅草樹皮,真是冬暖夏涼!如想修建小菜市場,那大宮殿式就大可 不必。所以各方的寶貴意見,琳琅滿目,都不能說不好。但如將這次修藏的根本 方針決定,那可能有些是多餘的意見。先將根本方針決定,那才會事半功倍,不 致浪費寶貴的時間與精力! [P111]

  

二 求精要──選藏,續藏

  各方對於修藏的意見,可歸納為四種不同的願望:一、「求其完備」,二、 「求其精要」,三、「求其通順易曉」,四、「求其傳布世界」。大家本著這種 不同的方針,發表高見,當然難得定論。先說「求精要」。此次修藏,初以屈映 光居士「擇地靜修」,發心遍讀藏經,由此發心來發起修藏。最初就擬定了四大 法典──選藏,續藏,譯藏,總目錄。選藏與續藏部分,就是出發於「求精要」 的方針。我不贊同分為選與續二藏,但對於求精要的大方針,覺得極有意義。當 然,我決不反對求完備。依草案初意,凡已經編入(二十六種)漢文大藏的,「 去同取精」,選輯為選藏。凡漢文佛典而不曾收入藏經的,或藏文與巴利文典而 沒有譯為漢文的,都選取精要,譯成漢文,編輯為續藏。此一草案的原意,有兩 大特色:一、以一切佛典為對象,不限於漢文所固有的;二、選取精要。所以, 在內容實質上,比舊有的大藏經,擴大而充實;在文字數量上,比舊有的大藏, [P112] 反而減少得多。這種義豐文約的方針,也許是由於屈居士知道些漢文大藏所沒有 的,又讀到漢文大藏而引生的見解。屈居士的這番主張,原因也許與我一樣。假 使有更多的人,知道漢文大藏以外還有佛法,而且發心去讀藏經,可能會有更多 人感覺此一方針的意義。

  藏經,是解了佛法所依的文獻。閱讀藏經,不僅是「念誦功德」,更是為了 了解,為了增進信心,策發修持而求得必要的勝解。然漢文大藏,過於龐大:清 藏有七千餘卷(每卷平均八九千字),大正藏約近萬二千卷,讀者是難免望洋而 興歎的。記得我初讀大藏,從『大般若經』開始,一字一句讀下去。經過四個月 ,才讀完般若部的七百五十卷。由於每天要讀五六萬字,浮光掠影,不能深切了 解。讀完了才覺得,如選讀一百五十卷,甚至精選七八十卷,每天讀五千字,還 是一樣的賅攝般若全部,毫無減略。如每天讀五千字,應有諷誦、吟味、潛思、 默會的更多時間;經四個月的修學,不是更能深刻了解嗎?可是四個月已經過去 了!我沒有空過,卻所得過少。漢文大藏中,重譯的,別出的,綜合而另成部帙 [P113] 的,大同小異的,實在不少。如精選一下,內容還是與全藏一樣,卻節省了時間 與精力。這對於主持佛教的(與一般信眾不同,最好能多少了解大藏的各部門) ,世間學者而想進求佛學的,不是給予更多的方便嗎?同時,漢文大藏經,雖這 樣的龐大,卻還只是世界佛教三大系之一。佛法本一味,有了中國大藏,甚至有 了一經一論,也許並不缺少什麼。但在佛法適應廣大人群時──某一時代,某一 區域,某一根性,確實流出了不同的義解,不同的修持。現在進入世界佛教時代 ,應該擴大心胸,重視古今中外的一切佛法;希望能從此陶鑄出、抉擇出更本真 的,更能適應時代的,更能廣攝眾機的佛法。這不但充實了中國佛教的內容,也 發揚了中國民族精神的偉大──廣大涵容。這兩點,我一直這樣想。所以見到修 定大藏經的原草案,「選而又續」的辦法,使我大大的叫好!

  

三 求完備──新編整體大藏經

  「求完備」的意見,由續明,本際法師,華嚴關主,與蔡念生居士(蔡君局 [P114] 於漢文)等提出。照原發起人本意,「選而又續」,不妨稱為「大藏經選粹」( 蔡念生居士說),「大藏經選刊」(續明法師說),「簡藏」(韓同居士說); 或者稱為「佛藏備要」、「佛藏叢刊」、「佛藏精英」等,這才名符其實,而原 提案人卻要稱為「中華大藏經」(這個名稱,號召力大,容易使人發心來出力出 錢)!據千百年來編修大藏經的舊例,對於印度譯傳的聖典,決無取捨選擇的餘 地,只有遺落而沒有刪削(除偽妄部分)。所以顧名思義,大藏經應該力求完備 ,應該新編完整的藏經。求其完備的意見,我一樣贊成,因為有他的好處。一、 保存(總集)佛教文化──中國佛教文化在內,成為佛教文化的大總匯。二、供 給佛教研究資料:無論是佛教的歷史,義理,制度;佛教與印度宗教、中國儒道 文化關係;古代東方文化的交通等,都能給予充分的資料。至於編修大藏,預兆 國運的昌隆(宋初、明初、清初都如此);建閣珍藏,恭敬供養,為眾生作福等 ,也是好處之一。總之,如為了解了(與主持佛教者關係最切),大可以選取精 要。如從少數佛學研究來說,資料應求詳備。如『般若經』的「大品」與「小品 [P115] 」不同,初會、二會與三會也有差別,都可以比較研究,一切都有價值,都應該 編入。求精要是精兵主義,求完備是多多益善。這都是好的,問題在你準備修成 什麼樣的藏經!

  

四 求通順易曉──語體文本

  主張「通順易曉」的,便是使用現代的語體文,這是韓同、李添春、方倫諸 居士,在原草案以外,另行提出的寶貴意見。佛教的教典,一向是文言(除禪宗 的語錄,但也與現代語體不同),但不是古文,是之乎者也很少的,字句很整齊 的一種翻譯文學。從前日本也使用這種經文,著作也用此類文體。到近代,漢文 的學習漸衰,所以有「國譯大藏經」,「和譯」阿彌陀經等出來。否則,佛教為 語文所困,勢必衰落下來。現代中國雖還是用漢文,但從語體文發達後,文言的 佛典,一天天覺得難懂了!惟一辦法,只有改譯語體文。這對於佛教的普及傳布 ,有非常的價值。從這點說,求通順的語體化,比上二項更有迫切的需要。 [P116]

  然而,佛經的改譯語體文,只能好懂一點,並不就一切通順易懂了。因為佛 經不是小說、故事,佛經的難讀,因素極多。從內容說,如理論化的深義,內心 體悟到的勝義,都不是一般心境所能容易領解的。例如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 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你怎麼改譯,一般人也不會一讀就懂。例如相對論,四 度時空等,真能懂得的,只是絕少數。世間學術尚且如此,何況深奧的佛法?這 是難在義理的深奧。又如佛教的事相,推究得細微嚴密,非條理密察,記憶力強 的人,不易深入。有的接觸到廣大法相,如入迷宮,摸不著頭緒。這是難在事相 的繁密。再從文字來說:一、音譯梵語中,人名如舍利弗,彌勒等;地名如迦毘 羅,罽賓等,初學者一時莫名其妙。其實,英吉利、紐約、倫敦、梵蒂岡、艾登 、艾森豪,這不一樣是音譯嗎?這根本不需要解說,只要多聽多讀,熟習了都與 我們的故鄉老朋友一樣。文言與語體,毫無差別。還有梵語名詞,如菩提可以譯 為覺,但這不是一般的覺。般若可以譯為慧,但不是一般的慧。橫豎非解說不可 ,譯成漢文,反而會望文生義,倒不如保存音譯的好。又如阿賴耶識,可以譯為 [P117] 藏識,或者更譯為現代的術語;但在我們自覺的心地中,一樣是生疏得很。二、 專門術語:佛說的就不少,印度與中國、日本等古德,又創造一些。由於佛教傳 布的時空太悠久廣大了,這種術語,收集起來,真是多得驚人(同一術語而各派 解說不同,更當別論)。這只是多了些,但不是不容易懂,而是要經過學習才能 明了。世間學不也是一樣嗎?哲學家,都不但繼承前人,總又有一些自己的術語 (哲學辭典所收,就太多了)。無論是哲學、政治、經濟、物理、生理、醫藥等 ,那一科沒有很多的專門術語?這都要經學習而熟悉起來,並無取巧辦法。無論 是文言,或者改為語體(不能盡改,也不必),都還是一樣非學習不可。三、佛 法中術語而帶有數目的極多,如五蘊、十八界、十地、七菩提分等。這並非佛法 所特有,如五常、五倫、四維、八德、七出、八卦,不也是一樣?即使是少些, 總之非學習,非記住內容不可。所以佛經的難讀,不只是文言問題。當然,如改 譯為語體文,總是方便得多了!

  近代的中國佛教,與知識界過於疏遠,很少人曾讀過佛經。經中平常的事理 [P118] ,也會茫然不解。正像身入異國,一切是生疏的一樣(過幾天就會熟習起來)。 修學佛法的,一分是由於年齡關係,急切的希求橫超直入,所以每是粗通大義, 不能深入。像屈居士那樣年齡,學佛幾十年,還發心來遍讀大藏,真是鳳毛麟角 !一分文字基礎較差的,或事業過於繁忙的,更是絕大多數。在這種情形下,不 要說社會人士覺得佛經難懂,連佛門中人,甚至宏法傳教的,對一些簡要事理, 也認為太深了,甚至覺得沒有多大用處。這惟有佛法逐漸普及,主要是重視教典 的義學,閱讀研究的人多起來,才能解決這問題。總之,佛經的難讀,不全是文 言的障礙。論理,中等教育以上(應有閱讀文言的能力),發心弘贊佛教的人士 ,不會因文字而障礙修學。據我所知,中國近幾十年的僧眾,較能深入佛法的, 很少曾受過正規教育,都是從不斷的學習中得來。

  選譯佛典為語體文,可說是迫切需要的工作。但這是為了通俗,為了「研求 佛法的初步知識」,為了「一般信眾的基本信解」。這與「求完備」、「求精要 」不同,選輯就不必太多,不妨稱為「語體譯本佛教聖典叢書」,大概三百卷就 [P119] 足夠了(將來再多多譯出,當然也很好)。一分為印度譯傳的聖典,一分為中國 古德的精心傑作,就多方面的內容,平衡分配。韓、方、李三位能注重這一著, 最好能互相聯絡一下,再徵求教內的法師和居士合作,論才力與財力,都還不太 艱難。這既出大藏編修發起者的預計以外,如覺得語體譯本的切要,似乎可以另 行組織去做。不過,如編修大藏會而同意的話,那末另成立一小組,附屬於大會 也得。

  

五 求傳布世界──譯藏

  「譯藏」,是翻譯佛典為外文,先從英譯做起,這是出發於「傳布世界」的 要求。無論以此來溝通南傳北傳的佛教,或以佛法去化導西方,救濟西方文明所 造成的世界危機,都極端重要。關於這,我曾說過:「譯藏要緊,應另成專編, 不宜夾在中華大藏經中」。無論大家的意見如何?結論如何?將譯成外文的漢文 佛典,編入「中華大藏經」,我是怎麼也不敢苟同的。這猶如現代中國,再來增 [P120] 修「四庫全書」,決無把譯成外文的『論語』與『老子』,編在裡面的道理。從 前慈航法師主張從新編印藏經,分為四大法典(原草案的四大法典,應該是受有 慈師影響的):「中國佛教大藏經」,「中國佛學白話叢書」,「佛教A B C 叢 書」,「佛教英文叢書」。語體文本與英譯文本,也是沒有編在「大藏經」以內 的(與我的意見一樣),也許可供主修諸公作一參考。所以,譯漢文佛典為外文 ,最好照道安法師所說:「俟大藏經編成後,再英譯選藏,或法文選藏」。如覺 得迫切需要,還是另行組織來推行。這不是別的,是怕主修諸公所負的責任太艱 巨了!不過,如主修看而自覺確有兼顧的能力,那不妨在大會下,另設一編譯外 文佛典小組去負責。論到選譯漢文佛典為外文,應該先譯些什麼,續明法師、李 添春與方倫居士,都主張依據「選藏」。然據選藏的意趣,與譯傳世界的當前急 切需要,似乎不能完全相合。尤其是大量翻譯,人才難得!南亭法師說:「選譯 經論中,於國家社會有實用,或供宗教信仰之修養者」;及盛成教授所說:「先 多譯小冊子」。雖似乎不夠偉大,但也許實際而做得通些。 [P121]

  

六 兩項先決問題

  問題可以總結了。建議中的語體文本,外文譯本,充其量,也只能附屬於大 會,而不是大會所應辦的主要事業。留下來有待決定的是:到底是求其完備的大 藏經,還是求其精要的選而又續?這一問題,使我迷惘。「修訂中華大藏經」, 已由發起人呈請,由內政部備案,舉行成立大會了。而在發起又主修的屈居士, 似乎還是求精要的原方針。他在大會致詞中說:「擬一,先以十二年,集合中、 韓、日、漢文藏經,去同取精(意指「選藏」);並於中、日漢文藏經遺漏未收 入者(意指「續藏」),……並「譯藏」及「總目錄」,成為中華大藏經」。新 編整體的中華大藏經,與原草案中四大法典的中華大藏經,大有不同。我覺得這 是急待先決的問題。

  我是贊同屈居士原意見的,然也贊同求其完備的新編整體大藏,只是覺得先 要決定一下。無論是新編整體大藏,或選而又續的大藏,還有第二項重要問題先 [P122] 要決定,這就是:還是以現有的漢文譯本,及漢文著作(包括日本古德作品)為 範圍?還是求其充實,不但搜求未編入藏的漢文本,還要翻譯藏文及巴利文的教 典而編入大藏?照續明與本際法師,周邦道與方倫居士的意見,都有新譯的編入 。屈映光居士也如此,如大會致詞中說:「釋尊一代時教。其佚而未傳(華)者 ,或傳而未備者,實不可計量,此本會所應繼述者一。佛法有南傳北傳之分,學 者間有諍論,實非釋尊說法本旨,此本會所應負責融通者二」。這顯然不以現有 的漢文教典為滿足,而著眼於藏文及巴利文教典的新譯(非漢文所有者)。這麼 一來,求得藏文及巴利文教典,不算太難,而翻譯的時間與人才,卻應該考慮。 論時間,怕十二年中,連翻譯的工作都未必完成呢!巴利文已不少,藏文教典的 數量更多!論人才,也不容易求得這麼多人。如真的依蕭純伯居士提議:「先辦 大學,養育人才」;或如尚因培居士提議:「訓練通才數十位」。對於佛學,文 字──漢文、藏文、巴利文──修學有成就,也許要十二年吧!法務過於偉大, 主修者似乎應對此作一鄭重的考慮!如以現有漢文譯本及作品為限,倒是比較簡 [P123] 單些,大概朱鏡宙、蔡念生居士是作此計劃的。不過,當此佛教進入國際性的時 代,專以現有漢文本為限,似乎狹小了些。即使為了尊重現實,不需要設想得那 麼遠大,但總覺得,不空前也得媲美前修呀!抗戰期間,上海編修「普慧大藏經 」,後經太虛大師改名為「民國大藏經」。據我所知道的,(由印度)南傳的教 典,已全部譯出,編入大藏(已印出兩三冊)。他們是依據日譯本,分由夏丏尊 等譯出,有的譯為語體文。太虛大師以為:最好能依據巴利原本,參考英譯本, 重新校正一下,成為一完善的漢譯本。上海方面的譯本,怕無法取出,現在如因 陋就簡,不再譯編,似乎不及抗戰期間的氣魄,不足以象微國運中興時代的景象 !當然,發起又主修者的心境,不但如此,而且還記著藏文教典呢!

  「千句併一句,目錄第一」!其實,在此以前,應該決定一下:還是求其完 備的大藏呢?求其精約的「選而又續」呢?還是專以現有的漢文本為限呢?更補 譯藏文巴利文本以入藏呢?問題都不簡單,得好好的考慮一下! [P125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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