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一、中國佛教史略

本編為妙欽法師初稿,由印順整理刪補而成,時為民國三十二年。三十六年七月,初 版於上海。七、「新佛教之成長」,有關牛頭禪部分,間與史實不合。今不加改編, 其詳可讀印順近著『中國禪宗史』。印順附記。

  

一 緒言

  中國佛教,源於印度之佛教,流行於中國民間。源本於印度,故印度佛教思 潮之演化,與中國佛教有密切之影響。流行於中國,故中國民族之動態,與中國 佛教有相互之關涉。必合所源承之佛教、所流行之中國以觀之,庶足以見中國佛 教之真。 [P2]

  中國佛教之流行,且千九百年。自其承受於印度者言之,可分為二期:一、 漢、魏、兩晉所傅,以「性空」為本,兼弘大小乘,相當於印度佛教之中期。二 、南北朝、隋、唐、北宋之所傳,以「真常」為本,專弘一大乘,相當於印度佛 教之後期。自其流行於中國者言之,亦可為二期:一、上自漢、魏,下迄隋、唐 ,為承受思辨時期(約偏勝說)。傳譯而思辨之、條貫之,其特色為融貫該綜。 得則華貴宏偉,失則繁文縟節,如世家子。確樹此一代之風者,襄陽釋道安也。 二、上起李唐,下迄清季,為延續篤行時期。即所知而行之證之,其特色為簡易 平實。得則渾樸忠誠,失則簡陋貧乏,如田舍郎。確樹此一代之風者,嶺南盧慧 能也。思辨該綜之佛教,初唯「性空」之一味;繼分化為南之「真空妙有」、北 之「真常唯心」;極其量,成大乘八宗之瑰奇。篤行簡易之佛教,初承諸宗而隱 為二流,即天台之「真空妙有」,禪者之「真常唯心」;極其致,成禪、教、律 、淨之渾融。中國佛教源遠流長,巳不僅為行於中國之佛教,且進而為中國所有 之佛教矣。 [P3]

圖片
         ┌中期性空教─(漢魏兩晉)……性空一味┐
       源┤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├思辨該綜期┐
         │          ┌(南北朝)………二流分化┤          │
         └後期真常教┤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│          ├流
                     │                      ┌┘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         └(隋唐五代)……八宗並暢  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└┐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(宋元)…………會歸二流┼延續篤行期┘
                       (明清)…………諸宗融合┘

  

二 佛教之輸入中國

  中國佛教之輸入,以「漢明感夢,初傳其道」說,為歷來史家所公認。近人 或疑其虛構,然漢之王景,「作金人論,頌洛邑之美,天人之符」;「金人」之 在當時,固實有其事。「寺」非梵語,漢代「府廷所在,皆謂之寺」,今僧居曰 寺,自應與政府有關。故漢明見金人,遣使求法之說,傳說容有不盡不實處,而 事出有因,蓋可斷言。然此但託始云爾,佛教之來中國,實已久矣。漢明帝永平 八年(西元六五年),詔謂「楚王英誦黃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,潔齋三月, [P4] 與神為誓,何嫌何疑當有悔吝!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」,因以班示諸國 中傅。明帝之世,佛教已為王室所信奉,國家所尊重,應已大有可觀。溯之於前 ,「西漢哀帝元壽元年(西元前二年),博士弟子景憲,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 浮屠經。曰:復豆(或訛作復立,即佛陀之古譯)者,其人也」。此『魏略』之 說,出晉中經,晉中經源出魏中經,其說亦可信。博士弟子而能重視佛法,受經 於西來之使節,其時佛教應非創聞。更前,成帝河平三年(前二六),劉子政奉 命校書天祿閣,作『列仙傳』,敘曰:「歷觀百家之中,以相檢驗,得仙者百四 十六人;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」。宋宗炳,梁劉孝標,北齊顏之推,並見其說如 此,是則佛教之來中國久矣。考我國佛教之初入,西域諸國實為之介,大月氏所 關尤切。月氏族原居燉煌、祁連間,漢文帝時見逼於匈奴,乃西出蔥嶺,臣服大 夏,建貴霜王朝,承受當地之佛教文化而廣布之。月氏西遷,而印度與西域通; 漢武開西域,而西域與中國通;佛教東來大路,因以暢達無阻。張騫西使以還, 月氏等國與中國頗有往還,佛教即藉以傳入,因有月氏王使口授浮屠經,漢明帝 [P5] 遣使月氏之說。佛教由月氏等國之使節、商賈、僧侶絡續傳入。至明帝永平中, 有「金象」之瑞(見抱朴子),大通西域。當時佛教,應有一番盛事,傳說於人 間,學者乃據此為佛教傳入之始。唯流行不廣,世俗多以神明視之,故傳化事跡 ,猶闇昧難詳。

  梵僧東來弘化之有顯著事跡者,始於漢桓帝初年。桓帝建和元年(一四七) ,安世高東來,遊化江淮間,譯經三十餘部。世高「博聞稽古,特專阿毘曇學; 其所出經,禪數最悉」──如『安般守意』、大小『十二門』等明禪定;『陰持 入經』、『九十八結』等,並明法數。所譯文義明允,為後人所重。時為筆受助 譯且傳其學者,為臨淮嚴佛調,實我國出家並助譯之第一人。其前後,有安玄優 婆塞,譯『法鏡經』等,佛調亦為參助。安玄與世高,同籍安息,彼此或不無關 係。又月氏國支婁迦讖,亦於桓帝時來洛陽,譯『道行般若』、『般舟三昧』、 『首楞嚴經』等十三部(依「祐錄」),皆大乘學。竺佛朔與之同時,且曾合作 翻譯。餘支曜、康巨、康孟詳等,亦略有所譯。 [P6]

  東漢桓、靈、獻三帝七十年間,佛教之譯弘可分二系:一、安世高等之小乘 禪數毘曇系,二、支婁迦讖等之大乘方等般若系。蓋時當西元二世紀後葉,正印 度佛教大小兼暢之世也。西北印承說一切有系之學,以罽賓、犍陀羅為中心,而 遠及吐火羅、安息,聲聞佛教歷久彌新。於時「大毘婆沙論」結集前後,東方罽 賓之學盛弘一時,西方外國諸師亦日以宏肆。說一切有系素以禪學稱,罽賓尤為 淵藪。安世高籍安息,安息多聲聞學,其傳禪數也宜。中南印度,學承大眾、分 別說系,發為方等般若之大乘,與案達羅王朝並興。嗣以北方貴霜王朝,尤以迦 膩色迦王之護持佛教,大乘學者多北上,般若方等之教,因得行於月支及嶺東莎 車、于闐等地,此所以『般若經』有「佛涅槃後,此經至於南方,由此轉至西方 ,更轉至北方」之記。支讖月支人也,略與龍樹、提婆同時。受地方時代學說之 熏陶,故學大乘法,傳般若教。漢末二大譯師,雖同來自印度之西北,而實代表 印度佛教之兩大學系也。

  三國時,梵僧之先後來洛陽者,有曇柯迦羅、曇無諦之傳戒律,康僧鎧之譯 [P7] 『無量壽經』,為新規制、新信仰之輸入。然曹魏之譯,當時殊影響。漢末安 世高與支讖之學,則因世亂而流入東吳。紹承其學而予以弘揚者,為支謙與康僧 會。僧會之於世高,支謙之於支讖,並有再傳之關係;是則南吳之佛學,即漢末 二系之延續也。

  支謙自吳大帝黃武初(二二二)至建興中(二五二──二五三),在吳譯經 ,頗得朝野信重。孫權拜為博士,並敕輔太子。謙譯『孛經抄』,有比丘參政之 說,蓋即以自明其所行之當理者。謙承支讖之學,譯經三十餘部,重治『道行』 、『首楞嚴』,於方等般若弘闡頗力,足為兩晉般若學之先導。康僧會於赤烏十 年(二四七)抵建業,譯經數部。傳說因誠感舍利,傾動一時,孫權為立建初寺 。會嘗從陳慧習禪,注世高譯之『安般守意經』,深能紹述其學。支謙生於洛陽 ,僧會長於交趾,均為半漢化之西域人,故頗注意於消化整理:如謙之重治『小 品』,意在潤文;且創為會譯。僧會注『安般』等三經,集六度要目,製泥洹梵 唄。江東佛教,漸可觀矣。 [P8]

  西蜀隘塞,經錄有蜀經多種,而事跡不詳。

  自東漢建和至魏末一百二十年間,佛法漸流行於中國,一以印度西域佛教之 隆盛,一以中國政教之衰落;因緣時會,不可偏取。我國自王莽政變失敗,五德 始終,禪讓禮樂之說衰,儒者乃困於經學考據。道者自黃老之學不行於西漢,長 生久視又不能得志於王公,唯下流於民間,成為符水、祈禳、懺罪、役神之說。 黃巾太平道、五斗米道盛行,幾全無學術可言。學術界頹然無生氣,政亂時荒, 學者且窒息將斃,思變革而無由。支讖、支謙輩適弘傳方等般若於此時,內啟兩 晉般若之學,外導六朝清玄之風,為中國學術闢其生路。雖然,漢、魏之佛教, 其初也附黃、老而興,如楚王英「誦黃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」;桓帝「宮中 立黃老浮屠之祠」。佛老混雜,信仰者類不能峻別其異。宗教重於學術,信仰多 於理智,是亦創傳時期應有之徵也。

  

三 大道南行

[P9]

  兩晉一百五十餘年之佛教,上承草創期大小兼弘之學,下啟空有真妄之分。 時中國衰亂甚,傳統之儒學解體,倫常氣節,澌泯殆盡。種族間戰亂頻仍,遠過 於春秋戎夷之逼。際此時而佛教興,尊釋迦法王,布悲智平等之教。勝胡之凶殘 ,矯漢之縱逸,維護國族生命於垂絕之秋;亦即於此時,奠定中國佛教不拔之基 也。

  時佛教上承漢、魏,以般若性空為本而大小兼暢。般若性空學,研習弘揚之 盛,傳譯部帙之多,無出其右者。溯『般若經』之傳入,始於漢末支讖之譯『道 行』,為「小品」初譯;吳支謙重治「小品」,曰『大明度無極經』;傳說康僧 會亦曾出「吳品般若」:是三國時般若已為人珍重。唯時際草創,僅及「小品」 ,幽旨隔於譯詞,微言滯於弘通。魏甘露五年(二六0),朱士行慨般若之「譯 理不盡」,奮志西行,得『放光般若經』於于闐,展轉送達倉垣。至西晉惠帝元 康元年(二九一),始得無羅叉、竺叔蘭為之譯出。旋即傳誦南北,競起研究, 般若之道,漸光大矣。 [P10]

  西晉佛法之足資稱道者,推燉煌菩薩竺法護之翻譯。法護譯經歷武、惠、懷 三帝,略與西晉同始終。所出百餘部,三百餘卷,多我國初期佛教要典:如『漸 備一切智德經』,為『華嚴』「十地品」之初譯;『正法華』及『維摩經』,並 當時所盛行;『大集』、『寶積經』,亦有零譯。於太康七年(二八六),譯『 光讚般若經』三十卷,為「大品」初譯;再翻「小品」七卷。惜出在關中,遭世 亂而沈沒涼州;道安始得『光讚』殘本而表彰之,「小品」則不可得矣。法護所 出,皆初期性空大乘之經,且嘗抽譯龍樹之『十住論』,蓋一般若性空學者也。

  自晉室東遷,北方為五胡角勝之場;東南粗安,南方般若之學因日以隆盛。 羅什前之研究般若而可考者,不下五十餘人,類皆一時之名德。或於般若讀誦講 說──讀誦者多矣。講說則道安年講般若二次;支道林、竺法深、竺法汰、于法 開等,均應晉帝之請,講般若於宮闕;荊襄講說亦盛。或註解經文──道安於此 用力最勤,竺法汰、竺僧敷等亦有義疏。或往復辯論──于法開與支道林論即色 義,慧遠與道恆爭心無義,郗超與法汰辨本無義。或刪繁取精而為經鈔──衛士 [P11] 度略「小品」為二卷。或提玄鉤要而作旨歸──道安、支道林均有之。或對比「 大品」、「小品」──支道林有『大小品對比要鈔』。或合異『放光』、『光讚 』──道安有『合放光光讚略解』。研習既盛,義解或異,遂有「六家七宗」之 分──一、道安、法汰與竺法深之本無,二、支道林之即色。三、于法開之識含 ,四、釋曇一之幻化,五、竺法蘊、支敏度之心無,六、于道邃之緣會。本無家 有二宗,故成七宗。如春蘭秋菊,各擅其勝,不可謂不盛也。

  迨羅什三藏入關(四0一),俊秀雲集,大事譯弘。重譯『大品』、『小品 』,文義既定,別翻龍樹『智度論』以釋之。又出『中論』、『百論』、『十二 門論』、『十住毘婆沙論』,性空般若之學,至此乃文備而義明。什公所譯,復 有『十住』、『法華』、『維摩』、『持世』、『思益』、『無行』、『禪經』 等,並文妙義精,今古依遵。什公「篤性仁厚,汎愛為心,虛己善誘,終日無倦 」,忘己為法之精神,不可及也。即門人之久沐熏陶者,如「解空第一」僧肇之 論,僧叡之序,曇影之疏述,亦精義入神。什公師資,承漢、魏來般若性空之思 [P12] 潮,斥「格義」之迂,正「六家」之偏,宗龍樹、提婆論以闡性空之中道,大乘 真義,始聞於中國,不復為三玄所蒙混。「關中洋洋十數年中,當是大法復興之 盛也」,此語不虛!惜姚秦祚短,法為時崩,未得適宜之光闡。沈隱八十年,始 得三論學者為之重光焉!

  聲聞藏之傳譯,亦於時大備。符秦通西域,西僧應時來遊。建元之末(三八 0頃),僧伽跋澄、曇摩難提、僧伽提婆來長安,因出『增一』及『中阿含經』 ,『阿毘曇心』、『八犍度』、『婆須密集』、『三法度』等論,道安、法和為 之審定。次僧伽提婆南遊廬山,慧遠請其重出『毘曇』。又東下揚都(三九七) ,再譯『阿含』、『毘曇」,大事弘通。使江南大乘之緒,為之減色。當「提婆 始來,義、觀之徒,莫不沐浴鑽仰,便謂理之所極;謂無生方等之經,皆是魔書 」。然不數年而羅什入關,性空大乘獨步當時。雖聲聞三藏續有傳譯──竺佛念 出『長含』,功德賢出『雜含』;羅什出『成實』,曇摩耶舍出『舍利弗毘曇』 等;弗若多羅等續出『十誦律』,佛陀耶舍出『四分律』,覺賢出『僧祇律』, [P13] 佛陀什出『五分律』──而終不復能搖撼大乘矣。

  東晉百年之法運,有大可注意者二:一、以五胡亂華而佛法隨中原士族以南 行,奠定中國佛教之特質。初有竺法深師資,于法蘭師資,康僧淵、支敏度、支 道林等渡江而南;支道林之學德,尤為士大夫所傾倒。時北方幸有竺佛圖澄,以 智術干石勒、石虎,佛化乃大行於河北。勝殘止殺,為益不少。其弟子多一代名 德,如竺法雅、法和、法汰、道安;尤以道安為第一。安公以釋為氏,仰推釋迦 以泯于、支、康、竺傳承之異;重僧制而定僧尼軌範;於教理之研幾尤勤,創編 經錄,疏注眾經。安公於般若性空之義,所見特多,嘗作「本無論」以申性空之 旨。弟子僧叡云:「安和上鑿荒塗以開轍,標玄旨於性空」。衡以什公所傳,則 「性空(安公義)之宗最得其實」,然「爐冶之功微恨不盡」,此安公之「所以 輟章遐慨,思決言於彌勒也」。安公「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,無重威大 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,而師徒肅肅,自相尊敬」。值亂離之世,常共弟子千百人 ,展轉流徙,唯道是務,深得佛教德化之意。迨「石氏之末,國運衰危,冉閔之 [P14] 亂(三二五),人情蕭索」,而佛教名德又南行。安公初「率眾入王屋」,「復 渡河依陸渾」,次又「南投襄陽」;法汰之下揚都,法和之入蜀,並在此時(三 六五頃)。安公師資「在樊沔十五載」,隱為當時佛教中心。符丕下襄陽(三七 九),安公被迫去長安,乃「分張徒眾,各隨所之」,中以南下荊州者為多。慧 遠率四十餘人,東之廬山,再造佛教中心。遠承安公之學風,律己嚴而為法勤, 晏坐山林,禪思資心而歸宗於極樂。安公師資八人,求生兜率;遠公始結蓮社以 趣西方,影響於中國佛教者極深。遠又虛懷若谷,志在大法,支法領之西行求經 ,僧伽提婆之譯毘曇,覺賢之出禪經,請要義於什公,求譯律於曇摩流支,凡此 「蔥嶺妙典,關中勝說,所以來集茲土者,遠之力也」。安、遠師資,儒雅精嚴 承漢、魏來佛教之傳統而嚴淨之;中國佛教之特質,至是乃大體凝定。由來佛教 ,禪數以攝亂心,方等般若以悟本真。時為玄風之所染,立身務恬退,說理主要 約,名僧風格與名士同流。昔孫綽作『道賢論』,以七道人擬七賢,其學風可想 見矣。然恬退與要約,上也者猶不免隱遁與疏略之譏,而況其下者乎!西晉竺法 [P15] 護歷遊西域,乃深慨於真丹比丘「習俗之行」,責其「高望遊步,世人無異,求 好衣服,學世辯詞」。恬退要約之風,安、遠二公固承其緒而莫之能異者,然以 受竺佛圖澄之化,禪慧之餘,首重戒法,奮力求之。安公謂「此乃最急,四部不 具,於大化有所闕」,終得耶舍出『鼻奈耶』。弟子法汰、慧遠,莫不於此致力。 故得門風精嚴,蔚為時望。桓玄沙汰沙門,亦謂「廬山道德所居,不在搜簡之例 」。知大法之宜立基於戒法,禪慧之必廣求諸西竺;不為權勢所動,不為神奇之 化,德學並重,解行相資:安、遠之門風,宜其為來者所稱道而景仰者也!安公 歿後十六年(四0一),羅什三藏來長安,關、河、鄴、衛、荊、襄、揚、越之 俊,聞風畢集,西域名僧亦萃止。大法之盛,譯籍之妙,並先來所未有。然廬山 學者,道生「中途還南」(四0六頃),慧觀亦隨覺賢還廬岳(四一0頃),並 未嘗盡什公中觀之學。此以什公之學,廣大精嚴,「志存敷廣」,而「秦人好略 」。略譯『智論』三分之一為百卷,而「文藻之士猶以為繁」;傳入廬山,遠公 等又刪之為二十卷,此所以什公有「折翮於此」之歎。又以什公「雅好大乘」, [P16] 「不拘小行」,故有臭泥生蓮華之喻。在小行獨善者,誡其取華捨泥;若大心兼 濟之士,則知乎離臭泥無蓮華也。而安、遠師資,乃近聲聞高遠之操:竺佛圖澄 「過中不食,非戒不履,無欲無求」;安公「制僧尼軌範」;遠公「神韻嚴肅, 容止方稜」,「卜居廬阜三十餘年,影不出山」。羅什與安、遠之間,學行有異 ,勿以此為南北之別也。

  二、以二秦之通西域而傳經求法者大盛。二秦並用兵西域以迎羅什;法領西 行,亦「請大乘禪師一人,三藏法師一人,毘婆沙法師二人」;聞風而自來者尤 多。西去之求法者,如支法領等之行,法顯、寶雲等十人之行,智猛、道泰輩之 行,皆有慨於「經律舛闕,誓志尋求」;但得「一聞圓教,夕死可矣」。有真切 之誠信,愛真理,憫眾苦,而後蔥嶺之峻,流沙之苦,風濤之險,胥不足以阻其 行。有此精神,宜佛法之能日盛也!

  佛教不斷自北而南,一代名德,莫非中原之秀。類能存恬澹之致,以學鳴於 時。支遁、竺法深,暫出京都而乞放還山;廬山慧遠,泰山僧朗,卜居山林以終 [P17] 其身;道恆、道標,避俗而棲隱巖谷。地不分南北,一代風尚,恬澹而傾向隱遁 ,則玄談亂離有以致之。此後中國佛教之精髓,常自山林中來,頗影響於此。支 遁之注「逍遙遊」、闢任性之說,「群儒舊學,莫不折伏」。竺法雅師資,並「 世典有功」,乃有「格義」之唱。安公之學,使「長安衣冠子弟之為詩賦者,皆 依附致譽」,有「學不師安,義不中難」之稱。遠公「博綜六經,尤善莊老」, 三禮大家雷次宗,於喪禮實多承受。下至什門十哲,莫不博綜內外。本佛理以顯 儒、道之未盡,藉儒、道以喻佛法之深邃,則又南北學風之所同者。以學綜內外 ,玄思卓拔,乃能傾動王侯,折服士流,擁佛教入中國學術之林,於茲乃盛。雖 「秦人好略」,於佛乘廣大精微之學,常以守約觀要而不盡其意。然日趨深廣, 卒造成隋唐佛教之隆盛。

  時南北佛教之有差異可言者,南土之王公名士,承清玄之風,所需於佛教者 ,偏重義理,以玄思拔俗為高。北土則中原紛擾,胡人又率麤獷不文,故所需於 佛教者,信仰而外,首重事功。佛圖澄以智術化石氏,軍政多所諮決。苻堅之取 [P18] 什公,以「什深解法相,善閑陰陽」。下襄陽取安公,則曰「方欲致之以輔朕躬 」。西涼諸呂以「什智計多解,恐為姚(秦)謀,不許東入」。魏太武之求曇無 讖,以其「博通多識,羅什之流;神咒祕術,澄公之匹」;沮渠蒙遜亦以此不遣 。姚興之遇羅什,「別立廨舍」;詔道恆、道標「釋羅漢之服,尋菩薩之蹤」, 以為「獨善之美,不如兼濟之功」。是皆重大乘兼濟之行,與南土之自得玄談不 同。

  兩晉義理,以性空般若為中心,實有得於印度之佛教。當晉之世,西竺龍樹 、提婆謝世不久。雖北印度一切有系猶盛,中南印學者又為新新不息之創異,力 向真常論趨進;然以月氏為中心而弘其教學於西域者,仍以性空之學為正統。譯 師來自西域印度,傳弘流行之方等般若,理當然也。羅什約與無著、世親同時; 印度之佛教,南則真常論大行,北則瑜伽者回小以入大,將入另一時期。我國性 空般若之學,亦且於此後分流。西土佛教之直接影響於我國,有如此。又以中國 自漢武獨尊一孔,學術生氣漸失。時人之學,不出二途:儒生注經而支離破碎, [P19] 方士術數則虛妄怪誕;讖諱符咒,滔滔皆是。如此學術,豈能饜智者之求!於是 正始一唱,三玄之學,風起雲湧。窮推真際,以無為本;放浪形骸,無累為宗。 力求個性之解放,見自我之本真,是為清談玄學。佛教之般若性空,破滯執而顯 真空,於玄學足以啟導參助,故深為時代學者所歡迎。支遁、道安輩之見重於名 士,亦以此也。學風好尚於此,誠為斯學興起之勝緣。印度佛教為親因,此間學 風為助緣,共成此一代之學,二者各有所關。或謂兩晉般若之興,全得於三玄清 談之影響,是純以中國學術為背境,抹殺西方之淵源而不論,誤之甚矣。

  

四 一帆風順之南朝佛教

  劉宋受東晉禪(四二0),不久,拓跋魏亦統一北方(四三九)。南朝歷宋 、齊、梁、陳,北朝拓跋魏分東、西而禪於北齊、北周;隋文帝始統一之(五八 八)。其間南北對峙者,歷百六十餘年。時佛教外則不復依傍儒、道,漸為獨特 之發展;內亦真空妙有與真常唯心,各自分流。失般若性空之一味,性質大異於 [P20] 兩晉,蓋又轉入另一時期矣。

  南朝佛教承東晉之法統,汲取關河妙典咀英而闡發之,一帆風順,至唐初始 漸衰。其初也,晉、宋之交,義學高賢多來建業,若道生、慧觀、覺賢等自關中 還廬山而轉建業,法顯則自西竺還抵京邑,建業乃代廬山而為南朝佛教領導中心 。慧觀等求法若渴,迎僧譯經,一時稱盛。自法顯出六卷『泥洹經』(四一八) ;覺賢出六十『華嚴』(四一八──四二0)、『如來藏經』;求那跋陀羅出( 四三五──四四三後)『楞伽』、『相續解脫』、『第一義五相略』(即『深密 經』,自『瑜伽』「抉擇分」錄出,乃南方之來傳無著學者)、『勝鬘』、『法 鼓』、『央掘魔經』;真常妙有之學,瀰漫南朝。適於此時,北涼曇無讖譯出『 大般涅槃經』(四二一年譯訖)及『大雲』、『金光明經』、『地持論』(即『 瑜伽』「菩薩地」,為無著學之初來北方者),傳達江南。因緣時會,而此號稱 羅什門人──道生、慧觀、慧嚴、僧弼等之南朝佛教,乃謂「常住之言,眾理之 最;般若宗極,皆出其下」,而學風變矣。 [P21]

  於此學風丕變之會,以覺賢之被擯,道生之被擯,為其機紐。覺賢為罽賓禪 匠,初來長安,「什大欣悅」。然一則見地不同:覺賢與羅什問答不契,其說在 當時已暗昧不明,比觀覺賢所傳達摩多羅之禪,則大致可見。覺賢初「開一色為 恆沙」,故「眾微成色,色無自性,故雖色常空」。次觀「起不以生,滅不以盡 ,雖往復無際而未始出於如」。此即極微之恆住自性,故不許「破析一微」。「 一微空故眾微空,眾微空故一微空」,非極微自性空之謂。蓋自一一微之常如, 不生不滅,無彼假色之空耳。初析色明空,次體色常如,不出一切有見。即此差 別之實有而混融之,則與大乘妙有者合流。此與什公「佛法中都無微塵之名」之 緣起性空學,相去甚遠。二則作風有異:什主大乘兼濟,禪慧相資,覺賢則偏守 靜默,眩神通,說果證。以是覺賢乃為關中舊僧所擯(約四一0),唯廬山學者 慧觀等四十餘人,相隨南下。道生從什公學,中途退席,殆以生之高簡空靈,不 以什之「志存敷廣」為然。道生法師誄文云:「雖遇殊聞,彌覺同近,途窮無歸 ,迴轅改軫」。不滿什公之情,不顯然乎?生於晉末出住京邑,得讀六卷『泥洹 [P22] 』,「思出言表」,「孤明先發」,不能與慧觀等相得。生以「鑒寂微妙」之「 真知」(即真常心)為理境,「徹悟言表」,不為名相所囿,神奇所惑。慨彼「 循名責實,惑於虛誕;求心應事,芒昧格言」。乃欲「存履遺跡」,使「釋迦之 旨了然可尋,珍怪之辭皆成通論」。乃食不必企坐,食不必日中,順此方而異天 竺。乃唱「一悟則紛累都盡耳」,而以佛之漸學,融儒之一極。乃本「真知」之 一極,說「一闡提人皆得成佛」。然頓悟及一闡提成佛,當時實無經可據。生之 妙義新翻,頗為謝靈運及黑衣宰相所知。而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;乃因其說 闡提成佛,指為離經背道而擯之(四二九)。翌年,『大般涅槃經』傳達江南, 果說「闡提悉有佛性」。涅槃以先得道生之唱而盛行,道生亦以得經為證而馳 譽一時。二者相為激盪,於是真常之說大張,鄙漸證而矜頓悟,予「真常」「圓 頓」之中國佛教以非常之影響,誠佛教史上一劃時代之大事也。

  然承安、遠之學而奠定南朝佛教之正統者,厥為慧觀其人。觀於戒定慧三學 並重,從什公學,獨契於『法華』。南還建業,迎請西來大德而廣為經典之傳譯 [P23] 。『涅槃經』南來,共慧嚴、謝靈運重治之,且為作序。觀以『華嚴』為頓教, 以『阿含』、『般若』、『方等』、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為漸教,且以『涅槃』 所明常住為究竟。蓋就釋迦說法之次第,序其先後而判其淺深。綜當時傳譯之教 典而貫攝無遺,求之並世,實無出其右者。然慧觀從僧伽提婆學而毀『般若』; 見羅什而讚『法華』;遇覺賢而崇『華嚴』;讀『泥洹』而以常住為極,『般若 經』為下,時猶不信道生而排擯之;迨『大涅槃經』來,乃又為之重治,序而弘 之。全盤西化,食必企坐,此所以見笑於范泰,責其「無主於內,有聞輒變」。

  道生之頓悟成佛,風行於宋代,弟子道猷、寶林等繼弘不輟。宋文、孝武, 特加賞識。『涅槃』佛性之學,以生、觀之提倡,學者靡不綜習,群為注疏,風 行於宋、齊、梁代。梁武帝敕法朗為之集解,所收不下二十家。時「佛性十家義 」,如東晉之「六家七宗」,可謂盛矣。『涅槃』之著名學者,宋則慧靜、法瑤 、曇濟、曇斌,齊則僧宗、曇准,梁則寶亮。宋代雖弘『涅槃』,承東晉之緒餘 ,尚多講什譯之『大品』、『小品』者。『法華』一經,雖學者視為不如『涅槃 [P24] 』之究竟常住,然以同歸一乘,其地位已凌駕『般若』。宋山陰之慧基,偏重『 法華』;「法華之匠」廬山慧龍,傳齊中興僧印,再傳梁光宅法雲,法華一乘, 尤推崇備至。承生、叡、觀、嚴之緒餘者,大率弘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,助以『 大品』、『淨名』;『勝鬘』一經,亦兼有弘通者。

  次傳什公之學於南方者,為成實論師。『成實論』本小乘經部別系之學,反 毘曇之一切有,明我法二空。然究為小乘,於般若真空尚有所間。什公以其可為 初學便,乃於晚年出之。宗大乘空者譯小乘空論,此如宗大乘有者之真諦、玄奘 ,譯小乘有之『俱舍』、『婆沙』,實非所宗。什公弟子僧導、僧嵩及道猛等, 得而弘之於壽春、彭城間。僧嵩弟子僧淵,特精『成實』。劉宋之季世,道猛及 僧導弟子曇濟、僧宗,彭城法遷弟子慧次,引之南下。『成論』學者,初猶兼弘 什譯之三論,如宋之僧導、道亮,齊之僧鍾、慧次;然齊末已偏弘『成論』,與 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合流。梁代三大法師中,光宅法雲,『法華』獨步;莊嚴僧 旻,特善『勝鬘』;開善智藏,馳譽『涅槃』:而均為著名之『成論』師。門下 [P25] 鼎盛,弘布於長江流域,為此學之黃金時代。『成論』師多兼善『涅槃』,其判 教承慧觀說而略有出入。小空與大有並暢,為從空入有之時代思潮所成,亦即為 南朝學統所融化也。成實學者不以『成實論』為小乘,謂『成論』明空與「三論 」、『般若』齊,而宣說法相則過之。以『成論』為空有並明,乃據論意以通經 ,終與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並暢,成所謂「成論大乘師」也。此以大乘經中法數 ,既不能依『毘曇』,學者又罕究『智論』,大乘法相未傳,乃不得不取『成論 』義解之。此類結合,頗為畸形。齊末,『成實論』已為偏頗之發展,周顒乃倡 為刪略,俾助大乘而不為礙。然蕭梁之世,『成論』轉盛,武帝且詔「諸名德各 撰成實義疏」。時成論師「每日敷化,但豎玄章,不睹論文,終於皓首」(玄章者, 係總括一部文義,抉發幽微之作,類於概論。以『成實論』展轉立破,古人每恨 其支離,故玄章之風特甚,蓋亦受玄風精詣要約之影響也。抉幽闡微是所長,而 不免斷章取義之失。其後三論家之遊意、玄論,天台家之玄義,華嚴家之懸談, 並承此作風而來),學者之徒馳義解,務矜新異,其弊亦甚矣!降及陳世,如烏 [P26] 瓊、白瓊、智、警韶諸師,尚維頹勢而不絕。然以初為三論所破,繼為天台所 融攝,隋後即衰落無聞矣。

  什公性空之學,以『中」、『百』、『十二門』三論為主,為大乘通論。自 什、肇等卒後,慧日潛暉。生、觀等不及面稟,故「傳過江東略無其人」。次成 論師兼弘,亦不究其所異。迨『成實論』大盛,三論幾不為人所知。唯高昌智林 師資,頗有所得。高麗僧朗法師,有得於關河古義,齊建武中「四九四──四九 七)步入南吳,止攝山,於廣州大亮之「二諦為教」,智林之「假名空」義,應 有所承受。朗公講學於梁世,傳止觀僧詮,並「頓跡幽林,禪味相得」。詮有入 室四人,興皇朗為傑出。朗於陳武帝永定二年(五五八)入都,敕居興皇寺,盛 弘三論、般若,表彰關河古義,三論始大行於陳世。時門徒雲集,稱「朗門二十 五哲」,遠布於巴、蜀、荊、襄。喜祥吉藏,其門人也。本安息人,少從興皇出 家,善承其學。及隋陷建業,吉藏避亂,止會稽嘉祥寺。開皇末(六00),詔 居揚都慧日道場,旋又北遊於東西二京。隋煬、唐高均加優禮,卒於武德六年( [P27] 六二三)。嘉祥以發揚關河古義,紹繼山門正統為己任,著作等身,號稱「文海 」。其援引南朝異說之淵博,允推第一,世稱為三論宗之集大成者。三論宗盛弘 於南土,嘉祥復扇之於北方。唯學不契機,北方之後學無聞;南土之三論,則維 持其頹勢,迄唐武滅法而後絕。詳三論宗風,乃什學南傳而大反南朝傳統之學者 。指『成實論』為小空,不當用之通大乘。闢橫判頓漸,豎分五時、四時之說, 唯明大小二教,且以為「同以顯道為宗」。止觀詮為學者所請,僅講『涅槃』「 本有今無偈」而止,不欲廣演,頗同初期兼弘三論之『成實論』師,如彭城僧嵩 之類。明漸悟,存三乘,三論宗之說,與生、觀等迥異也。興皇以下,為南朝之 學統所化,嘉祥尤意存融會,乃為『涅槃經』作遊意,為『勝鬘經』作寶窟。然 學偏義解,蹈成論大乘之覆轍,失棲霞禪講之風矣。

  什公之學,繼三論宗而南傳者,為天台宗。先北齊慧文禪師,有契於『智度 論』;悟『中論』「空假中」義。傳之慧思,持『般若』、『法華』。思傳智顗 ,陳光大二年(五六八),相偕南下,思止南嶽(卒於陳大建九年,五七七); [P28] 顗則下揚都,往來吳、越、荊、湘間,授禪弘教,深得時望。為隋煬帝所師,因 賜號智者。顗宏化南土,乃本其得之於北者,融會慧觀以來之學統,判一大藏經 為五時、八教,極恢閎博洽之能事,可謂學本什公而大成南土之學者。原此學本 來自北土,慧文得力於『智論』,至慧思則進『中論』,而『般若』、『法華』 並重,禪講無間。時興皇同學「得意布」,曾見慧思,思歎曰:「萬里空矣,無 此智者」。慧思之門,本頗近棲霞之道。特以智顗偏重法華之歸一顯實,融會南 朝之學統,乃與『涅槃經』之真常妙有合流。道生以來,涅槃師多以真常佛性解 法華「佛之知見」;智者承之,乃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並重。綜『法華』、『涅 槃』為第五時,配醍醐味,以『涅槃』為追說追泯之圓教。終且『涅槃』之學, 全入台家之手。以是,智者雖多稱『般若』、『中論』、『智論』,而於空假外 別存中道,不止於即空即假為中,且進而即空即假即中。觀百界千如於一心,說 理具事造;己從空入中,集真空妙有之大成也。顗之學,精髓在止觀:『六妙門 』、『次第禪門』、『摩訶止觀』,實不朽之典。什公所傳『禪經』,有實相三 [P29] 昧,法華三昧,慧文、慧思,殆遠承其學而行證之者。顗承其學,乃綜貫『智論 』之所說,組為條理嚴密,可由易入之法門,可謂龍樹功臣矣!至其判教,化法 四教取於北方;化儀四教及五時,乃即南土舊說而略事融通;其解『法華』一乘 ,則承光宅之說而更進者。後學重其教之圓融,而忽其止觀,豈非買櫝還珠之論 耶?其說,得弟子章安灌頂為之記述傳世,得不墜其緒。

  南朝百數十年之佛教,自北而南凡四變:初則晉宋間『涅槃』繼『般若』而 興;次於齊、梁,『成論』合『涅槃』盛行;三則陳世,三論奪『成論』之席, 然亦漸與『涅槃』大有並流;四則陳、隋間之天台,大成南土之學。南方以妙有 為究竟,然與真空並行而反唯心之緣起說,與北朝之真常唯心之緣起論迥異。其 所以融合空教,則以漢、魏、兩晉之般若性空,在南土已植堅強根柢;故雖『涅 槃』高唱,而不得不有資於空。初則『涅槃』伴「大小品」以行,次則與『成實 論』相呼應,三論亦漸相融合,智者乃冶『中觀』、『智論』、『法華』、『涅 槃』於一爐。真常空(舊傳統)與真常有(新思想)之綜合,為南朝佛教特色。 [P30] 亦可見性空之學,深入南方人心。性空之真常,以心境平等、真俗相即為立義大 本,故唯心緣起說,迄不為南人所宗。宋求那跋陀羅出唯心說之『楞伽』、『深 密經』,不行於南土。梁末,真諦三藏來遊,於廣州大出無著、世親論,以『攝 大乘論』為本。然為三論學者所抑,評為「嶺表無塵唯識,言乖治術」;故「終 歷陳朝,通傳無地」。此可見性空與唯識,自有難於調和處。南土所弘,多關河 舊譯,而南方新譯之唯心論反不能行;此則般若性空之一脈,有以使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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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真常─┬───┐                    ┌妙有─涅槃系
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      │                    │
  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南土之真空妙有論────┤    ┌成論系
  │  兩晉之性空─┬──────┘ 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┐├真空┤
  │              └……………北土之真常唯心論 別詳 :│    └三論系
  └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│                  :│    ┌─┘
                  唯心─┬───┘                  :└圓中┴天台系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┘

  南朝之義學,雖以真常妙有為宗,而實能融合兩晉來之學統;玄思深邃,非 北學可及。然以言行履,則昔之關、洛重化濟事功,江東主謹嚴拔俗,以此格量 南朝佛教,則頗嫌文不勝質。初以『十誦律』為羅什所譯,慧遠所請,頗流行於 [P31] 巴、蜀、荊、襄、吳、越間,然不久即衰。僧徒馳心於義解,律己攝僧,「儀範 多雜」。東晉重名理、僧眾率能淡泊知足,曠達而操持精嚴,生、觀猶能濟美。 迨齊、梁大弘佛法,致「利動昏心,澆波之儔,肆情下達」。離山林而來都邑, 玄談而不能恬淡,又不為兼濟之事行,勢必流於不堪。乃使梁武有「欲自御僧官 ,維任法侶」之舉,有禁斷肉食之會。下及陳、隋,此風不已;唯攝嶺、衡嶽、 天台,初自北方來,有廬山風味。禪則宋初之覺賢、智嚴、求那跋摩、曇摩密多 、良耶舍等群集京都;梁有寶誌頗著神跡。成論大乘師則鮮有於此留心,故「 定學攝心,未聞於俗」。南朝為佛教唯一盛世,王公名士唯此是依;梁、陳之君 ,且數度捨身作無遮施。儒術不為人重,老、莊因循無生色,唯佛法為學術重心 。然以時承兩晉之虛玄,社會流於文華柔靡,聲色逸樂;佛教亦失其恬澹精進之 風,與世俗同流,為他所轉,誠所謂「未曰紹隆」也!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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