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五 唯心論之確立

[P32] 北朝佛教,與南朝不同。五胡亂華,中原先進士族,相率南下。漢族之留北 土者,較樸質,諸胡又多不文。故二石信佛,佛圖澄唯以智術化之。苻姚頗有起 色,惜乎其祚不永。什公滅後四年而晉滅秦;次以赫連勃勃之入長安,戰亂饑饉 ,學德星散。關中妙諦,類傳持於山林之禪者,不獲弘通。性空之難行於北朝, 時為之也。時關、洛、晉、趙,悉殘破不堪。以魏太武之西伐,「涼土崩亂,經 書高哄,皆被焚蕩」。唯徐州『成實』,法化不絕。此外則「毘曇」、『涅槃』 ,流行各地。詳北土學者,多以真常妙有之『涅槃』名,如宋東阿慧靜(元嘉中 卒),有『涅槃略記』,其說「多流傳北土,不甚過江」。齊代南來之曇准,為 一『涅槃』學者,而以「南北情異,思不相參,准乃別更講說,多為北土所師」。即偏弘『成論 』之彭城學者,曇度、道登,亦一變師說(僧嵩),兼善『涅槃』。北土於性空 無基,故與南土真常之糅合性空異。元魏混一北方(四三八),不數年而法難作 (四四六﹞,『成論』學者之南下乃多。文成帝復法,曇曜等膺僧職,多重禪。 獻文帝尤味禪,踐祚六年即遜位太子,移居北苑崇光宮修禪。孝文帝慕文治之化 [P33] ,遷都洛陽,儒佛兼弘。既雅好義學,聽法師一月三入殿論法;又推訪什公後裔 ;增僧尼之額。時慧紀、曇度、道登之『成論』、『涅槃』,盛行於洛陽、彭城 間。於此真常妙有涅槃之園,西方播來新種,怒放唯心之華,為北學之有大影響 於中國佛教者,當推『十地論』之譯弘。

  宣武帝正始永平間(五0四──),佛陀扇多、菩提流支、勒那摩提相繼來 洛陽。譯出『楞伽』、『深密』等經,『寶性』、『攝大乘』、『二十唯識』等 論,『十地』、『法華』、『金剛』諸世親釋,弘傳無著、世親學,其中尤以『 十地經論』為著。相傳菩提流支與勒那摩提等見解各異,乃由二人各別譯出(五 0八),而經弟子(慧光)合成一本。傳『地論』之著名者,有道寵、慧光。寵 俗為名儒,出家後習『地論』,弘之頗力。慧光乃『地論』元匠,弟子知雲;北 朝名僧如法上、道憑、靈詢、曇遵等皆其弟子,慧遠、曇遷、靈裕等是其再傳。 師資濟美,奠定北中國佛教真常唯心論之學統。孝明帝時,佛教轉盛。建永寧大 寺,遣惠生等西行求法。不久,魏分東西(五三四、五三五﹞。東魏遷都鄴城, [P34] 高齊繼之,洛陽之學乃轉以鄴城為中心。其間四十餘年,法事頗盛。蓋流支、摩 提、道寵、慧光等,俱隨都北徙也。鄴近彭城,徐淮與江表相接,因以漸染南風 。餘如法上、慧遠之『涅槃』、『成論』,慧嵩、志念之『毘曇』,均流行於時 。西魏都長安,北周繼之,兩代亦經四十餘年。時關中佛法久衰,雖諸帝奉佛, 曇延、道安力謀復興,然凡百草創,成果未見,而周武法難起(五七四)。繼而 周滅北齊,法難延及(五七七),全北方之佛教,大受損失,幸即恢復焉(五八 0)。

  『涅槃』佛性之學,以「如來常住」,「真實不空」為本。印度此學,見於 『法鼓』、『不增不減』、『大雲』,及六卷『泥洹經』等。曇無讖之大本『涅 槃』,則已兼融小有大空矣。佛性具「常、樂、我、淨」四德,一切眾生心所本 具,以此建立「如來藏」、「佛性」,亦曰「自性清淨心」。『十地論』立八識 ,即以第八阿梨耶識為第一義心。以此真常心為本,闡述「三界唯心」。然傳譯 時即有諍論,即阿梨耶為在纏真淨而不失自性者,抑真性在纏不守自性而妄現者 [P35] 。勒那摩提以梨耶為淨識,即法性真如;故「計法性生一切法」,「計於真如以 為依持」,主「現常」;以授慧光,其道行於相州南道。菩提流支以梨耶為真識 不守自性而虛妄現者,故「計阿梨耶以為依持」,「計梨耶生一切法」,不許法 性真如能生,主「當常」;以授道寵,行於相州北道。隋初,真諦之攝論宗傳入 北土,說梨耶通真妄,近北道之說,因助北以拒南。依真常淨心而為流轉之說明 ,於真淨妄染(識)之間,不期然而有學派之分流。此與即妄有而為還滅之說明 ,於妄有及性空之間,有學派分流同也。『十地論』為『華嚴經』「十地品」之 解釋,因而『華嚴』之研求日盛,視為究竟圓極之談。南方以『華嚴』為釋迦佛 之頓說;北方則以『華嚴』為盧舍那佛說,『法華』等為釋迦佛說。故北方宗『 華嚴』,以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助之;南方則宗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,『華嚴』 則間有未極。即後之台、賢二家,亦不能異此。時北土弘通最廣者,推『十地』 、『涅槃』、『楞伽』、『勝鬘』、『法華經』,無著、世親諸論。

  唯心大乘,經『地論』之譯弘,蔚為北學主流。道寵、慧光之門,學匠輩出 [P36] ,析義辨理,著述宏富。迨『大乘起信論』出,而後傳統之唯心學者,莫之能自 外也。『起信論』出處不明,傳為馬鳴作,真諦譯;而北地諸論師云:「昔日地 論師造論,借菩薩名目之」。論以眾生心為本,開真如、生滅二門以明染淨真妄 之旨。空有真妄說,符『勝鬘』、『楞伽』經意。唯心意識說,名相雜出魏譯『 楞伽』,而立義順一意識師。以心性本淨為本覺,東南印學者舊有其說。以「不 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阿梨耶識」,亦『楞伽』「真相」「業相」之意 耳。理事不即而說新熏,則「雜染清淨性不成」;理事不離而立本有,則「真妄 和合」。『勝鬘經』歎此為難知,學者誠不宜囿於西北印論師之見,貿然以偽妄 視之也!

  北方佛教,不如南土之夷途直進,常在波濤起伏中。元魏出於玄朔,盛於平 城,不如氐羌之深受佛化,而平城又素鮮聲教。魏太武渾一北方,惑於崔浩、寇 謙之言。適蓋吳謀反,關中騷然。帝見長安僧寺有弓矢財富,乃引起「佛圖形像 及胡經,盡皆擊破焚燒,沙門無少長悉坑」之舉(四四六)。衡情度理,殆以關中 [P37] 沙門有同謀抗命者;法廢七年而復興。太和元年(四七七),寺有定額,僧尼僅 七八萬人。孝文帝遷洛(四九四),佛事漸盛。魏末僧尼且二百萬(五三四); 周武帝時(五七四),三方僧尼減三百萬,因招來道教徒之乘隙抵瑕,引起第二 次之法難。蓋塔寺僧尼之多,影響役政、財政,早為信佛之有識者──任城王澄 ,著作郎魏收等所痛。道流鼓惑,蓋非一日。正光元年(五二0),天保六年( 五五五),佛道共諍於朝;周武偏重事功,乃一發而不可止。北方之佛教,不僅 佛與道爭,佛教徒亦常聚眾抗命與統治者爭。自孝文延興三年(四七三)之慧隱 ,至孝明熙平二年(五一七)之法慶餘黨,四十餘年間,載於史乘者凡八見。即 佛教內部亦多力爭,如玄高、慧思、慧可之多受嫉害。豈不以北方不文,民族複 雜,政教失其常軌,正演化而未定耶!

  北人樸質,玄思名理非其所長,多為事相之福,精苦之行。如大同雲岡之石 刻,洛陽伊闕龍門之石刻,留傳迄今,為藝術珍品。洛陽永寧寺,立九級浮圖, 「出地千尺」,「僧房周接千有餘間」,後觸電火毀,「其燄相續經餘三月」, [P38] 其建築雕刻之宏偉莊嚴,非南朝可及(棲霞山石刻,創始者來自北方)。造像之 風,偏於王室民間,皆重事相功德之徵也。

  北朝重實行,其有特色者四,即曇靖之提謂,曇鸞之淨土,信行之普法,達 摩之禪。提謂教者,北魏佛法再興時,以「舊譯諸經,並從焚蕩,人間誘導,憑 准無因」,曇靖乃撰『提謂波利經』以化俗。明五戒、十善人天因果,比類於倫 常之禮教,天帝之賞罰。雖教涉偽妄,而勸善誡惡之功,亦有足多。訖開皇之世 ,民間猶習之。淨土者,什譯『阿彌陀經』及『十住論』「易行品」,有稱名念 佛,此為志性怯劣者說。南方自廬山遠公以下,天台嘉祥,並兼弘念佛;然念重 觀念,實與禪觀一致。故彌陀淨土,可通深淺,其僅持名號者,不生圓滿報土也 。菩提流友出天親『淨土論』,北土之曇鸞承之。鸞初求現世長生,後乃轉求他 方淨土,何畏怯乃爾?彼以淨土為圓滿報土,而凡愚專持名號,即得帶業往生。 用功少而得益大,為後代淨土宗所本。普法者,有信行禪師「五四一──五九四 ),精苦為行。撰『對根起行三階集錄』,約正法、像法、末法三階以論佛法。 [P39] 謂時丁末法,深奧之理觀,不足以化世,且多諍論。乃一掃義理,效『法華經』 常不輕菩薩之行。不問道俗少長,咸以此化之,名為「普法」。信行「捨具足戒 」,不受佛陀律制所拘;「親執勞役,供諸悲敬」;「禮通道俗」,不自以出家 為勝,在家為劣,大為高熲等所敬。其弟子裴玄證,「末從俗服,尚絕驕豪,自 結徒侶,更立科綱,返道之賓,同所繫贊」。則成為在家佛徒之集團,以誠信三 寶,自苦利人為業也。

  禪為佛教共行,西來大德,類禪教兼弘。北土接近西域,崇尚實行,故禪風 尤熾。覺賢弟子之在北方者,如玄高即以禪著。勒那摩提,少林佛陀禪師,並傳 禪。佛陀再傳僧稠,尤為北齊文宣所重。三論、天台從北而南,亦教而兼禪。然 此並與達摩之禪不同。達摩之事跡,史乘晦略,多後人虛飾之辭,或疑其為烏有 。然楊衒之曾親見之;傳真性禪於北土,為慧可之先輩者,應確有達摩其人也。 今存關於達摩禪最古之文獻,莫如「入道四行說」。其言「理入」也,日「藉教 悟宗,深信含生同一真性,客塵障故」。其言「稱法行」也,謂「即性淨之理」 [P40] 。是乃有契於真常性淨之禪者。達摩初自海道來中國;約於魏宣武孝明之世(五 00──五二八),過南土北上,授其道於慧可,且以宋譯四卷『楞伽』授之, 謂其「可以印心」。『楞伽經』本於南天竺真常妙有之如來藏說(「如來性於一 切眾生身中,無量相好,清淨莊嚴」,一切眾生同具,故說一乘),而與西北印 之妄染阿梨耶識合流,折衷南北而不盡南北之舊。『楞伽』明唯識而歸宗於真常 淨心,即離言自覺聖智,故以「教」「宗」別應二機:『言說別施行,真實離名 字;分別應初業,修行示真實』;力提向上,鞭辟入裡。雖以唯心為教,而「採 集業說心,開悟諸凡夫」;「若說真實者,彼心無真實」。其後滿禪師云:「諸 佛說心,令知心是虛妄法,今乃重加心相,深違佛意」。可知『楞伽』之說唯心 ,實重體悟心之真實,不逐名相而流散也。慧可宗承此學,「言滿天下,意非建 立,玄籍遐覽,未始經心」,雖不廢文字,實不著教相。故慨然於「此(楞伽) 經四世而後,變成名相」,其精神大不類地論諸師。達摩「深信含生同一真性, 客塵障故」,本真常唯心論之共義。故慧光系之真心緣起,演為華嚴宗,後有「 [P41] 教禪一致」之唱。然真心緣起者,好為流轉還滅之建立,不僅名相紛繁,且常立 相對之真妄二元,落人「緣理斷九」。達摩禪則「情事無寄」,向上直體真常, 融歸一絕。當達摩之來,南方重義解文華,故道無可宏。須待南方義學衰落,達 摩禪乃得大行於南方。達摩禪頗近道生之學,然學自西來,稱南天竺一乘宗,不 必與道生有關。且道生之芟夷名跡,初不為南朝所重,頓悟亦宋後漸微。但可南 禪流行,學者乃回憶道生,使南禪日益發展耳!

  禪、淨、普、提謂四者,並孕育於北土,而著其特色。提謂教陳義平易,雖 戒善之說化民成俗,而不無神化之嫌。淨土厭此土之為五濁惡世,三階教則有感 於末法之鈍根,並不滿於此地此時,與禪者之自尊自信不同。然忽略深理廣行, 以求一簡要直捷之行;不重出家律制,務求普入民間,則大同。淨有蓮社,演為 近代之居士林、淨業社,僧俗同修。三階教有在家集團;禪者亦離律寺而別有禪 院。淨土不拒教而自行其要行,故易於普及。禪與三階俱障教,故難行於北土; 禪者僅續於北方,三階教被禁於隋、唐而歇滅也。 [P42]

  南北朝以政局對峙,南文北質之地域民性,因之以日形顯著。影響及於佛教 ,則南方義學,多形上玄微之論,猶存兩晉遺風。北方多精辨名相,不及南方之 玄通。故北方判教,自光統初判因緣,假名,不真,真四宗以來,並約義理之淺 深作論。不以空為了義,而自名所宗者曰真宗、常宗、顯實宗等。彼南方之「玄 章」、「玄義」,宗一經一論而抉發幽微,在北方則名為「義章」,乃法義之類 輯也。言實行,則南重義學,不如北方之重禪。言佛教與中國固有之學術,則南 土佛近於道,儒不足言,有則亦不脫玄思。北方儒與道近,佛教常為所抑。然北 土儒者,如北齊顏之推之「歸心篇」,隋王通之「中說」,亦多傾向儒、佛之調 和。佛教與儒、道之爭,南多理諍,如范縝『神滅論』之諍,顧歡『夷夏論』之 諍,及三教本末、神形、因果等諍辯;北則力鬥。解行玄質之南北不同如此,與 兩晉迥乎異矣。

  統觀南北朝佛教之思想,特色在從空入中(妙有)。南方承性空之緒,競以 真常為歸。其學凡四變,即羅什門下之次第代興。故南方佛教,即性空之真常化 [P43] ,天台為能綜其成。因空以顯中,故『成論』小空為之助。空有空假名、不空假 名、假名空三宗,中有圓、別,大體為論,可曰真空妙有系。北方性空基薄,多 弘真常而說唯心。依妙有說唯心,故『毘曇』小有為之助。心雖有真妄之諍,大 體為論,可曰真常唯心系。然時唯心一系,厚植其根柢而未熟,此一大任務,尚 待唐賢首為之完成也。南融性空而拒唯心,北弘唯心而略性空;雖性空與唯心異 ,但同傾向於真常。其所以同歸於此者,則以當佛元七、八世紀間,中南印之大 乘學者,適應梵文學復興之運,自性空而轉入真常,說「如來常住實不空」。此 真常有與心性本淨之說合,而真常唯心之義立。繼此而起者,約晉、宋之交,西 北印之瑜伽者,出自一切有而擷取真常唯心之說,無著師資成立虛妄唯識論。真 妄二系,同以唯心鳴於時。然真心系以經為本,詳於真常;妄心系以論為本,詳 於唯識。二大唯心論,立義不同而又常相參雜。從根本性空大乘中,二流分化, 般若龍樹學為之一時中落。以印度唯心論之發揚,反映於中國,即曇無讖、求那 跋陀羅、菩提流支、勒那摩提、真諦等,先後挾『涅槃』、『勝鬘』、『楞伽』 [P44] 、『法鼓』、『地論』、『攝論』諸唯心典籍,潮湧東來。愛有惡空,喜新厭舊 ,既人之常情;又以中國佛教源自印度,國人每以西僧之見解為歸,此所以性空 之說衰而妙有之說張也。然我國南土學者,特與性空有緣,故見於中國佛教界者 ,與印度小異,非兩大唯心論之對峙,而為真空妙有(性空之真常)、真常唯心 (唯心之真常)二流之分化也。

  

六 中原佛教之隆盛

  隋一天下(五八九),不久而入於唐,仍一統之局,國運昌隆,與西漢媲美 。玄宗天寶十四年(七五五),有安史之亂。武宗會昌五年(八四五),佛教之 法難起。晚唐衰亂,北方五代遞興,周世宗顯德二年(九五五),中原佛教又受 摧殘。宋太祖立(九六0),中國乃歸統一。此三百七十年中,佛教承統一之運 ,以政治之界域不存,南北為相互之交流。隋唐政治,以北統南,而學術則北為 南化;故當時佛教,初雖北盛南衰,不久即南方佛教日見發揚,且凌駕北方而上 [P45] 之。

  且言北方。隋代復興佛法,常召禪師名德入京。其初,『十地』、『攝論』 學者,多入關弘法,為北朝佛教之嗣續。南方三論、天台名德,次亦奉召入關, 南北之關涉漸深。時關中亦有傳譯,如那連提耶舍、闍那崛多、達摩笈多等。及 唐初,波羅頗迦羅三藏,於高祖、太宗時(六二六──六三三),譯出『般若燈 論』、『大乘莊嚴經論』。玄奘法師東還(六四五),佛教界引起軒然大波,虛 妄唯識之學說,獨步一時,中國固有之佛教,為之減色焉。先,奘師學真諦之『 攝論』、『俱舍』及舊譯『毘曇』,多有所滯;且聞有彌勒『十七地論』未之東 來。慨經論之未全,蘊眾疑而莫決,乃奮志西遊(貞觀元年──六二七)。歷十 七年,飽學博聞而歸。譯經長安,朝野景仰,集諸方學德以組譯場,所出千三百 餘卷;我國譯經數量之多者,斯為第一。宗護法唯識學,斥流支、真諦傳之無著 、世親義多訛;於弘傳世親學,有勝於地、攝二家;唯微嫌偏滯,無以見印度唯 心大乘流變之全。奘又繼真諦重譯『俱舍』,又出毘曇五足、『大毘婆沙』、『 [P46] 順正理』、『顯宗』諸小乘論,於是法相唯識之學,盛極一時。玄奘逝於麟德元 年(六六四),門下三千,達者七十。其中,普光、神泰傳『俱舍』,窺基、圓 測傳『唯識』。基於後世傳為正統,述記疏著甚廣,多精博之作,高宗永淳元年 (六八二)卒。其學一傳慧沼,再傳智周、義忠、如理、道邑等,繼行於武后、 玄宗之世,安史亂後乃衰。蓋奘傳之唯識法相,不僅名相紛繁,重解略行,非華 人所好;且以立「緣起不空」、「賴耶唯妄」、「漸歷階位」、「三乘究竟」、 「闡提無性」諸說,率違反真空妙有(南)、真常唯心(北)固有之學統。且又 譯清辨『掌珍論』,資以評破性空;其門人且阻那提三藏譯性空論,手段暴拙, 為道宣等不滿。糅『成唯識論』,以亂西方諸家之面目,資以斥地、攝諸師。以 親傳西方真義為藉口,大有統一教界之雄心。終以傳統學者之且攝且破,西來大 德之日有異聞;台、賢、禪興,奘學遂無以行世。即其大量之傳譯,雖頗稱精確 ,而流通於中國佛教者,百不及一,其法運亦可悲矣。

  繼奘師而起,與奘學同源異流而力與頡頏者,賢首法藏之弘『華嚴』也。法 [P47] 藏齒輩後於奘師(六四三──七一二),青年志學之時,傳曾參加奘師譯場,以 不滿妄心唯識,乃別承地論系而宗『華嚴』。昔隋文帝詔名德入關,如慧遠、洪 遵,均為慧光再傳,僧休為道寵弟子,曇遷出地論系而南融攝論,並弘真常唯心 之學。此系學者,除講學京邑外,多有棲隱終南山者,法藏之學即出此中至相寺 智儼也。智儼得法於杜順,問學於至相寺智正,智正乃承慧光系之地論師。法藏 承其學,深不滿於時行奘傳之說,因於當時之足與奘傳抗衡者,莫不提掖之;於 『楞伽』、『密嚴』、『起信』、『法界無差別』諸真常經論,均為推弘,於傳 承真常學之譯師,皆與發生關係。日照(高宗儀鳳初來華──六七六)譯『密嚴 』,藏為之疏。且從問性空之學,著『十二門論宗致義記』,傳印度中觀家智光 之三時判教,以抗奘傳『深密經』之三時,因有所謂「新三論宗」,為華嚴家附 習法門。提雲般若(武后永昌元年──六八九來華)出『法界無差別論』,藏為 之疏。參助實叉難陀(武后證聖元年來華──六九四)八十『華嚴』、七卷『楞 伽』之翻譯,作『華嚴探玄記』及唐本『楞伽玄義』。菩提留志(武后長壽元年 [P48] 來華──六九三)編譯『大寶積經』,藏亦參預其事。武后一朝之譯師,類皆真 常學者,法藏遍為參問,且於間激揚其波。時南方真空妙有之學,亦流入北方。 法藏乃立本於真常唯心之學統,綜古傳今說,北有南空而貫攝之,集北學之大成 。藏之學,以「因該果海,果徹因源」之圓常法界心為本。以空有、真妄、理事 等,悉為相奪相成交遍融攝而無礙者;明法法互涉,相即相入、重重無盡而事事 無礙之法界緣起。較之天台,以輸入日多,故關涉尤廣。然究以學出唯心,於心 色之間猶有所偏重;流涉法相,不免繁滯;其靈通玄遠,有不逮學出性空之天台 者也。

  遠自『地論』初翻,北土即奠定真常唯心之學統。攝論宗來而賴耶說真妄和 合;玄奘來而賴耶唯妄;至法藏乃貫攝而敘其淺深,判小、始、終、頓、圓五教 ,導歸於真妄交融,凡聖不二之真常唯心論。北土之學,至此大成。其地位與南 土智者等;法藏之含攝性空義,猶智者之融化唯心義;賢首宗盛而純妄識之學衰 ,亦猶天台宗立而純性空之說衰。且性空唯名及虛妄唯識之學,被判為「通」「 [P49] 始」之教,其地位亦相等。至此,真空妙有、真常唯心之真常論者,獨行於中國 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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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真常─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┌真淨心┬流支系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├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┐│      └┐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└─南土之真空妙有論 見前 ││      ┌真諦系
  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┘  │              ││      │
  :  兩晉之性空──┬──────┘    ┌────┘├虛妄心┤
  :                └………北土之真常唯心論────┤      └玄奘系
 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┐    │          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      唯心─┴──┘                    └圓常心─賢首系

  北土重行之學派,自三階教被禁而禪宗南行,唯淨土宗盛行。別有律宗之成 立,密教之輸入,合而言之,則有三焉。持名念佛往生淨土之說,曇鸞唱之。唐 初,道綽慕其行,著「安樂集」。傳之光明寺善導,導卒於高宗永隆二年(六八 一),此前三十餘年為其弘化時期。導著「觀經四帖疏」,反對真諦攝論家「別 時意趣」之判,念佛「唯願無行」之說,盛唱散善持名,不必禪觀即可往生。主 極樂報土、彌陀真身,以抗化土應身之論,乃他力論之極端者。弟子懷感繼承之 ;略後之承遠、法照(皆玄宗時人)、少康(德宗時),皆其倫也。此宗初即為 [P50] 引攝初機之方便,風從者以虔信為重,不以禪慧稱,姑以導俗而已!

  南山道宣律師,頗治佛教掌故,編有『續高僧傳』、『廣弘明集』、『大唐 內典錄』等,唯後世則以四分律宗初祖視之。『四分律』出小乘上座分別說系法 藏部,初即不嚴拒大乘。唐法礪等雖判為小乘,然此律元匠慧光早云是大乘。道 宣折衷之,謂教本小乘,義通大乘,立五義分通之說,後世遵為定論。昔姚秦佛 陀耶舍譯出後,未之流行。北土慧光研習弘傳之,即與唯心大乘結不解緣,因唯 心論之盛行而盛行。傳至唐初,分流為三派,然宗『成實』之相部,宗『俱舍』 之東塔,均以義偏小乘,不為此土根機所尚(前此青眼律師『十誦律』之所以已 弘而不永,與後此義淨新有部律之備譯而不傳,亦以此也)。道宣以賴耶種子為 戒體,導『四分律』以回小入大,自為判教,具宗派規模,乃得契機而專弘於世 。宣曾參加奘師譯場,宜南山律之附唯識以立宗。然中國之言律者,於精嚴自律 有可取,於實現和樂清淨之僧制,則殊少成就。且以融通諸部,亦幾乎以義學視 之矣。 [P51]

  玄宗之世,開元三密師相繼而東來,中國始有較完備之密教。密教為印度佛 教之後期,本於真常唯心之理論,融合婆羅門教「多神」「祭祀」「神秘」諸特 質所演成者。昔東晉帛尸黎密多等所傳甚略,未為學者所重,密教之特色亦未顯 。隋世闍那崛多,所傳漸廣。義淨東還,頗致稱崇。及玄宗開元四年(七一六) 善無畏來,出『大日經』,傳胎藏界於一行。後五年,金剛智偕不空來,譯『金 剛頂經』,傅金剛界。不空復於開元二十九年航海西行,天寶五年(七四六)返 ,再輸密典,所出百餘部,卒於代宗大曆五年(七七0),門人惠果等繼續傳播 。然唐代之密教,猶係密教前期,最後之無上瑜伽則未及傳譯。密教重於事相, 於誦咒、結印、觀想──三密行並重。言學理,則本為真常論者,故傳來中國, 即為兩大真常論者所接受。一行之疏傳『大日經』義,以天台圓教義釋之;不空 則依華嚴圓義作解。及其流入日本,因有台密、東密之分。

  凡此北方佛教真常唯心論之完成,淨土、戒律、秘密三派之發達卓然成宗, 悉安史之亂以前事也。唐代至此而衰,北方傳統之佛教亦至此而衰;南學日漸掩 [P52] 蓋北學,北學不得不有資於南學而持續,南北趨於融洽,南學日見其光大矣。

  

七 新佛教之成長

  隋唐五代之南方佛教,凡三變:初凡一百七十年,即安史之亂以前(五八九 ──七五五)。初以煬帝多住揚都,故得終隋之世,三論、天台弘化彌廣。及唐 ,以政治重心北在關洛,故南方義學,雖三論盛行,而因循舊說,日失生氣,於 是重義學之都市佛教衰,而重禪之山林佛教興,北方則轉為義學之淵藪也。考南 方禪風,齊粱蓋寡,迨三論行而禪風漸振。初,「攝山僧詮,受業朗公,玄旨所 明,唯存中觀。自非心會析理,何能契此清言?而頓跡幽林,禪味相得」。止觀 詮之教曰:「此法精妙,識者能行,無使出房,輒有開示。故經云:計我見者莫 說此經,深樂法者不為多說。良由藥病有以,不可徒行」。三論宗之即教成行, 初非名相之學。雖興皇、長干「放言」外宏,而棲霞「得意布」,則「誓不講說 ,護持為務」。歷訪北土可、思、邈禪師,相與為兼忘之友。末以「邈引恭禪師 [P53] 建立攝山棲霞寺,結淨練眾,江表所推」,時陳至德中也。陳光大年,慧思師資 南下:思住南嶽,智顗東下入天台,慧璀、慧成住枝江,南嶽師資並兼弘禪慧。 北土達摩、慧可之禪,承南土禪風日啟義學日衰之運,繼踵南下,乃應時而興。 傳三祖僧璨,因周武法難(五七四)而南,四祖道信見之於舒城皖公山。信(約 弘法於六二0──六五一)常住蘄州黃梅。傳說曾東去金陵牛頭山度法融。五祖 弘忍住黃梅東山(約弘法於六五二──六七五),門下有神秀,移住荊襄,終且 入京洛(弘法期在六九0──七0六)。六祖慧能(弘化於六六七──七一三) ,引之南下韶州曹溪,卓拔於諸家,天下之言禪者,乃群以「曹溪」為口實焉。 六祖門人荷澤神會(約七二0──七六一),於洛陽大行禪法,著『顯宗記』, 指神秀為漸,慧能為頓,乃有南頓北漸之分。「普寂之門盈而後虛」,乃為北禪 所謗,敕「移住均部,徙荊州」。安史亂後,神會又復北上而行其道。然慧能門 下,別有懷讓於湖南南嶽(七一三──七四四),行思於江西青原(卒於七四0 年),大闡六祖之道。蘊之深而蓄之厚,輝光法界,非神秀、神會禪之可及也。 [P54]

  達摩禪之漸移而南,即與般若、三論結不解緣:念摩訶般若波羅蜜也──賊 圍吉州城四十餘日,道信令「但念般若」;慧能及神會,亦曾令正念摩訶般若。 持『金剛般若經』也──慧能「聞誦金剛般若」,詢知「從蘄州黃梅馮茂山忍禪 師勸持此經」。說一行三昧也──出於粱曼陀羅仙譯之『文殊般若』,道信之『 入道方便門』有之,六祖『壇經』亦有之。三論學者之風從也──嶽岳善伏,初 從慧璧受「四經三論」,金陵牛頭山法融,初從「三論之匠」茅山明法師學,並 轉從道信受法;虎丘山僧瑗,從常樂寺聰學三論,後改宗牛頭;法沖初學於三論 師慧暠,後乃改從南天竺一乘宗。或稱南禪為「提婆宗」也。凡此,悉見南禪與 般若、三論師之相關。三論宗之「適化無方」,「開道為宗」,「遍呵自心」, 確與南禪之風默契。達摩禪以『楞伽』印心,本為真常唯心之禪。及其南下,雖 弘忍猶欲繪壁作楞伽變相,而實時地因緣,為般若及三論所融,已漸異從來之學 。即此真常唯心之妙有,融貫真空,禪風乃至曹溪而煥然一新。南宗為真常唯心 論,圭峰判為「直顯心性」宗,確而可信。慧能之說曰:「汝等諸人自心是佛, [P55] 更莫狐疑」!而「若欲求佛,即心是佛;若欲會道,無心是道」,尤明示此宗。 南嶽得馬祖而道弘,馬祖謂「各信自心是佛,此心即是佛心」;又以『楞伽經』 為「佛語心為宗,無門為法門」。此所以馬祖門人大梅法常謂「任汝非心非佛, 我只管即心即佛」;東寺如會則「自大寂「馬祖)去世,常患門徒以即心即佛之 譚,誦憶不已」。青原得石頭而道行,石頭亦謂「吾之法門,先佛傳授,不論禪 定精進,唯達佛之知見,即心即佛。……當知自己心靈,體離斷常,性非垢淨, 湛然圓滿。……汝能知之,無所不備」。其底裡同一真常唯心,而禪風流別不同 者,純為時地因緣。泛觀禪風,四祖下牛頭一脈,弘化於江、浙,金陵為南方文 化重心,即受般若三論之影響特深。側重「非心非佛」,圭峰判之為「泯絕無寄 宗」也。五祖下神秀一門,化行京洛,即多承『楞伽』之舊統,主「淨除自心現 流,漸而非頓」,圭峰判之為「息妄修心宗」也。繼之,荷澤神會唱頓禪於京洛 ,然「直顯心性」,微嫌拘泥。故神會答六祖以「是諸佛之本源,神會之佛性」 ,被譏為知解宗徒。圭峰出其門下:說「知之一字,眾妙之門」,南方以「眾禍 [P56] 之門」調之。獨湘、贛中心之南嶽、青原,不偏吳越,不偏京洛,於真心真空, 能不落兩邊,中道不住。故或說「即心即佛」,或說「非心非佛」,或說「不是 心、不是佛、不是物」:「三點如流水,曲似刈禾鐮」,臨機妙用,縱奪自如, 不將一法示人,即一切法以為藥用。道信、弘忍、慧能等,導真心禪以入般若之 流:以般若烈火,掃封執而蕩名相,直觀於真常妙有之本來。自心即寂即照,即 唯心而唯實。夫涅槃佛性,絕相離言,「直得三世諸佛,口掛壁上」,如之何說 真說妄、說心說物?實有待於般若之融冶。然待是說非,是去非息,則真常本淨 ,既不用外求,亦不落造作;苟能領宗會意,當下即是。其禪風以融般若三論之 意,故即遮遣便是表顯,說即心即佛,猶是「黃葉止小兒啼」。輕禪坐而重慧悟, 昔謂「凝住壁觀」,今則「磨磚不能成鏡,坐禪豈得作佛」?「道在心悟,豈由 坐耶」?昔謂「藉教悟宗」,今則教相名言是分外事,其極至於「不立文字」。 昔須「順物」「護嫌」,今則臨機大用,適化則宜,浸假而「呵佛罵祖」、「斬 貓殺蛇」無非是道。反觀化行北土之神秀輩,適化真常唯心之故鄉,資持『楞伽 [P57] 』,修習壁觀,為帝王所崇,而終不能越江南一步,且以滯相漸悟見斥,絕傳於 安史之後。然則南禪之光大,其故蓋顯然可知矣。「即心是佛」,以北方之真常 唯心為體質;「無心為道」,以南方之妙有真空為莊嚴。本精嚴篤實之北方精神 ,融高簡空靈之南方風味,適時而起,乃能使天下學者輸心以從。

  達摩禪行於南土,得曹溪而其道大行,煥然一新,然論其宗本,猶是達摩之 道。尋達摩所傳入道之門,「理入」為本,首在發明眾生真淨本然之心性。「行 入」則本此性淨之玄悟,鑒照於動靜語默之間。舉心應事,「與道無違」,不為 怨苦、幸樂、欲求所轉──即報怨行、隨緣行、無所求行。如迷心逐物,即成怨 憎會苦、愛別離苦、求不得苦矣。若息心忘緣,則是「稱法」之行。達摩之道, 以慧悟導行;南宗之「唯論明心見性」,「貴子眼正,不說子行履」,實師此意 。凝住壁觀,資以為入理之門,意在悟而不在靜。神秀之門,以坐禪為教,或不 免失意,宜南禪斥之。以理入為門,悟眾生同一真性;一往而論,並稱頓悟。其 深悟玄微者,語默動靜,無不「冥順於法」;不見一法出法性外,此中有何階級 [P58] ?『楞伽』曰:「無所有何次」?以此,南宗主頓悟頓修。彼主歷別修證者,蓋 是理事未融,悟之不徹,因目為漸悟。石頭『參同契』曰:「人根有利鈍,道無 南北祖」,其言是也。達摩之「楞伽」印心,「以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」。「 藉教悟宗」者,領宗會意,得意則忘言,本非章句名相之學。法謂「言說已麤 ,舒之在紙,麤之甚矣」。此所以「魏境文學,多不齒之」。是則南宗之薄名相 ,實承北土之緒;而北方楞伽師資之文記紛陳,轉非達摩之本矣。道入南方,融 冶於真空,時節因緣,禪風不無特色,然不得以新創或別祧視之。

  慧能開百世之風,為唐宋來佛教所宗歸。論其天竺之源,本諸達摩;論其流 行於中國,則上承北土。南土本真空以融妙有,北方本真常而闡唯心:此兩大學 統,相參雜而究異其致。以此論南禪,則雖曰兼冶南風,而不失真常唯心之本, 乃北學大成於南方,非自南朝學統中來。昔道安、慧遠之門,博洽多聞,玄思卓 拔,教觀相資,幽居恬淡,有高士之操。南朝佛教承其風範,攝嶺、天台為能繼 其美。北土義學,引以為典則而玄思不及,賢首差近之。持此以觀南禪,則迥乎 [P59] 異矣。禪者朴質,非博雅多聞;彼文釆斐然,詞章可觀,而此則代以語錄。禪者 妙悟,道自家胸中物,非玄思卓拔之謂。禪者自居宗門,直探自心,不隨文教, 非教觀相資。禪者頭陀精進如田舍郎,非幽居恬淡之高士。是知慧能之禪風,絕 非廬山之舊也。彼上承漢、魏之兩晉佛教,以中原擾攘,日以南行;名僧碩德, 率中原之秀,受玄學之熏染極深,道安、慧遠之風得諸此。中原以士族南行,民 情漸朴,義解雖不及南方而篤行過之。若禪、淨土、普法,凡此以篤行為宗而著 特色者,並孕育於北方。達摩之禪,蓋亦陶冶於篤行風尚中者。北土稍嫌板滯, 「摩法虛宗」,未能光闡。一旦道入南方,化行於湘、贛、閩、粵之山地,民情 朴質而敏悟,其道乃如日中天。若以慧能之禪,承安遠之緒,視為中國佛教一貫 之統,失之遠矣!

  次會昌滅法以前,其間凡九十年(七五六──八四五)。天寶亂後,南方之 禪大弘;雖仍以湘、贛為中心,而影響頗及於北方。六祖門下之荷澤神會,南陽 慧忠(肅宗時入京──七六0頃);南嶽懷讓門下馬祖弟子懷暉及惟寬(憲宗時 [P60] ──八一0頃),並奉詔入京。其化行北土者,亦不乏其人。於此時,義學之昌 明,亦有可言者。天台宗自章安以後,門庭式微,遠不如三論。歷百年,始得荊 溪湛然復振之。湛然吳人,生於睿宗景雲二年(七一一),師左溪玄朗,慨然以 天台之中興自任(卒於德宗建中三年──七八三)。於智者著述,均為疏注;對 北方盛弘之真常唯心論,能用以立自破他。天台為教觀雙具之學,故於當時離教 之南禪,間致抨擊。於玄奘之唯識宗,作『法華五百問」以難破之。於賢首之華 嚴宗,於所作『金剛錍」等亦有所批評。於「無情有性」,「性具善惡」諸義, 均特為發揮。表彰天台之勝義,智者之學,藉以弘傳後世。以南方禪學及天台之 弘通,集北學大成之華嚴宗,亦一時中興。華嚴初不如天台之久衰,唯法藏弟子 慧苑頗變師說,清涼澄觀起以正之。觀,越州山陰人。生於天寶初年,卒憲宗元 和間,弘法於德宗之世。年齒後荊溪二、三十年,且曾從之習天台止觀(大曆十 年──七七五)。澄觀兼綜博學(如相部、南山之律;金陵玄璧、剡溪慧量之三 論;荊溪之天台;南北之禪理,無不綜習。從杭天竺法詵習『華嚴』,因服膺賢 [P61] 首宗。後遊五台、峨嵋,禮文殊、普賢,再還五台山,作『華嚴經大疏鈔』(七 八四──七八八)。後奉德宗召入京,參預四十『華嚴』之譯場(般若三藏於貞 元十一年──七九五出),力闡賢首宗義於西京。然以參學南方,頗融南學。說 「性惡不斷」有取於天台;責慧苑而崇賢首,則有見南方頓禪之盛行,不能忽視 或拒絕之也。其弟子圭峰宗密,更進而唱「禪教一致」,為『圓覺經』作疏,彌 見南禪之宏偉,影響北方之深而切也。武后之世,傳般刺密帝譯『楞嚴經』,房 融曾為潤色;或曰房融作也。後有佛陀多羅出『圓覺經』;或曰禪者作。二經並 於奢摩他、三摩缽底外,別立禪那為第三,義理亦相通。此二經與『起信論』為 華嚴家所宗奉;台、禪二家亦重之,為此後中國佛教之要典。荊溪之興天台,多 扶智者本義。清涼、圭峰,則於天台之圓,南禪之頓,不能不變本以相從。雖融 會更多,而已成南主北從之勢矣。

  自會昌法難至五代,為第三期,凡一百十餘年(八四六──九六0)。會昌 以前,南禪猶偏弘於長江諸省;中原兩京,多為唯識、賢首二宗之化區。逮唐武 [P62] 法難起,遍及南北,北方之義學遭毀尤甚。獨南方之禪者,簡默無資於典籍,林 間水邊均可以參證;能遠禍,因得僅存而獨弘。且以禪者本頭陀苦行,闢野開荒 ,行水擔柴以自食其力,無待於信施。適應環境,足以生存,而況禪道之高簡篤 行,能總貫南北之學要乎?禪宗要義,不外體般若遣相之旨,以禪之直觀,證會 事事物物常住本淨之真相。然以不依典籍,全賴師承。融鍊陶冶於尋常行事應對 間,故傳授者之行為性格,大足以影響一切。即因其教導之作風不同,而派別生 焉。唐武宗時,靈祐禪師承百丈之法,設化潭洲大溈山,於宣宗大中七年(八五 三)卒。傳袁州仰山慧寂「卒於昭宗大順元年──八九0),是為溈仰宗之祖。 僅三、四傳而絕,為五家宗派之最早者,所化偏於湘省。其禪風「方圓默契」, 師資濟美,所謂「父慈子孝,上令下從」也。有九十七圓相,南陽忠國師(六祖 門人)以授源,源傳仰山,為一宗特色。次則義玄禪師,與溈山同源百丈, 經黃蘗希運而至於玄,成臨濟宗。玄為曹州南華人,得法後北上鎮州,居臨濟院 ,卒於懿宗咸通八年(八六七),為南禪廣行北土之始。其禪風,以「棒喝」見 [P63] 稱,峻烈莫甚。於五家中傳燈最盛,至北宋,且分流為楊歧、黃龍二派。與臨濟 義玄同時,有良价禪師。其師承與溈仰、臨濟別系,乃自曹溪能、青原思、石頭 遷、藥山儼、雲巖晟相傳而至价。价居江西瑞州洞山,門下本寂居曹山(在江西 臨川),道膺居雲居(在江西南昌),皆晚唐人(洞山卒於懿宗咸通十年──八 六九,曹山雲居同卒於昭宗天復元年──九0一),是為曹洞宗。其禪風回互丁 寧,親切綿密。有「寶鏡三昧」,以重離明悟境,頗重傳授。曹山一脈斷,賴雲 居門下單傳,僅免於絕,後至南宋而興。是三家,皆起於晚唐;餘雲門、法眼二 宗,則起於五代。先於南嶽懷讓下出馬祖道一,道一下分二支:一為百丈懷海流 而為溈仰、臨濟,已如上述。一為天皇道悟,經龍潭崇信、德山宣鑑而至雪峰義 存,居閩川(卒於九0八)。文偃禪師得法於義存,南居龍州雲門山,大開化業 ,為南漢主所重,卒於五代之末(九五0),是為雲門宗。其禪風,如奔流突止 ,頗為急切,蓋有承於德山遺範也。初唯化行於粵,後漸北來江、浙。北宋時, 入汴京與義學僧競弘,盛極一時。五宗之中,法眼最後起,與雲門同出雪峰,經 [P64] 玄沙師備,地藏桂琛而至清涼文益,為此宗開祖。居金陵,南唐王李昇重之,卒 後謚號法眼,因以名宗。其禪風先緩後激,古稱巧便。一傳天台德韶,再傳永明 延壽(卒於宋太祖開寶八年──九七五),著『宗鏡錄」百卷,導唯識、賢首、 天台教以歸宗,集禪理之大成。又以禪融淨,開後代禪淨一致之風。其法嗣早絕 此土,轉繁衍於高麗。凡此五家,悉出南嶽、青原下,為後代禪者之所謂正統, 論禪者尚之矣。勃起於晚唐、五代之間,睥睨法界,大有禪宗以外無佛教之概。 昔晉之衰,五胡亂而佛教南;今則以唐之衰,五代亂而佛教北。自後,佛教中心 常在南方,北方已不復有為。然南方佛教,亦日以頹矣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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