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一七、點頭頑石話生公

  「生公說法,頑石點頭」,久已傳為佛教的佳話。生公的為人,如事跡、品 格、思想,以及時代的關係,生公給予中國佛教的影響,這一切都值得認識一下 。

  生公名道生,楊都竺法汰的弟子。依當時的習慣,依師為姓,就稱為竺道生 。他死在宋元嘉十一年(西元四三四)冬十月庚子,不知享年多少。梁『高僧傳 』說:「年在志學(十五歲),便登講座;年至具戒(二十歲),品鑒日深。… …初入廬山,幽棲七年以求其志。……後與慧叡、慧嚴,同遊長安」。竺法汰是 晉元十二年(西元三八七)死的,生公的年紀還不大。他到廬山住了七年,依止 遠公。在此期間,學過(僧伽)「提婆小道之要」。僧伽提婆,太元十六年(三 九二)在廬山譯『阿毘曇心論』;隆安元年(三九七)才東向楊都。生公後來聽 [P378] 到羅什三藏到了長安(秦弘始三年,即四0一),這才與同學們一起上長安。那 時,肇公才十九歲,生公似乎還不到三十歲(二十歲加七年)。在羅什三藏門下 ,是優秀的青年。所以當時人說:「老則融、叡,少則生、肇」。這樣,生公約 生於西元三七五,死在元嘉十一年,享年約六十歲左右!

  生公在去長安以前,早已受到人的贊許。『僧傳』說:「性度機警,神氣清 穆」。慧琳的『道生法師誄』文說:「性靜而剛烈,氣諧而易遵,喜捨以接誘」 。這可見,生公不僅是聰敏的青年,還是和樂易處的,沈潛剛毅的,喜捨樂意助 人的青年。他澹泊靜默,所以能在青年時代,耐得了「幽棲七年」的生活,承受 廬山精神的陶冶。也因為他是剛直,晚年才會受人的排擠。廬山精神是三學(戒 、定、慧)並重的,恬澹而精進。但生公卻偏重慧學,他以為:「入道之要,慧 解為本;故鑽仰群經,斟酌雜論」。他的慧解為本,與謝靈運的「成佛是慧業文 人事」,如出一口。生公以「慧解為本」,所以又到長安去修學。誄文說:「中 年遊學,廣搜異聞」。這位強毅明敏的青年,是怎樣的求知若渴! [P379]

  他到長安,可能是什公入關的來年(四0二)。「關中僧眾,咸謂神悟」。 在什公的號稱三千弟子中,有四聖、八俊、十哲,其中都有他。當時的評語是: 「通情則生、融上首,精難則嚴、觀第一」。「生、叡發天真,嚴、觀窪流得」 。生公的被人器重,主要是穎悟。但他住不幾久就先走了!什公在弘始六年(四 0四),翻譯『大品經』;七年十二月,『大智度論』也譯畢了;這才又把『大 品經』作了最後的修正。「因出大品之後,(僧)肇便著般若無知論」。這部論 被生公帶回廬山;這可見生公的南下,不能早於弘始七年。一個夏天,『般若無 知論』被劉遺民看見了。下一年冬,寫信向肇公質疑,信上說:「去年夏末,始 見生上人示無知論」。肇公接了信,又到下一年中秋,才回信給劉遺民說:「得 去年十二月疏並問。……八月十五日,僧肇疏」。回信的時候,已是生公回廬山 的第三年了。回信中說:「領公遠舉,乃千載之津梁也!於西域還,得方等新經 二百餘部。請大乘禪師一人,三藏法師一人,毘婆沙師二人。……禪師於宮寺教 習禪道,門徒數百,夙夜匪懈,邕邕肅肅,致自欣樂。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, [P380] 本末精悉,若睹初制。毘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毘曇胡本,雖未及譯。…… 生上人頃在此同止數年,……中途還南」。肇公回信時,禪師佛陀跋陀羅還在關 中傳禪。他的被擯出關,遲不過弘始十一年(另考)。在中寺出律藏的佛陀耶舍 ,弘始十年始譯;支法領(領公)也是此年回長安的。在石羊寺譯『舍利弗毘曇 』的曇摩耶舍與曇摩崛多,出胡文,是弘始九年。從這些事實看來,肇公回信時 ,佛陀跋陀羅還在,『四分律」已譯,而『舍利弗毘曇』也譯出胡本,這約在弘 始十年或十一年。生公已早兩年走了,那末生公的回廬山,遲不過弘始九年(四 0七)。這樣,道生在什公門下,不過五、六年。什門的優秀弟子,生公是最早 離去的一人。弘始八年,什公譯『維摩』、『法華』,生公是否參與譯場,還不 得而知(生公有維摩詰經注,法華經疏)。而弘始十一年所譯的『中論』、『十 二門論』,生公都沒有受學。這所以祗能「發天真」與「通情第一」,而不能「 窪流得」。這在生公的學歷中,是不可彌補的損失!他所以匆促的回去,是為了 對於什公的不滿。誄文說:「雖遇殊聞,彌覺同近。途窮無歸,迴轅改軫」。這 [P381] 與佛陀跋陀羅的面詰什公:「君所說不出人意,而致高名何耶」?是同一口吻。 後人以生公為三論宗的繼承者,真是錯誤到極點!記得什公翻譯的『智度論』, 慧遠作鈔序說:「童壽以此論深廣,難卒精究,因方言易省,故約本以為百卷。 計所遺落,殆過三倍,而文藻之士,猶以為繁,咸累於博,罕既其實」。遠公還 嫌他繁,「與同止諸僧,共別撰以為集要,凡二十卷」。『智論』是弘始七年譯 畢的,生公八、九年間就走了。「文藻之士,猶以為繁」;「同止諸僧,撰為集 要」,其中應該都有生公在。生公是學不厭博的,但厭惡名相的紛繁;這種性格 ,使他不能完滿承受什公的訓導。但晚年偉大的卓見,也就是這種精神的陶養所 成。

  生公到廬山以後,誄文說:「白楊徂秦,登廬躡霍」;似乎還到過霍山。霍 山,是安徽的天柱山;古典一點,是南嶽衡山。此後,一直到宋元熙元年(四一 九),才知道他到了建業。依『祐錄』,義熙五年還東都,但『僧傳』削去義熙 五年說,但說:「後還都止青園寺,寺是晉恭思皇后褚氏所立。生既當時法匠, [P382] 請以居焉」。恭思皇后是恭帝的皇后,元年正月冊立的。到明年六月,恭帝就被 廢。這可以想見恭思皇后青園寺的建立,總在這兩年中。後來青園寺改名龍光寺 ,生公也就被人稱為「龍光道生」。從出關到住青園寺,有十二、三年,事跡不 詳,大概是長住廬山(遠公還在)、霍山,是他綜貫所學,作深切的體驗,精思 入神以達圓熟的時期。生公的智慧,如皎潔的秋月,品格像孤芳自賞的寒梅。經 一番冰雪的澡浴,這自然要幽香四溢了!

  生公再到楊都來,除了景平元年(四二三),元嘉元年(四二四),與東安 寺慧嚴,協助佛陀什翻譯『五分律』以外,著實有些值得我們留意的事實。先說 一件不大不小的爭辨,看生公採取怎樣的立場。當時,祇洹寺的僧眾,在飯食時 ,有的沿用印度式的踞坐,有的改用中國式的方坐。祇洹寺的施主范泰,熱心護 法到極點。他覺得踞坐與方坐,不關重要,卻有點不和合,所以向祇洹寺的住持 慧義建議,一律中國化──方坐。慧義是有名的「憉惇進」,「意強氣猛」;而 同時,祇洹寺是「西域名僧,多投止此寺,或傳譯經典,或訓授禪法」的所在, [P383] 是典型印度式的寺院。特別是那時有號稱「大禪師」的曇摩蜜多,在寺中教授。 所以對范泰的建議,慧義是置而不答。於是乎小事大做,范泰要一再與慧義辯論 ;進一步向滿朝的公卿呼援;索性向文帝一再上表,希望文帝能授意宰相出來解 決。鄭道子與司徒王弘,都是同情范泰的。鄭道子甚至直接向禪師詰問,責備他 「禪念化心而守跡不變;在理既未,於用又粗」!這不小不大的爭辯,含有一個 重要問題,就是佛教是否需要適合中國的民情習俗。典型印度化的慧義,始終是 「謹守經律,以信順為本」。道場寺慧觀,也始終是「未肯悔其始位」,還是贊 成印度式的踞坐。但生公卻不同,「道生便是懸同」;「道生本是不企」。像生 公那樣得意忘言,直探心要的人,那裡會拘泥到如此!這件事,是王弘當司徒的 時候,約在宋元嘉三年(任職)到五年六月(去職)間(四二六──四二八)。

  生公的不願拘執印度俗習,還有可以證明的。一次,「太祖設會,帝親同眾 御於地筵。下食良久,眾咸疑日晚。帝曰:始可中耳。生曰:白日麗天,天言始 中,何得非中!遂取缽便食,一眾從之」。過午不食,在印度佛教是怎樣嚴格的 [P384] 大事!但生公臨機巧用,竟破了時食的定律。他與印度「隨宜飲食」的雞胤部學 者,豈不是有共同的見解!

  生公讀到了新譯的六卷『泥洹經』(四一七──四一八譯出),這在他的理 境中,起著重要的作用。生公不斷的發表卓越的見地,如「頓悟成佛」,「佛性 當有」,「善不受報」,「法身無色」,「佛無淨土」,「應有緣」等,成為一 時爭辯的中心。使一般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。生公那裡是競異好辯的!這確 從他的自有所得而來。他的獨到理境,以佛法的思想來說,不愧為第一流的真常 論者。他不受名跡的封蔽,能從名跡中解放出來,更進而淨化他。他不為習俗的 知見所限,能大膽的提貢自得的見地,忠於所見,不惜與世人爭,願受世人無情 的待遇。深見,真誠,勇敢,生公是偉大的!他的悟解,如『高僧傳』說:「潛 思日久,徹悟言外。迺喟然歎曰:夫象以盡意,得意則象忘;言以詮理,入理則 言息。自經典東流,譯人重隔,多守滯文,鮮見圓意。若忘筌取魚,始可以言道 矣」!誄文說:「悟曰;象者理之所假,執象則迷理;教者化之所因,束教則愚 [P385] 化。是以徵名貴實,惑於虛誕;求心應事,芒昧格言。……乃收迷獨運,存履遺 跡。於是眾經雲披,群疑冰釋。釋迦之旨,了然可尋;珍怪之辭,皆成通論」! 生公的悟境,不僅是遺言得實;還要本於所得的實義,從適合國情的立場,加以 淨化。本來,「得意忘言」,是佛法現覺離言性的應有之談。自什公的傳譯般若 經論以來,更特別的注意發揮,如僧叡的『十二門論序』說:「然則喪我在乎落 筌,荃忘存乎遺寄,筌我兼忘,始可以幾乎實矣」!但其中應有一種分別:佛法 的證悟,是超越名相思惟的;但施設教化,卻又非名相不可。這其中,如確為世 間現實,是現證所依的正見正行,這是不能忽略的,忽略就是「不落因果」,「 執理廢事」。如確為適應時機的假說,那就應超脫名跡去把握經意。否則,就不 免讀死書,泥跡不化。大概偏於信仰的,常是無條件的接受,如慧義、慧觀他們 ,連時食、踞坐,都看作天經地義。富於理智的,常加以抉擇、洗鍊(太過了, 會破壞一切)。法師們多是前一類的;印證自己心境的禪師,常是後一類的。「 佛法大海,信為能入,智為能度」,這需要得當。否則,不流於愚癡,就成為邪 [P386] 見。生公的「存履遺跡」,是後一類的。在生公,從自得的理境來看佛法,覺得 那些「徵名貴實」者,不了解佛經的適應印度,融貫了印度的民俗傳說,把神話 都看真了,這自不免要「惑於虛誕」。而那些「求心應事」的,不明白經中的象 徵、譬喻,以為是事實,那就要「芒昧格言」(格,譬類的意思)。所以生公的 得意忘言,是進而「芟夷名跡,闡揚事表」,這就是淨化與合理化。這麼一來, 自然是「釋迦之旨,了然可尋;珍怪之辭,皆成通論」了!生公的見地,是怎樣 的卓越!這是南中國精神的佛化。中國的江南民族性,好簡略,崇尚意境,富於 直覺的洞見。這如兩晉的老、莊之學,唐代的禪宗,南宋的理學,以及南畫,都 表現這一貫精神。雖不免流於虛玄,但在繳繞汗漫的文化堆中,常能咀味精華, 透進一番新鮮的空氣,提高拘於現實者的意境而淨化他。東晉有一位支公道林, 他「善標宗會,而章句或有所遺,時為守文者所陋。謝安聞而善之曰:此乃九方 歆之相馬也,略其玄黃而取其駿逸」。支公的精神,就是生公的精神。生公的解 說教典,常是作為應物的方便。所以自由而活潑的理致,平淡又新鮮。這種精神 [P387] ,在唐代的禪門中,獲得廣大的成就。他們標示不立文字,肅清一切的葛藤絡索 ,從和藹、樸質中顯出剛強。禪者與法師們談道,如涉及教相,也總是銷歸理性 的。生公與禪宗,沒有師承的關係,卻有氣象與理境上的共同。

  生公的見地,得力在『般若』、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。『般若』掃蕩一切, 是安公、什公所重的本典。而『法華』、『涅槃』的三乘是方便,「是滅非真滅 」;釋迦的誕生入滅是方便,真佛常住不變,都是引發生公妙悟的因緣。現在先 來談頓悟成佛。劉(齊時人)『無量義經序』說:「生公曰:道品可以泥洹, 非羅漢之名;六度可以至佛,非樹王之謂。斬木之喻(漸悟者的比喻),木成故 尺寸可漸;無生之證,生盡故其照必頓」。生公的意見:在生滅心上用功,損之 又損之,似乎是漸入的。但真性是無差別的,常住本淨的,所以有一毫的戲論在 ,到底不能證入。無生的「真知」,不見就不見,見就一了百了,無欠無餘。所 以,唯成佛才是真悟。嘉祥『二諦義』,引竺道生說:「果報是變謝之宅,生死 是大夢之境;從生死至金剛心,皆是夢,金剛後心,豁然大悟,無復所見」。這 [P388] 個漸學頓悟的見地,闡述得明白一些的,保存在『廣弘明集』卷二十,宋謝靈運 的『辨宗論』,及與諸道人(法勗、僧維等)及王休之的問答裡。當時,謝靈運 「枕疾務寡,頗多暇日」。答王休之書說:「海嶠岨迴,披敘無由」,可見為作 永嘉太守時(四二二──四二三)。謝靈運的風格,才華卓越而狂放,有點近於 生公;他愛好山水,卻過不慣幽獨,就與生公不同。關於頓悟,謝靈運是同情生 公的。他的『辨宗論』,代生公發言說:「有新論道士(指生公。古人稱比丘為 道士,道人),以為鑒寂微妙,不容階級。積學無限,何為自絕!今去釋氏之漸 悟,而取其能至;去孔氏之殆庶,而取其一極。一極異漸悟,能至非殆庶。故理 之所去,雖合各取,然其離孔釋矣。……竊謂新論為然」。從這簡要的敘述中, 看出他拂拭儒、釋的名跡,擷取儒、釋的精英。他不但超脫名相,還是綜合中印 文化的學者。他不是儱侗的圓融,是從玄悟的理境,否定而又綜合他。生公以為 :儒家的一極無二是對的;但顏氏子也只能做到殆庶,不能親切證入,是不究竟 的。佛家說證人無生法性,是對的;但見了一層又一層,是不了義的。他融合了 [P389] 儒者的一極,佛家的證入。有證入,所以有道可學,不會如「華人悟理無漸而誣 道無學」。因為一極,所以必是頓入的,也不會如「夷(印)人有學而誣道有漸 」。這不能說儒佛的本身矛盾或欠缺,因為儒、佛兩家,都是適應民族性的「救 物之言」。謝靈運推論此義說:「大而校之,華民易於見理,難於受教,故閉其 累學而開其一極。夷人易於受教,難於見理,故閉其頓了而開其漸悟」。這樣, 儒、釋的所以不同,是適應民族性的不同。中國人是偏於理性的,印度人是偏於 信仰的。他批評又綜合,從漸學的方便,到頓悟一極。這漸學頓悟,自許為「得 意之說」。精進的漸學,到一旦大悟,那就「一悟則紛累都盡耳」,大有禪宗「 參學事畢」的意味。他的見地,在「信順為先」的仰信者看來,是非常危險的。 為了教權的維護,不能不群起而攻。生公的漸修頓悟,在當時是「頓解不見三藏 」,「然離孔釋」,不能指出經典的證明。他此種見地,確有自得的理境,這理 境是「鑒寂微妙」,是「真常知」。如謝靈運的代辯說:「蹔者假也,真者常也 。假知無常,常知無假。今豈可以假知之蹔,而侵常知之真哉」!這真常的鑒寂 [P390] (後人稱為寂照)微妙,那裡會有階級?生公是第一流的真常論者,在印度佛教 真常論的發展中,就很有與生公的悟見巧合的,如『楞伽經』的「淨除眾生自心 現流,漸而非頓。淨除眾生自心現流,亦復如是:頓現無相無所有清淨境界」。 「於第一義無次第相續,說無所有妄想寂滅法」,「言說別施設,真實離名字; 分別應初業,修行示真實」。這都是漸學頓悟而理無次第的。生公的弟子竺道攸 ,見到了『勝鬘經』(也是真常論的),便慨歎的說:「先師昔義,闇與經合, 但歲月不待人,經襲義後」。生公不見經而能與後來的經典吻合,這證明了佛教 在某種傾向下,有某種必然的理境;中國與印度人間,有意境上共同的可能。

  生公所體見的「真知」,「鑒寂微妙」,是真常論者的悟境。在意志集中的 準備下,直覺到渾然一體,無著無礙。心光煥發,充滿超然的妙樂;從這個體驗 中,流出豐富的力量。有了這種體驗,自然的會流露出萬化一體的見地。但他是 偏於真實、常住、一體的,與世間現象,常不能無礙的貫徹,有忽略事象的傾向 。因有了渾融一體的經驗,所以常是圓融而無所不可的。至於他怎樣的解說,那 [P391] 要看個人的品性、學問、時代風尚、社會習俗來決定。但大體上,不是唯神、唯 我,就是唯心論。印度的真常論者,最初,脫略名跡,如雞胤部學者,就有點近 於生公。後來,又表現為嚴格精苦的律行,或為扶律談常的一大流。但是,超脫 名相(近於道),精嚴苦行(近於墨),都是第一流的真常論者,但僅是少數卓 越者的,不能普遍化。如果普遍化,不轉為思辨的真常唯心論,那常會從超脫名 相而聲色莊嚴,從精嚴苦行到欲樂自在。印度佛教,在婆羅門教的環境中,流為 聲色欲樂,牛鬼蛇神;在莊嚴秘密中,體驗真常的心境,這是真常論的末流。生 公真常妙心的理境,融化在中國儒家的文化中,於是能做出淨化神祕的工作,使 真常之道,接近平常。這一點,後代的禪宗也有一致的傾向。中國真常論者的成 就,比印度的真常論者,超過多多!不過,禪宗的超脫名相,給予中國佛教的創 傷,到現在還無法恢復呢!

  再談闡提有佛性,這是生公一生最悲壯的一幕。當時,『法華經』說小乘的 阿羅漢,終於要迴心作佛的,但沒有說人人可以成佛,也沒明說如來常住。生公 [P392] 從廬山來,見到六卷『泥洹經』,經中說如來常住不變,但也沒有說人人可以成 佛,反而說:「一闡提人無佛性」。一闡提人,是沒有出世意向的人;他無論如 何,沒有解脫成佛的可能。但生公從「鑒寂微妙」的理境中,洞見經義的必至之 勢,作出了「一闡提人皆得作佛」的結論。他所以如此說,以我理解的佛教思想 來說,這依然是偏重真常(渾一無別的,常住不變的)的必然結論。在印度後期 佛教的發展中,真常與佛性,一乘,結著不解之緣。在常住而渾一的理境中,闡 提為什麼沒有佛性?鑒寂微妙,那裡有這些差別?只要多少偏滯於真常,沒有不 如此結論的。生公所讀的經典,十九是初二期的,也有幾種第三期的。在他敏銳 的心目中,窺透了必至之理,才會說闡提有佛性。但這是他卓越的先見,沒有經 文可證,於是乎成為大問題了。『高僧傳』說:「洞入幽微,乃說一闡提人皆得 成佛。於時大本(北本大涅槃經)未傳,孤明先發,獨見忤眾。於是舊學以為邪 說,譏憤滋甚,遂顯於眾,擯而遣之」。在佛教的制度中,如執著反佛法的邪說 而不肯放棄,這可以在大眾下,宣佈他的罪狀而把他攆了。生公就在這樣的情況 [P393] 下,離開了當時的首都。其實,生公的融會儒佛,淨化珍怪,早已成為守文者的 眼中釘。論風度,論見地,論行為,生公都是超人一等的。他「性靜而氣烈」, 不能與庸俗者妥協。那些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,早已「與奪之聲,紛然競起 」。而生公又唱出「一闡提有佛性」的孤調,這總算被他們找到了話柄,名正言 順的把他攆了。

  在生公孤軍作戰的過程中,出家人中也還有一位共鳴者。但這位同道,在中 國教史中,並不是光榮的,這就是黑衣宰相釋慧琳。生公老死廬山以後,慧琳寫 了一篇誄文,說到「物忌光穎,人疵貞越,怨結同服」。說到當時的情形:「告 子晦言:道誠在斯,群聽咸播,不獨抵峙,誚毀多聞。予謂無害,勸是宣傳」。 這是說:生公告訴他:真道呢,確實是在此,而且是傳播給群眾了。但是,不但 是反對,卻譏諷我越學越糊塗亂說了。慧琳可說是生公的知音者,就安慰他:我 以為不成問題,勸你要盡量的宣傳。順便可以談談黑衣宰相。慧琳是寇道淵的弟 子,『僧傳』批評他「為性傲誕,頗自矜伐」。他「好語笑,長於製作」,文帝 [P394] 著實器重他。與他商議朝廷大事,因此參與權要,「置通呈書佐」,被人喚作黑 衣宰相。不知在那一年(總在元嘉十年左右),寫了一篇『白黑論』,這是揚儒 而抑佛的。結果,「慧琳道人作白黑論,乃為眾僧排擯。賴蒙值明主善救,得免 波羅夷耳」。慧琳成為佛教的叛徒,不能使我們同意。他的所以不能作一完善的 比丘,病根在不能像生公那樣的恬澹自得。同時,這可能是孤憤而情感激化的作 品。『白黑論』中,否認珍怪的神話,不滿意悲觀情調的無常苦,不滿意布施生 天的功利心,不滿意寺廟的嚴麗奢華,覺得佛法說空(他誤解了空)而並不能損 傷現實。所以他主張「宜廢顯晦之跡,存其所要之旨」。他的不滿怪誕、功利、 聲色、厭現實而求來生,與生公極相同;但他缺乏佛法的深刻認識,又沒有淡泊 自得的操持,在一時心境的激昂下,成為反佛教者。他反對的一部分,或是釋尊 適應印度民族的方便,或是佛教發展中羼入的毒素;其實也還是當時佛教病態的 反映。像慧琳那樣的品格、人才,見了生公的以佛為宗,而給予適合國情的淨化 融洽,自然會使他同情。 [P395]

  那個時代,思想激盪得厲害。有儒、道與佛教的爭論;佛教中有印度式與中 國化的爭論。儒、道的思想,當時不免貧乏。佛法湧到中國來,無微不入,帝王 公卿也群起接受。這個氣運,不是何承天們所能阻抑的。但是中國精神的高簡空 靈,平淡切實,不能不使中國人驕傲,不能不使第一流的佛學者同情。可是一方 面,西域的高僧,不斷的到中國來,全盤印度化的傾向,也自然會在佛教(特別 是出家人)中發展。於是乎佛教本身,展開了思想的爭論。祇洹寺的踞坐與方坐 ,是一件。當時,王弘、范泰、鄭道子們,是與生公取一致態度的。但慧琳的『 白黑論』,離開了佛教立場,當然不能獲得佛弟子的援助。就是生公的先見,一 旦被人指為離經背道,白衣弟子的同情者,也有點無可如何。不但生公、慧琳如 此,就是謝靈運的被殺,也還是與此有關。起初,謝靈運輕視孟顗說:「成佛是 慧業文人事」;「生天君在靈運前,成佛君在靈運後」。這自然是靈運的恃才傲 物,但孟顗偏重信仰,功德,靈運輕視孟顗的動機,也還是思想的不合。靈運做 永嘉太守,天天去遊山玩水,「從者數百人,伐木開徑,百姓驚擾以為山賊」。 [P396] 那時不滿謝靈運的孟顗,做會稽太守,就彈劾他有異志。總算文帝明鑒,改調臨 川內史完事。他依然玩他的山水,又被人彈糾。一而再,再而三,弄得有點不真 不假,才被殺了,這是元嘉十年。生公死在十一年,五年還在建業;他的被擯, 約在六年。慧琳的『白黑論』,文帝在十二年曾與何尚之談到,可見也是那時的 作品。我想,慧琳眼見靈運的被貶,生公的被擯,不免有思想上孤獨的悲哀。從 憤慨而走上極端,唯有與何承天們呼應,才能發洩一點鬱積的不平。但這是不擇 手段而更走向黑暗了;他自己也承認「予淪泥滓」。靈運在十年被殺,而生公又 死在十一年,這使慧琳悲慨萬分,痛惜「蘭蓀同類,氣傷於偶」。甚至說:「天 道茫昧,信順可推;理不湮滅,庶或同歸」,唯有寄情到來生了。

  謝靈運說:「協理置論,百家未見其是;因心自了,一己不患其躓」。我覺 得,生公才有這一番情調。他鉤剔佛法的深義,使它在適合國情下發展,吐露了 卓越的洞見。他被擯,卻造成了他的光榮。反之,拒擯生公者,終於要「內慚自 疚」。擴大正藏所收的──實法師所作的『一乘佛性章』(書名已記不清,檢三 [P397] 論章疏)說,是被慧觀們所擯的。當時建業的大德,能與生公並肩,為一時宗望 的,也的確唯有慧觀。慧觀能虛心承受一切佛典,這是他的長處,所以被稱為「 窪流得」。他熱心追求佛法,長隨佛陀跋陀羅。宋代的迎請西方大德,都有他。 他參加譯場,在宋代佛法的開展中,他是很有功績的。但是,他過於拘謹,所以 不滿羅什的卓犖不群;他是不肯方坐而飲食的。他代表印度式的佛教,與生公的 佛教中國化,恰恰的對立。慧觀雖是「妙善佛理,探究老莊,又精通十誦」的名 學者,但他自己卻方寸無主,不但沒有卓見,也沒有堅確的見解,不過依他作解 ,為印度大德與經典所轉弄而已。他是知識的輸運者,儘管愛好禪思,也不是禪 心自得者。范泰曾批評他說:「(僧伽)提婆始來,(慧)義、(慧)觀之徒, 莫不沐浴鑽仰。此蓋小乘法耳,便謂理之所極;謂無生方等(大乘)之經,皆是 魔書。提婆末後說經,乃不登高座。法顯後至,泥洹(經)始唱,便謂常住之言 ,眾理之最;般若(性空)宗極,皆出其下。以此推之,便是無主於內,有聞輒 變」。這道盡了依他作解者的進退失據。小乘來,就謗大乘。常住來,就批評性 [P398] 空。在三期佛教上看,永遠是落在兩邊。他雖然擯走了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生公 ,但等到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『大般涅槃經』從西方傳來,又要為他賣力。他好 在不再面見生公,否則真要自慚渺小了。

  生公被擯,總在元嘉六年間,誄文說:「爰念初離,三秋告暮,風肅流清, 雲高林素;送君南浦,交手分路」。這是九月底的天氣,慧琳是親送生公出發, 握握手而分別的。要走時,生公從自得的見地中,湧出一種確信的力量,他所以 「在大眾中,正容誓曰:若我所說反於經者,請於現身即表癘疾。若與實相不相 違背者,願捨壽之時,據師子座」。他走了,到蘇州的虎丘山,「旬日之中,學 徒數百」,這可見擁護生公的也不在少數。傳說生公在虎丘時,覺得世俗的不辨 是非,已沒有人可以共論的了。他向石頭說法,說到一切眾生有佛性,連頑石都 點頭了。生公的為頑石說法,與屈原的天問一樣,確是同樣的忠誠!不知為了什 麼,生公又離開虎丘,「投跡廬山」,又重行過他的幽棲生活。說來湊巧,生公 一走,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『大涅槃經』,就傳到了南方。經是北涼曇無讖翻譯 [P399] 的,在玄始十年(即宋永初三年(壬戍))譯畢。不過為了交通與抄傳的困難, 過了幾年才傳到南都。那時生公已走,謝靈運還在,這應該是元嘉七、八年間的 事(可檢)。『涅槃經』傳到了廬山,生公該是怎樣的被人推尊呀!在「十一年 冬十一月庚子,(生公)於廬山精舍,升於法座,神色開朗,德音俊發,論議數 番,窮理盡妙!觀聽之眾,莫不悅悟。法席將畢,忽見塵尾紛然而墜,端坐正容 ,隱几而卒」。這居然應驗他臨走的誓言了!生公的死在法座上,也有唐宋間禪 者坐亡立脫的風格。生公弟子竺道攸,在大明四年(辛丑)講『勝鬘經』。記述 經義的慈法師,就說到「法師至元嘉十一年,於法座之上,遷神異世」。這與生 公的死,相差不過「三十許載」。生公在法座上坐化,應該是當時的事實。

  生公的著述,有『淨名經注』、『泥洹經注』。此外,有七珍論,即「二諦 論,佛性當有論,法身無色論,佛無淨土論,應有緣論等」。但現存的,除了三 論學者引述的片文隻句而外,在梁寶亮等編的『大涅槃經集注』裡,保存了生公 『泥洹經注』一部分。合編什、肇、生、叡的『淨名經注』,而題名『維摩經肇 [P400] 注』的(大正藏有廣本),保存了他的『淨名經注』不少。謝靈運的『辨宗論』 ,有他的頓悟說。「法身無色」,「佛無淨土」,『淨名經注』中,有完美的解 說。這些,都是中國佛教文獻中的珍品。

  我得把他總結一下:生公有淡泊的操持,卓越的深見,真誠的勇氣。他想使 佛教中國化,使他合理化,使佛教的真理顯發出來;他不肯阿世取容。這一切, 在兩千年的中國佛教中,能有幾人!但當時,佛教還是翻譯的時代,沒有成熟。 需要的是多多益善的翻譯;適應民間的,是施戒修福。佛法從西方來,所以西方 來的和尚,都是尊者、菩薩、活佛,真理在他們的口中。生公的孤明獨朗,前進 得離時代與信眾太遠了。縱然頓悟成佛,闡提有佛性,可以被人推重;而他的「 釋迦之旨,了然可尋,珍怪之辭,皆成通論」的特色,再也不能為他們重視。他 們要接受虛誕與格言,組織偉大的玄學。這要讓佛教跟南朝而走向沒落;讓北中 國樸實、精嚴、強毅的精神來洗刷一下,調和一下,生公的精神,才在唐代的禪 宗裡復活,光大起來,射出中國佛教獨特的光芒! [P401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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