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我今年六十六歲,出家也已經四十二年了。在這不太短的歲月中,總該有些 值得回憶的吧!平凡的自己,過著平淡的生活。回憶起來,如白雲消失在遙遠的 虛空一般,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呢!我的一生,無關於國家大事,也不曾因我而使 佛教興衰。我不能救人,也不能殺人。平凡的一生,沒有多釆多姿的生活,也沒 有可歌可泣的事跡。平凡的一生,平淡到等於一片空白,有什麼可說可寫的呢!
靜靜的回憶自己,觀察自己──這是四十八歲以後的事了。自己如水面的一 片落葉,向前流去,流去。忽而停滯,又忽而團團轉。有時激起了浪花,為浪花 所掩蓋,而又平靜了,還是那樣的流去。為什麼會這樣?不但落葉不明白,落葉 [P2] 那樣的自己也不太明白。只覺得──有些是當時發覺,有些是事後發現,自己的 一切,都在無限複雜的因緣中推移。因緣,是那樣的真實,那樣的不可思議!有 些特殊因緣,一直到現在,還只能說因緣不可思議。
人生,只是因緣──前後延續,自他關涉中的個性生活的表現,因緣決定了 一切。因緣有被動性、主動性。被動性的是機緣,是巧合,是難可思議的奇跡。 主動性的是把握、是促發、是開創。在對人對事的關係中,我是順應因緣的,等 因緣來湊泊,順因緣而流變。如以儒者的觀點來說,近於「居易而待時」的態度 。但過分的順應,有時也會為自己帶來了困擾。在我一生中,似乎主動的想這想 那,是沒有一樣成功的。就如臺北的慧日講堂,建成了也只增添些不必要的干擾 。我這樣的順應因緣,也許是弱者的處世態度,也許是個性的適合,也應該是夙 生因緣,引上了出家學佛之路(學佛是不一定要出家的,出家要個性適合於那樣 的生活方式才得)。從一生的延續來看自己,來看因緣的錯雜,一切是非、得失 、恩怨,都失去了光彩而歸於平淡。 [P3]
我是眼高手低的,所以不自覺的捨短用長。十三、四歲開始,就傾向於丹經 、術數、道書、新舊約,而到達佛法。對佛法的真義來說,我不是順應的,是自 發的去尋求、去了解、去發見、去貫通,化為自己不可分的部分。我在這方面的 主動性,也許比那些權力!6狅赫者的努力,並不遜色。但我這裡,沒有權力的爭奪 ,沒有貪染,也沒有瞋恨,而有的只是法喜無量。隨自己夙緣所可能的,盡著所 能盡的努力。
「一生難忘是因緣」,我不妨片段的寫出些還留存在回憶中的因緣。因緣雖 早已過去,如空中鳥跡,而在世俗諦中,到底是那樣的真實,那樣的不可思議!
民國十四年(二十歲),我讀到『莊子』的馮夢禎序文:「然則莊文郭注, 其佛法之先驅耶」,而引起了探索佛法的興趣。對於佛法,我沒有師友的引導, 只是自己在暗中摸索。 [P4]
十七年清明後四日,慈母不幸在不到四天的卒病中去世,引起我內心極大的 震動,不知所措的悲傷。九月(附註;本文的年月,都是農曆)裡,住在同一祖 宅的叔祖父死了。十八年五月初,父親又在病了兩個多月,終日安祥地睡眠中去 世(極可能是肺癌)。一年多來,一直在求醫求藥,辦理喪事,似乎人生只是為 此而忙碌。內心的沈悶抑鬱,在近年來佛法的熏習下,引發我出家的決心。
「出家難」,對我來說,不是難在出家的清苦生活,而是難在到那裡去出家 。我一直生活在五十幾華里的小天地裡。在這一區域內,沒有莊嚴的寺院,沒有 著名的法師。有的是香火道場,有的是經懺應赴。我從經論得來的有限知識,不 相信佛法就是這樣的,我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出家。而且,離家過近,也會受到 家族的干擾。我在書本上,知道些名山古剎的名字,但並不知小天地外的佛教情 況。我是內向的人,不會找機會,主動的與人談話,扯關係。所以沒有熟人,是 不敢冒昧外出的。在我的想像中,一個外來的年輕人,沒有介紹,有誰會留他出 家呢!如何實現我的出家目的,實在是太難了! [P5]
因緣終於來了!十九年(廿五歲)五月,報上刊出大幅廣告──「北平菩提 學院招生」。主辦者大愚法師;籌備處是「北平東四馬大人胡同齊宅」。秋季開 學,遠道的可以通信考試。資格是男性;二十歲以上,三十歲以下;僧俗兼收。 這一消息,如昏夜明燈,照亮了我要走的前途。我想,在三年修學中,總會熟識 幾位出家同學,介紹到那裡去出家,應該是沒有問題的。我就這樣滿有自信的, 決定進行出家的計劃。
試題是「佛法以離苦得樂為目的論」。得到的覆信是:「考試及格,准予入 學」。但又附帶說:「開學時間,另行通知」。到了六月,我天天看報,天天等 待開學的通知,而開學的消息,卻始終沒有。我越等越不耐煩,越是急於修學佛 法了。當時的天真想法,橫豎要開學,遲幾天也沒關係,不如到北平再說。我就 在閏六月二十九日的早上,踏上了離家(浙江省海寧縣)出家,充滿光明遠景, 而其實完全不知前途如何的旅程。
到了上海,等輪船到天津,再搭火車到北平。那時,正是召開擴大會議,中 [P6] 央空炸懷仁堂的時節。我到「齊宅」去探問,回答是:「籌備還沒有就緒。開學 沒有確定期間,遠道的應等通知再來」。這一下,我可有點惶惑了。在臥佛寺( 也許是臥龍寺)佛經流通處,選購了幾冊佛書。談起菩提學院,這才知道學院是 告吹了。一向被軍政名流崇仰的大愚法師,在閻馮戰爭的逆轉中,失去了信任與 支持(大愚法師從此就無聲無息的被人遺忘了)。這一次戰爭的勝負,與我無關 ,而我寄于無限(出家的)希望的菩提學院,卻被弄得無影無蹤。我該怎麼辦呢 ?辦法是沒有的,北平是那樣的人地生疏,連一個熟人也沒有。不曾出過遠門的 我,對於北平方言,聽來異常彆扭,連「前門外」都不能順利的聽憧。這裡是不 能住下去的,回到南方再說。這樣,又坐火車,搭輪船,回到了最近來過的上海 。
上海是那樣繁忙,那樣盡情歡樂的都市。而我在上海的旅館裡,除了對經書 出神而外,卻沒有事可做,沒有地方可去,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。呆住了幾天, 想起寧波的天童寺,於是又搭輪船到了寧波。問起天童寺,才知道人力車是不能 [P7] 到達的。先要搭小船,還要步行兩小時。天童寺交通不便,我的希望又動搖了, 消失了。無事可做,無地可去,無話可說,又在旅館裡呆了幾天。呆著不是辦法 ,但沒有一個熟人,沒有勇氣向人訴說要出家的我,有什麼辦法呢!忽然想起, 南海普陀山離寧波不遠,不如去普陀山禮佛敬香。這樣,我又到了普陀山。
我住在普陀前山的錫麟堂。我以香客的身分,坐了兜子,前山後山的去逢佛 敬香。普陀山寺廟多、和尚多、香客多,而我還是那樣的孤獨,心裡一片茫然。 第三天下午,我在客房前的廊下看書,一位青年香客,見我所看的是佛書,就自 我介紹:南通白蒲人,姓王,他這次是來普陀山出家的。我聽了,幾乎失聲的叫 起來。我說:「同道,同道──王先生!我也是想要出家的呀」──這是我離家 以來,第一次向人吐露了內心的祕密。這樣的志同道合,片刻間成為知己,成為 茫茫人世的良伴,商量著到那裡去出家──找一個理想的地方。王君隨身帶來的 ,有一本『普陀山指南』。仔細檢閱,從大寺到小廟,從小廟到茅蓬,發見在「 [P8] 般若精舍」下,寫著「藏書極富,主持者有道行」幾個字。當下商量決定,第二 天上午,專誠去般若精舍拜訪。
般若精舍是屬於普慧庵的一個茅蓬。我們到了目的地,見房屋不大,雙門緊 閉。好久,才有一位(只有這一位)嚴肅而安詳的老和尚出來開門。聽說我們想 研究佛法,就為我們略說佛法大意。我們說:錫麟堂香客往來太多,我們想找一 處僻靜的所在,安住幾個月,對佛法作初步的參研。他向西南角一指說:「有, 離這裡不過一里路,有個俗名天后宮的福泉庵。當家是褔建人,香客也都是褔建 人,一年不過三、四次,平時非常的安靜。我也不用介紹,你們說般若精舍老法 師指導來的就得了」。我們向他謝別,就向褔泉庵來。出來招呼我們的,是一位 叫宗湛的知客師。我們說明來意,他就去徵求當家的意思。當家的來了,是一位 白髮白鬚的老和尚。當家的只是點點頭,說了兩三句我不能完全明白的話(原來 是帶有閩南語韻味的寧波話),大意是好的,好的。這樣,我們下午就移到褔泉 庵來。我與王君同住(樓上)一室,在宗湛的隔壁。
第二天傍晚,王君──其實是姜君的哥哥,追蹤而來。說好說歹,姜君跟他 [P9] 的哥哥回家去了,又只剩了我一個人。我與宗湛還談得來,見我認真地在閱讀經 論,就為我介紹。十月十一日,我就在福泉庵剃落出家,法名印順,號盛正。那 位白髮白鬚的當家,就是我的恩師上清下念老和尚。般若精舍的那位老和尚,原 來是虛大師的戒兄,被虛大師稱譽為「平生第一益友」的昱山上人。我的出家, 曾經得到他的指示,所以出家後,順從普陀山的習俗,禮昱公為義師父。
很多人問我:你怎麼會跟一位(語言不通的)福建老和尚出家?我自己也說 不出來。我想要出家,而會從福泉庵念公出家,這不但意想不到,夢也不會夢到 的。然而,我真的從念公出家了。回憶我離家出家的因緣,空登大幅廣告的菩提 學院,空跑普陀山一趟的南通姜君,姜君帶來的那本『普陀山指南』,都是使我 在福泉庵出家的主要因緣。因緣是那樣的離奇,難以想像!無意中得到昱公的指 導,我終於在普陀福泉庵,跟一位福建老和尚出家,又始終受到先師的慈蔭,這 不能不說是夙生的緣分。 [P10]
十九年(二十五歲)十月底,與師兄盛明,到天童寺去受戒,戒和尚是上圓 下!4漒老法師。名山的莊嚴氣氛,留下了深刻的回憶。在普陀過了舊年,得到先師 的同意與資助,我就於二十年(二十六歲)二月,到廈門南普陀寺閩南佛學院( 以下簡稱閩院)求法,插入甲班(二年級)。暑期考試還沒有終了,我就病倒了 ,精神一直不能恢復。八月初,代院長大醒法師要我去鼓山湧泉佛學院教課「實 際是易地休養)。在鼓山,禮見了當代的名德──虛雲與慈舟二老。我那時出家 不久,對叢林規制,佛門慣例,什麼都不懂。冒冒失失的樣子,現在想起來,還 有點覺得可笑。年底,我回到廈門過舊年。
二十一年(二十七歲)上學期,大醒法師要我為甲班──我的同班同學講課 。我有經不起人說好話的習性「問題是自己不會應付,不會說話,沒有那股斷然 拒絕的勇氣),竟然答應下來。我是作為與同學們共同研究的;好在一向與人無 [P11] 爭,又沒有老師氣派,同學們也就將就些聽了。暑假中,我不慎的說了幾句話, 大醒法師覺得我站在同學一邊。我那時忽然警覺過來:我是發心出家求法而來的 ,聽不到四個月的課,就在這裡當法師,真是不知慚愧!這裡,不可能達成我的 求法願望,我應該自求充實。但我怎樣離開閩院呢?在師長面前,我是拿不出不 顧一切的勇氣,於是想了一個辦法:我寫信給普陀山福泉庵,要他們這樣的寫封 信來──你家裡的人,來常住找你,吵吵鬧鬧,你趕快回來自己處理。我就憑這 封信去告假,大醒法師臨別贈詩:「南普陀歸北普陀,留君不住但云何!去時先 定來時約,莫使西風別恨多」。我就這樣的走了。現在台灣的學長默如、戒德, 那時也在閩院授課,也許還記得有這麼一回事。
二十一年(二十七歲)夏天,我就住到佛頂山慧濟寺的閱藏樓看藏經。這個 自修環境,雖然清苦些(就是找不到錢),為我出家以來所懷念為最理想的。好 處在常住上下,沒有人尊敬你,也沒有人輕視你,更不會來麻煩你。在這裡足足 的住了一年半:為了閱覽三論宗的章疏,在二十三年(二十九歲)正月,又到武 [P12] 昌佛學院(以下簡稱武院,那時名為世界佛學苑圖書館)。新年裡,先與華清( 諦閑老的法子)法師去雪竇寺,我第一次禮見了虛大師。然後經上海到南京,訪 晤在中國佛學會服務的燈霞同學,瞻仰了中山陵。我又去棲霞山,瞻禮三論宗的 古道場。在南京上船去武昌,意外的遇到了敏智、肇啟(?)二位,從天寧寺來 ,也是要去武院的。我在武院半年,三論宗的章疏讀完了,天氣太熱,我就回到 了佛頂山。
六、七月間,虛大師附了常惺法師的來信,邀我再去廈門。那時,閩院已由 常惺法師任院長,人事有了變動。在當時的青年學僧心目中,常惺法師是一位被 崇仰的大德,我也就決定去一趟。住了半年,在二十四年(三十歲)正月,我就 與常惺法師的法子(南亭法師法弟)葦中法師,同船回上海。我再住佛頂山的閱 藏樓,直到二十五年(三十一歲)底,才以不可思議的因緣而離開了普陀。
這裡,我想敘述一則痛心的因緣。當我(二十四年)要離開閩院時,一位蘇 北同學──聖華,搭衣持具來頂禮,說願意親近法師。我生於浙江,出家於浙江 [P13] ,所以不懂這是什麼意思。只告訴他:「我要回去看藏經,將來有緣共住吧」 !聖華是文質彬彬,謙和有禮的。後來,他也要來看藏經,我告訴他閱藏樓的一 切實際情形。並且說:慧濟寺是子孫叢林,我雖是親房,也等於客住。但他誤會 了,來了。在他長養於蘇北寺院的傳統意識裡,以為我久住佛頂山,將來會在佛 頂山做方丈的。他來親近我,就有受記做方丈的希望。我發見了他的錯覺,一再 的談些佛頂山的歷史,佛頂山的家風,但他著了迷一樣的,怎麼也不肯相信。二 十五年冬天,我離開了普陀,聖華似乎失去了世間的一切,不久就變得神經錯亂 。聖華的本性,溫和純良,潔身自好,雖然能力薄弱些,但可以做一個好和尚。 在蘇北佛教的環境中,如出家而不能受記、當家、做方丈,那是被輕視的,可恥 的,簡直有見不得爹娘,見不得師長的苦衷。聖華就是被這種傳統所害苦了的! 聖華的不幸,使我對於今日佛教的一角,有了新的認識,新的歎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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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遊覽而出去遊覽,我平生只有過一次。只此一次,恰好免除了抗日期間, 陷身敵偽下的苦境,可說是不自覺的預先在安排避難。經過曲折而希奇,因緣是 不可思議的!
民國二十五年(三十一歲)秋天,我在普陀佛頂山,完成了全藏的閱讀,心 情頓覺輕鬆。偶而去客堂(頌萊同學在客堂任知客),才聽說九月裡,蔣委員長 (即今總統蔣公)五秩大壽。經國先生令堂毛太夫人,在天臺山國清寺為委員長 祝壽。在山上普設千僧大齋,通告各方:結緣是每人海青料一段,銀圓壹元。這 個消息,忽然引起我的動念:天臺山國清寺,是智者大師──天臺宗的根本道場 ,我從來不曾去過。名山勝地,何不趁此齋會,順便去瞻仰一下!一舉兩得,越 想越好,九月中旬,我就背起衣單,過海趕千僧齋去了。
一到寧波,就去延慶寺,這是亦幻法師總持事務,與虛大師有關係的道場。 幾位熟識的道友,見我那個掛單模樣,要去天臺山趕齋,就勸我說:「這次千僧 齋會,去的人實在太多了。這幾天的國清寺,不但住眾擠成一團,無單可安(沒 [P15] 有睡覺的地方),連飲水也有了問題。天臺山是值得去的,但如不是為了一塊錢 ,一塊布,那大可不必趕著去受苦。過幾天,齋會過了,我們介紹你去住幾天, 到處瞻禮,何等自在」!我是個一向懶於趕齋,生怕睡眠不好的人,聽他們這麼 一說,也就暫時留下,等過了齋期(壽誕)再去。
在延慶寺住了兩天,吃飯睡覺,實在乏味。想起了慈北白湖(鳴鶴場)金仙 寺,是亦幻法師住持的地方。聽說風景優美,芝峰法師及守志(即竺摩)、月熙 等同學,都住在那裡,倒不如先去白湖走一趟,回來再上天臺山不遲。決定了, 就到金仙寺來。這裡,倒是一個好地方,湖光山色,風景著實不錯!在這裡自修 ,應該是極其理想的,但在我的感覺中,似乎太自由了一點。
金仙寺住了幾天,打算明天要回寧波了。廈門的慧雲(俗名林子青),忽在 傍晚的時候來了,他就是從國清寺趕了齋下來的。大家見面,有說有笑。說不到 幾句,慧雲忽然想到了什麼,拿出銀元二十元給我(那時的幣值很高)說:「知 道你在普陀,卻找不到通訊處,我也無法寄給你。隆耀說:別的無所謂,只是印 [P16] 順同學的二十塊錢,無論如何,你也得代我交還他。難得在這裡遇到了你,我也 總算不負人之託了」。慧雲來得意外,二十塊錢也來得意外,這裡面原是有一段 因緣的。
二十三年(二十九歲)下學期,我在閩院教課。隆耀(寶華山引禮出身)、 慧雲,受台灣開元寺的禮請,一個羯磨,一個教授,要到台灣去傳戒。隆耀想到 見了臺灣的諸山長老,也得備點禮物,表示敬意。他是沒有錢的,沒有別的辦法 ,就來找我這個窮同學,商借二十元。二十元,是我所有的不少部分。我與隆耀 沒有特別的友誼,但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他。他們傳戒終了,正想離台返廈,卻 被日本刑警逮捕,嚴刑苦打。曾傳說隆耀(身體本來瘦弱)經不起刑責,已經死 了。二十四年正月,我離開廈門,從此杳無消息,我也早已忘記這二十元了。想 不到隆耀沒有死,也沒有忘記我,自己還在台灣休養,首先就設法託慧雲歸還我 。佛經說:種因的會結果,欠債的要還錢,這原不過遲早──今生或來生而已!
慧雲是從杭州去天臺山的。說到杭州,慧雲的話就說開了。「杭州開化寺六 [P17] 和塔住持妙乘,是閩院老同學,對於閩院同學,來者不拒,去者不追。到了他那 裡,有吃有住。至於參觀遊覽,那就各人自由」。慧雲說:「他住在六和塔,已 一個多月了」。月熙想到杭州去,邀我同行。出家以來,我沒有去過西湖。現在 有人導遊,還得了意外的財物(二十元),我也就放下天臺山,先作杭州西湖之 遊了。
晚上,才到了錢塘江邊的開化寺。第二天(國曆十一月六日)早餐畢,妙乘 提議:「今天太老(指虛大師)在靈隱寺講『仁王護國般若經』。我們是雲來集 菩薩,也該去參加開經法會才是」。大家沒有異議,上午就到了靈隱,我也隨眾 禮見了虛大師。下午聽完了經,就回開化寺。晚上,慧雲對我說:「太老好像有 話要和你說似的」。我說:「我倒沒有覺得」。但我心裡想:虛大師也許會有話 要和我說的。去年(二十四年)(國曆)四月間,為了組織中日佛學會,出席泛 太平洋佛教青年會,我不同意虛大師的態度。大師自己不參加,卻默許部分的弟 子去參加。我以為:日本軍閥的野心是不會中止的,中日是遲早要一戰的。處於 [P18] 這個時代的中國佛教徒,應愛護自己,不宜與特務化的日僧相住來。也許措辭過 分激烈了,我與大師的聯絡,也就中斷了一年多。
過了兩天,妙乘在開化寺設齋,供養虛大師,沒有外客。在席上,虛大師向 我提起:武院要辦研究班,這是由上海三昧庵寬道發心每月資助(貳)百元而引 起的。有幾位研究三論的,所以希望我去武院,指導他們研究。我說了幾句謙辭 的話,大師以「去一趟」來結束話題。這就是虛大師所要與我說的,說了也就算 了。
我在杭州住了一星期,忽然遊興大發,也許是二十塊錢在作怪。離開杭州, 首先到嘉興楞嚴寺掛單。常住佛事興隆,我被派去拜了一天梁皇懺。看情形不對 ,第二天起單,到旅館去住了一天。多少遊覽,就搭車去江蘇的鎮江。訪玉山超 岸寺,見到了守培老法師。寺主雪松,陪我去金山;又到竹林寺一宿,見到正在 編輯『中國佛教人名大辭典』的震華。回到超岸寺,梵波(也許是養波,一位武 院的同學)從焦山來,我就隨梵(?)波去焦山。焦山的住持靜嚴,是閩院的同 [P19] 學,在這裡受了幾天招待。忽有六度(也是去過閩院的)從廬山大林寺下來,要 回小廟去,他就成為我漫遊的引導者。陪我去楊州;到如皋的菩提社,這是六度 出家的地方。我住了好多天,多少領略到蘇北寺僧的生活情形。然後經過南通, 參觀了嗇公墓,吳畫沈繡之樓──樓上藏有歷代名人的觀音畫像。最後到了狼山 ,這裡也有一位力定同學。住了兩三天,這才與六度話別,而搭輪船回上海。三 個星期的漫遊,漫無目的的遊歷,錢也用完了,人也累了,遊興當然也就沒有了 。天臺山以後再說,決定先回普陀去。
虛大師創辦的中國佛學會上海市分會,是附設在三昧庵內的,聽說燈霞同學 在那裡當幹事。我在決定回普陀山的前一天,去三昧庵看他。談了一回,準備走 了,他說:「下午請常惺法師演講,你喫了午飯,聽完講再走吧」!也好,我橫 豎是沒有事的。午後,慧雲、妙乘,又在這裡碰上了,真是巧合!妙乘一直埋怨 我:「走了也沒說個去處!在你走了以後,太老一再派人來找你」。我說:「到 那裡,我自己也不知道呀」!不久,虛大師來了,常惺法師也來了,三昧庵主寬 [P20] 道(原是普陀洪筏院子孫)當然也到了。講演完畢,大家坐下來,虛大師重申前 議,要我到武院去。大家幫著大師說話,不善詞令的我,在這師友的包圍下,實 在應付不了。虛大師拿出二十塊錢,給我作旅費。我還是要推,妙乘可說話了: 「老法師給幾個錢,我們做弟子的,只有說聲謝謝。你去不去武昌,都沒關係, 慢慢決定好了」。不會說話的我,就這樣沒奈何的收了下來。回到普陀山,越想 越不是滋味。我真是不該到三昧庵去的!但我又怎麼知道三星期的漫遊,會在這 裡碰上了呢!約會也沒有這麼巧呀!武院,我是去過的,並不想再去;特別是武 漢的炎熱,我實在適應不了。可是旅費已拿了,拿錢而不去,我是不能這麼做的 ,除非將錢退回去。想來想去,也許還是(缺乏斷然拒絕,不顧一切的勇氣)人 情難卻,沒奈何的決定:去一趟,明年早點回普陀山度夏。
從普陀到武昌,已經是臘月中旬了。二十六年(三十二歲)的五月初,我就 病倒了──老毛病。痾了幾天,溫度忽然高起來,院方才把我送入漢口某日本醫 院。住了十幾天,才出院回來。天氣那樣的熱,睡眠不足,飲食減少,病雖說好 [P21] 了:身體卻還在衰弱下去。國曆七月七日,蘆溝橋的抗日砲聲響了。國曆八月十 三日,淞滬的戰爭又起。到國曆十二月四日,南京也宣告失守。想回普陀的希望 ,是越來越不可能了!身體一直在奄奄無生氣的情況下。到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 )七月,武漢也逐漸緊張起來,這才與老同學止安經宜昌而到了重慶,我就這樣 的渡過了抗戰八年。我為什麼到四川,追隨政府哪!響應虛大師的號召(共赴國 難)哪,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,對我是完全不適用的。在我的回憶中,覺得有一 種(複雜而錯綜的)力量,在引誘我,驅策我,強迫我,在不自覺、不自主的情 形下,使我遠離了苦難,不致於拘守普陀,而受盡抗戰期間的生活煎熬。而且是 ,使我進入一新的領域──新的人事,新的法義,深深的影響了最近二十幾年來 的一切。抗戰來臨的前夕,一種不自覺的因緣力,使我東離普陀,走向西方── 從武昌而到四川。我該感謝三寶的默佑嗎?我更應該歌頌因緣的不可思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