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五 最難得的八年

[P22]

  最難得的八年(二十七年七月到三十五年三月),為我出家生活史中最有意 義的八年,決定我未來一切的八年。

  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)五月,武漢外圍一天天緊張起來。老同學葦舫(蘇北 人),在武院編『海潮音』,也是當時武院的管理者。他一直說要與向領江的結 緣船(行駛重慶上海間的福源輪船)接洽,送我們──我與老同學止安去四川。 但是結緣船一班又一班,武漢三鎮的尼眾去了不少(後來虛大師為他們成立尼眾 避難林),就是輪不到我們。七月中,止安著急了,自己出去想想辦法,當下就 買了兩張到宜昌的票回來,陪著我去宜昌,暫住古佛寺。一到宜昌,才知道問題 嚴重。在宜昌等船入川的,真是人山人海,去四川的船票,我們是沒有能力(有 錢也不成)買到的。後來,還是虧了向領江的結緣船,才能順利的到達重慶。向 領江的結緣船,不用接洽,也不用買票,只要出家人,就可以一直走上去。在船 上,有飯(素菜)喫;到了重慶南岸,每人還給兩毛錢的輪渡費。向領江半生結 緣,真正功德無量!我們的船一到,老學長樂觀早在碼頭上搖手,招呼我們。 [P23]

  第二天,我與止安就去了北碚縉雲山,住在漢藏教理院(以下簡稱漢院)。 法尊、法舫、塵空、雪松(前超岸寺寺主)諸法師,都在這裡。最初的一年半中 (二十七年七月到二十八年底),法尊法師給我很多的法益。他是河北人,沒有 受過近代教育,記憶力與理解力非常強。留學西藏並不太久,而翻譯貢獻最大的 ,是他。在虛大師門下,於教義有深廣了解的,也是他。我為他新譯的『密宗道 次第廣論』潤文,遇到文字不能了解的,就去問他。黃教對密乘的見解與密乘的 特質,我因此而多少了解一點。他應我的請求,翻譯了龍樹的『七十空性論』。 他將『大毘婆沙論』譯為藏文(沒有完成),我每晚與他共讀論文,有什麼疑難 ,就共同來推究。我們經常作法義的探討,我假設問題以引起他的見解;有時爭 論不下,最後以「夜深了,睡吧」而結束。這樣的論辨,使我有了更多與更深的 理解。深受老莊影響的中國空宗──三論宗,我從此對它不再重視。法尊法師是 引發了一些問題,提供了一些見解,但融入我對佛法的理解中,成為不大相同的 東西。他對我的見解,當然是不能完全同意的,但始終是友好的,經常在共同討 [P24] 論。我出家以來,對佛法而能給予影響的,虛大師(文字的)而外,就是法尊法 師(討論的),法尊法師是我修學中的殊勝因緣!

  二十九年(三十四歲),我去了貴陽。大覺精舍是華府所興建,天曦老法師 弘化的道場。曦老去世了,曦老的徒孫明照,在漢院求學,就約我到貴陽去。那 時是戰時,我又沒有活動力,所以沒有作什麼,只是自修,寫『唯識學探源』。 施主華問渠先生,已失去了他父母那種信佛護法的精神,而只是父母傳下來,不 好意思結束,姑且維持下去。年底,我回漢院過年。

  到了漢院,就見到從香港來漢院旁聽的演培、妙欽與文慧。三十年(三十六 歲),我就為他們講『攝大乘論』,大家非常歡喜。秋天,演培約了幾位同學, 到合江法王寺,辦法王學院,請我去當導師。導師原是不負實際責任的,但適應 事實,逐漸演化為負責的院長。三十三年(三十九歲)夏天,三年圓滿,我才又 回到漢院。在這一期間,又見到了光宗、續明、了參他們。 [P25] 在四川(二十七──三十五年),我有最殊勝的因緣:見到了法尊法師,遇 到了幾位學友。對我的思想,對我未來的一切,都有最重要的意義!我那時,似 乎從來沒有離了病,但除了不得已而睡幾天以外,又從來沒有離了修學,不斷的 講說,不斷的寫作。病,成了常態,也就不再重視病。法喜與為法的願力,支持 我勝過了奄奄欲息的病態。

  

六 業緣未了死何難

  「人命在呼吸間」,佛說是不會錯的。健全結實的人,都可能因小小的因緣 而突然死去。死,似乎是很容易的,但在我的經驗中,如因緣未盡,那死是並不 太容易的。說得好,因緣大事未盡,不能死。說得難聽些,業緣未了,還要受些 苦難與折磨。

  話,應該說得遠一點。我是七個月就出生的;第十一天,就生了一場幾乎死 去的病。從小身體瘦弱,面白而沒有血色。發育得非常早,十五歲就長得現在這 麼高了。總之,我是一向不怎麼結實的,但出家以前,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病。 [P26]

  二十五歲出了家,應該好好的精進一番。但是,「學佛未成成病夫」,想起 來也不免感傷。二十年(出家的下一年)五月,我在廈門病了。天天瀉肚,同學 們勸我醫治,我總是說:「明天再說」。我沒有醫病,問題是沒有錢。我不能向 人借錢,我沒有經濟來源,將來拿什麼還人呢!記得故鄉的一句俗語:「有錢藥 又藥,沒錢拼條命不著」。病,由他去吧!又信同學(普陀錫麟堂子孫)來看我 ,一句道破:「你是沒有錢嗎」?「是的,只有一塊錢」。他說:「夠了,夠了 ,我給你安排」。買了一瓶燕醫生補丸(二角八分),讓他瀉一下,不准吃東西 。買半打小聽的鷹牌煉乳,一天可喫三次。用不到一塊錢的特別辦法,果然生效 ,病就漸漸好了。但病後沒有調養,逢到天氣炎熱,睡眠不足,身體不免虛弱下 來。一位同學死了,上山去送往生。經不起山風一吹,感冒咳嗽,這算不得大病 。一直拖到七月,精神還是不能恢復。承大醒法師的好意,派到鼓山去教課。山 上空氣好,天也涼快了,這才好轉過來。 [P27]

  二十六年(三十二歲)五月,又在武昌病了,老毛病。病好了,還是一天天 衰弱下去,從睡眠不足而轉為失眠,整天都在恍惚狀態中。有時心裡一陣異樣的 感覺,似乎全身要潰散一樣,就得立刻去躺著。無時不在病中,對我來說,病已 成為常態。常在病中,也就引起一些觀念:一、我的一句口頭禪:「身體虛弱極 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」。二、於法於人而沒有什麼用處,生存也未 必是可樂的。死亡,如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。他來了,當然不會歡迎,但也不用 討厭。三、做我應做的事吧!實在支持不了,就躺下來睡幾天。起來了,還是做 我應做的事。「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」,我有什麼可留戀的呢!但我也不會急求 解脫,我是一個平凡的和尚。

  「身體虛弱極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」。我存有這樣的意念,所 以我在武昌,一向是不躲警報的。因為我覺得:如真的炸中了,那怕小小彈片, 我也會死去的,不會傷殘而活著受罪。一天晚上,敵機來得特別多。武院當時住 有軍事器材庫(科?),一位管理員,慌得從摟梯上直滑下來。有人急著叫我, 我沒有感激他,相反的嫌他囉囌,這可以反映我當時的生死觀了。然而這一觀念 [P28] ,在我兩次應死而不死的經驗中,證明了是並不正確的。

  一次是民國三十年(三十六歲)的中秋前夕,我在縉雲山。月餅還沒有喫到 ,老毛病──肚子倒先有了問題。腹部不舒服,整晚難過得無法安眠(可能有點 發熱)。學院的起身鈴響了──五點半,天色有點微明。我想起來去廁所,身體 坐起,兩腳落地,忽然眼前一片烏黑,一陣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異樣的疲倦感。我 默念「南無佛,南無法,南無僧」。我不是祈求三寶的救護,而是試驗在這異樣 的境界中,自心是否明白。接著想:「再睡一下吧」!這應該是剎那間事,以後 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忽然有了感覺,聽到有人在敲門,是同事在喚我早餐了── 七點鐘。看看自己,腳在地上,身體卻擱在床上;滿褲子都是臭糞。慢慢起來, 洗淨了身體,換上衣服,再上廁所去。我知道,這是由於腹瀉而引起的虛脫。昏 迷這麼久──一點多鐘,竟又醒過來了。我想,假使我就這樣死了,也許別人看 了,會有業障深重,死得好慘的感覺。然在我自己,覺得那是無比的安祥與清明 [P29] 。我不想祈求,但如將來這樣死了,那應該說是有福的。

  另一次是民國三十一年(三十七歲),我在四川合江(法王寺所辦的)法王 學院。一個初夏季節,常住為了響應政府的減(或是限)租政策,晚上(農夫們 白天沒有閒)召集佃農,換訂租約。法王寺的經濟,就是田租;田多,佃農也多 ,一則一則的換訂新約,工作極其繁重,我也得出來幫助一下。我的工作是計算 ,田幾畝幾分幾釐,年繳租穀幾石幾斗幾升幾合。佃約寫好了,我又拿來核對一 下,以免錯誤。這一晚,直到早上三點多鐘才結束。

  過度疲勞,我是睡不著的。早餐後,還是睡不著,於是出門去散步。寺在深 山,沿途是高低起伏的曲徑。經過竹林旁邊,被地上的落葉一滑,就身不由主的 跌了下去。只覺得跌到下面,站不住而又橫跌出去,別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約 有半點多鐘,我才逐漸醒過來。覺得左眉有點異樣,用衣袖一按,有一點點血。 站起身來一看,不禁呆了,原來從山徑跌下來,已翻了四層坡地,共有四、五丈 高。我也顧不得一隻鞋子還在上層,就慢慢的走回來。最後,爬上三、四十層石 [P30] 級,才到達寺院。那一天,學僧們出坡採茶子去了,演培帶著學僧們上山,僅有 文慧在院裡。左眉楞骨上的傷痕,深而且長,可是出血不多(也許這裡微血管不 多)。文慧就為我洗淨,包紮好。我上床睡了一下,忽然痛醒了。右腳的青筋, 蚯蚓般的一根根浮了起來,右腳痛得幾乎不能著地,原來腳筋受了重傷。深山無 醫無藥,想不出辦法。到合江去就醫嗎,距離七十五華里,坐著滑竿急急的走, 也要八個小時。我在山上跌傷了,驚動了全寺。丈室的一位老沙彌,自己說會醫 ,看他說得很有信心,也就讓他醫了。他用烘熱了的燒酒,抹在筋上,一面用力 按摩。他是懂得拳術的,把我的右腳,又搖又拉,當時被按摩得很痛。人疲倦極 了,漸漸睡去,等到中午醒來,青筋不見了,腳也不痛了。這類急救,比西醫還 有效而迅速得多。極度衰弱的人,跌了這麼一交,竟然沒有死去。不但沒有死, 眉心的創傷,幾天就好了,連傷疤也沒有留下多少。腳筋扭傷了,恰巧有一位老 沙彌,一摩就好。只是上面的門牙,跌鬆而長出幾分;下齒折斷了兩根。不好看 ,咀嚼也不中用,但上牙又自然的生根,到民國五十五年(六十一歲)才拔去。 這一交,不能說不嚴重,可是沒有死去,也沒有留下傷痕,真是奇妙的一跌!這 [P31] 一交,使我有了進一步的信念。「身體虛弱極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 」──這幾句口頭禪,從此不敢再說了。業緣未了,死亡是並不太容易的。

  五十六年(六十二歲)冬天,我去榮民醫院作體格檢查。車是從天母方面過 去的;我坐在司機右側,後座是紹峰、宏德,還有明聖。醫院快要到了,前面的 大卡車停了,我們的車也就停了下來。不知怎的,大卡車忽然向後倒退,撞在我 們的車上。車頭也撞壞了,汽車前面的玻璃,被撞得紛紛落在我的身上。大家慌 張起來,我坐著動也不動。他們說我定力好,這算什麼定力!我只是深信因緣不 可思議,如業緣未盡,怎麼也不會死的(自殺例外)。要死,逃是逃不了的。我 從一生常病的經驗中,有這麼一點信力而已。

  

七 我回到了江南

  抗戰勝利了,舉國歡騰,我也該回去了!但是,不要說飛機,就是沿長江而 下的輪船,也是票價貴得嚇人,還要有人事關係才行。這不是我們所能的,安心 [P32] 的等著吧!三十五年(四十一歲)清明前後,才發現了一條可以回來的路,那就 是經西北公路到寶雞,再沿隴海路東下。雖然迂迴了一點,但到底是可以通行的 ,而且還可以瞻仰隋唐盛世的佛教中心。我與演培、妙欽,他們連皮箱都賣了( 我是想賣也是沒有可賣的),湊足了旅費,才離開了值得懷念的漢院。從重慶出 發,那時的光宗與了參,在重慶相別,他們正準備去錫蘭深造。

  到了西安(古稱「長安」),受康寄遙居士的招待。在佛學社、寄園住了幾 天,移住城南的大興善寺。這裡,有籌辦巴利三藏院的計劃;一位漢院同學乂悟 ,在這裡主持一個初級佛學院。我們借了一輛牛車,費了一天工夫,才到羅什塔 去瞻禮。那時的羅什塔,等於一所鄉村小廟,想起逍遙園時代的盛況,都不盡有 無常之感。我們去瞻仰興教寺,大慈恩寺等古剎。名剎多少還留點遺跡,所以西 安一帶,寺多僧少,地大寺小,隋唐佛教的光輝,在這裡已完全消失了!

  經洛陽、鄭州,到達開封。鐵塔寺與開封佛學社,都是淨嚴法師主持的。淨 嚴是武院的老學長,從慈舟老法師出家;那時,續明也在這裡。我經過一個多月 [P33] 的辛苦,病倒了,只能留下來養病,讓演培與妙欽先回去。我住在佛學社,又上 了現代佛教的一課。一位憲兵司令(大概是駐鄭州的),有事到開封來,到佛學 社來看淨嚴法師。淨嚴法師而外,戴湄川居士(前國會議員)也在座。這位司令 談起了佛法:他曾以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考問過好 幾位法師。在重慶也問過法尊法師,也還是差一點。戴湄川說:「司令對佛法真 是深有研究了」!他說:「抗戰,剿匪,為國家服務,還不能專心研究;曾看過 一部有注解的『心經』」。他走了,戴湄川說:「好小子!我真想刮他兩個耳光 。憑他看過一部『心經』注解,就狂妄到那個樣子」!這件事,對我的印象極深 。出家人對佛法不大留心,而對軍政名流,護法居士,卻一味奉承逢迎,按時送 禮請齋。說到佛法,自己不會說(也有謙恭而不願意說),卻來幾句:「大居士 深通佛法」,「見理精深」,「真是見道之言」。被奉承的,也就飄飄然連自己 的本來面目都忘了。憑固有的文字根柢,儒道思想,讀幾部經,看幾則公案,談 禪、說教,就是大通家了!輕視出家人的風氣,那位司令只是最特出的一位!為 [P34] 什麼會這樣?就是自己無知,卻奉承逢迎,攀緣權勢。所以,如果說有「四寶」 ,那只因僧不成寶,怪不得別人。我從不要求大居士的尊敬,(對佛法的理解) 也從不會恭維他們,免他們陷於輕僧、毀憎,連學佛的基礎──歸依三寶功德都 不能具足。

  我準備要東下了。七月十五日,佛學社有法會。下午,忽然時局緊張起來, 開封城外也聽到了槍聲。據說:蘭封的鐵路,被八路扒了。沿隴海路東下的希望 沒有了,一切唯有讓因緣來決定。隔一天,淨嚴法師與我到了鄭州;我再從鄭州 南下到武昌。在鄭州著了涼,在武院咳嗽了一個多月,暫時留了下來。武院的房 屋,在葦舫的努力下,正在補修恢復。

  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)正月,我回到了上海,在玉佛寺禮見了虛大師。大師 那時有說不完的不如意事,心情沈重。那時的杭州靈峰,辦理武林佛學院,演培 與妙欽,都在那裡任教,所以我先到杭州去看看。大師說:「回來時,折幾枝梅 花來吧」!靈峰是杭州探梅的勝地。我去了幾天,就得到虛大師病重,繼而逝世 [P35] 的消息。我折了幾枝靈峰的梅花,與大家一起到上海,奉梅花為最後的供養。我 在開封,在武昌,一再滯留,而終於還能見到大師,也算有緣了!大師的弟子都 來了,我被推主編「太虛大師全書」。這是我所能做的,也就答應了。與續明、 楊星森,在三月裡到了雪竇,受到寺主大醒法師的照顧。

  三十六年與三十七年,我都回過普陀山,那只是為了禮見先師。普陀山一切 都變了,閱藏樓也變了,其實京、滬、杭一帶的佛教都變了,變得面目全非。一 切都變了,有一切無從說起的感覺。三十七年(四十三歲),從普陀回杭州,要 進行西湖佛教圖書館的籌備工作。經過寧波,到延慶寺,恰好見到了錫蘭回來的 法舫法師,他是去雪竇禮敬虛大師舍利而下來的。大醒法師感慨的說:「雪竇寺 存有多少錢,多少穀,請法舫法師繼任住持,來復興虛大師主持過的道場。我說 了兩天一夜,現在連聽也不要聽了」!我說:「我來說說看」。我說明了雪竇寺 的實況:雪竇寺的好處──蔣主席的故鄉,常住經濟也可維持二十多人;雪竇寺 [P36] 大醒法師也有些困難,最好法舫法師能發心接任。我說了好處,又說了壞處(大 醒法師專說好處),法舫法師就接受了,忙著準備晉山。雖然時局變化,等於沒 有這回事,我內心還是很歡喜的。亦幻法師說:「法舫住持雪竇,將來辦學,印 順一定會來幫助的」。這種適合一般人的想法,對我是不一定適合的。

  

八 廈門•香港•臺灣

  千僧齋,慧雲交來的二十元,遊興勃發,三昧庵的突然相逢,武昌的病苦, 使我意外的避免了敵偽下生活的煎熬。現在,又一次的避免了赤禍,已過了二十 多年的自由生活。我的身體衰弱,不堪長途跋涉。生性內向而不善交往,也不可 能有奔向(語言不通的)香港與臺灣的決心。我是怎樣避免了的?這是又一次不 自覺的在安排,預先脫離了險地。

  因緣是非常複雜的,使我遠離赤禍的,主要應該是妙欽。妙欽與演培等,在 漢院同住了幾年,在法義的互相論究中,引發了一種共同的理想。希望在杭州一 帶,找一個地方,集合少數同學,對佛法作深一層的研究。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 [P37] )冬天,以佛性(禪定和尚的弟子,曾在漢院任監學)名義,接管杭州岳墳右後 方的香山洞,籌組西湖佛教圖書館,就是這一理想的初步實施。這是我對佛法的 未來理想,理想只如此而已。在幾位學友中,我是大了幾歲的,隱隱然以我為主 導,但我沒有經濟基礎,連自己的生活都解決不了。那該怎麼辦呢?當然寫緣起 哪(這是我的事),找贊助人哪(佛性出去跑了幾趟),而主要卻寄希望於妙欽 的一位長輩。

  妙欽是廈門(原籍惠安)人,與性願老法師有宗派的法統關係。抗戰期間, 性老開化菲島。三十七年冬天,性老回國,在南普陀寺舉行傳戒法會。本來,性 老與虛大師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。虛大師門下,在閩南長老,特別是性老的心目 中,也沒有留下良好的印象。我想,也許我是念公(福建金門人)的弟子,但主 要是妙欽為我在性老前的揄揚。妙欽也希望我趁此戒會,與性老見面,可能將來 會對我們的理想,能有所幫助。性老來信,要我去廈門,隨喜這難得的戒會,旅 費也寄來了。說來有點離奇,傳戒法會,遠道去禮請羯磨、教授、引禮,是常有 [P38] 的;遠道禮請人去隨喜,是不曾聽說過的。我不好辜負性老的盛意,只能以祝賀 者的心情,由妙解(妙欽的師弟)陪從,離杭州而去廈門。

  那時,已是三十七年十月,金元券的價格,開始下落。買輪船票不容易,妙 解從(福建人開的)桂圓行弄到一張船票,上船交錢。兩個人,一張票,上去了 再說。等到輪船快開,也就是要買票了,才知道票價漲起十分之五,我們的錢只 夠買一張票了,怎麼辦?我當然是沒有辦法的。妙解展開了外交活動,用閩南話 與人攀談。一位(走單幫的)青年攀上了,他母親是常去南普陀寺進香的。就憑 這點,向他借到了買票的錢。年輕人有活力,能創造因緣,想到自己那樣的純由 因緣的自然推動,實在太沒用了。虧了妙解,我才能到達廈門。可惜他遠去星洲 ,因緣不順,年輕輕的早死了!

  我就這樣的,意外的到了廈門。傳戒法會終了,性老約我去泉州(我就只去 了這一次)。先到同安的梵天寺,這裡是先師念公,師弟印實,我(先師為我代 收)的徒弟厚學在管理。同安梵天寺,是著名的古剎,但現在是衰落極了!過了 [P39] 一宿,又隨從性老到泉州,住在百原寺(也就是銅佛寺)。泉州三大名剎──開 元寺,承天寺,崇福寺,及開元的東西二塔,都曾去瞻仰。性老留在泉州過年, 我先回廈門,已是年底,常住的年飯都已經喫過了。

  一過新年,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正月,京滬的形勢緊張,我就住了下來。 隨緣辦了一所「大覺講社」,演培、續明也都約到廈門來。到了六月,漳州、泉 州一帶,戰雲密布,我就與續明、常覺、廣範、傳乂,離開了廈門,到達香港。 我怎麼會到香港?當然是為了避免赤禍。法舫法師在香港,一再催我到香港,並 說住處與生活,一定會為我安排,我多少有了短期可託的信念,而我內心的真正 目的,是想經雲南而到四川北碚的縉雲山。法尊法師來信:局勢不妙,早點到四 川來(以為抗戰時期那樣的可以偏安),免得臨時交通困難。我對縉雲山,是有 一分懷念的,我就這樣的到了香港。妙欽那時已去了馬尼拉,寄一筆錢來,決定 在港印行我在「大覺講社」所講的『佛法概論』,等到『佛法概論」出版,大陸 的局勢急轉直下,縉雲山已是可望而不可能再去的了。『佛法概論』為我帶來了 [P40] 麻煩,然我也為他而沒有陷身大陸,因緣就是那樣的複雜!

  我又到了臺灣。到臺灣,應有三次因緣:一、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初夏, 大醒法師勸我到臺灣,詞意非常懇切,我也有了到臺灣的意思。但他在信上說: 「你來,住所我一定可以為你設法」。這一說,我可猶疑了。我不會閩南話;不 會與人打交道,拉關係;我也不能幫常住的忙。寄居臺籍的寺院,自覺難以適應 ,所以也就沒有來。

  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,我住在香港新界大埔墟的梅修精舍。黃一鳴(國大 )代表也住在大埔墟,曾見面數次。黃代表自認皈依太虛大師,也與燈霞相識。 他要到台灣,見我們的生活太苦,勸我到臺灣去。他到了臺灣,大概在李子寬老 居士(以下簡稱子老)面前,提到了我,並說我想到臺灣來。所以子老給了我一 封信,首先表示歡迎,接著說:大師全書正在香港印行,希望我能繼續主持,完 成後再來台灣。全書的印行,我不負任何責任,所以當時讀完了信,真說不出是 什麼滋味。其實,這是黃代表的好意,我當時並沒有來台的意思。事後回憶起來 [P41] ,我應該感謝子老。因為,要等政局比較安定:政治更上軌道,四十一年(四十 七歲)秋天,我才可以來臺。如三十九年就到了臺灣,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。遠 避赤禍,我有意外的因緣;到臺灣也就有較安全的因緣──因緣是那樣的不可思 議!

  

九 墓庫運還是法運亨通

  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夏天,我從臺灣回香港,搬運書物及處理未了的手續 。在識廬住了好幾天,我對優曇學長說:「我交墓庫運了」(這是家鄉俗語,墓 庫運會遭受種種惡劣的境運)!他問我為什麼?我將去年(四十一年)的事告訴 他。從去年起,種種因緣追迫而來,看來是非受苦難與折磨不可了。優兄為我歡 喜,說我法運亨通。但到了現在,我還不能決定,這真的是法運亨通嗎?

  善於把握機緣的,人生是隨時隨地,機緣都在等待你。但在我自己,正如流 水上的一片落葉,等因緣來自然湊泊。我不交際、不活動,也不願自我宣傳,所 [P42] 以我不是沒有因緣,而是等因緣找上門來。這當然是生活平淡,少事少業了。可 是一到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,因緣是一件件的相逼而來,有的連推也推不掉, 這是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年。因緣的追逼而來,真是太不可思議了!這一年的因緣 ,值得一提的,至少有十件。

  一、正月初三日,我與演培、續明等出門去拜年──沒有別的,只是識廬與 鹿野苑。到了香港識廬,續明去灣仔的香港佛教聯合會,這是我們曾經暫住的地 方。續明帶回了一封信,信是去年十一月中(卻要在這一年收到),檳城明德法 師寄來的。信中問我:聽說你有一部『中觀論頌講記』,要多少錢才能印出?他 願意發心來籌募。明德法師與我,過去並不相識,也沒有法統的關繫。這樣的為 法而發心,使我感動。後來籌集的款項,超過了印費,餘款又印了一部『勝鬘經 講記』。為了付印,我又檢讀了一遍原稿,忙了好多天(校對由續明他們負責) 。

  二、當天下午,到了荃灣鹿野苑,這是江蘇棲霞山的下院。我們那時寄住的 [P43] 淨業林,就是鹿野苑三當家(當時的實際負責者)的精舍。到了新年,我們是應 該來這裡拜年的。那一天,明常老和尚提議,要我在鹿野苑講一部經。既然住在 淨業林,這也就不能推辭的了。後在二、三月中,講了一部『寶積經』──「普 明菩薩會」。我的口才平常,又不會講些逗人呵呵笑的故事,聽眾的反應平常。

  三、演培年初就要去台灣了,我卻發起了福嚴精舍的籌建。說來話長,三十 九年所住的梅修精舍,是馬廣尚老居士為我們借來,原是可以長住的。淨業林在 青山九咪半,是鹿野苑三當家的精舍,最近翻修完成,邀請我們去住。三當家的 一番好意,是應該感謝的!他肯這樣做,應有演培,特別是仁俊(仁俊住鹿野苑 ,與三當家的私交很厚)的關係在內。我在香港,毫無活動。我們的生活,全靠 馬尼拉的妙欽支持。他不是為我們籌化道糧,而是將自己所得的單錢、懺資、 錢,純道義的為佛法而護持我們。不過,總不能老是這樣下去,妙欽也有了去錫 蘭深造的計劃。我是等因綠決定的人,到無米下鍋時再說,但演培、續明多少為 未來而著想,主張遷到淨業林去(四十年,我們的生活費,還是自己負責的)。 [P44] 我是除非與大體有礙,總是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,所以我們就在四十年(四十六 歲)春天,遷到淨業林去。現在回憶起來,這是走錯了一步。對未來臺灣的境遇 ,種下了苦因。但我那裡能預知,這是不可思議的逆緣!我到了淨業林,仁俊也 來共住;超塵(二當家)在這裡閉關;悟一(四當家)管理庶務。我不大注意別 人,也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,所以平順的住了一年。

  到了年底年初,一項不平常的事件,也許別人不覺得,而我卻深深的懊悔了 ,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!事情是這樣的:到了年底,三當家的頭髮,留得長長的 ,不肯剃去。到了新年,也不肯去施主家拜年,這是(鹿野苑)違反常例的。三 當家的意思是:自己對鹿野苑戰後的復興,有過重大的辛勞。而彌光(應該是他 的法師)卻故意與他為難,所以他不願再幹了。這只是對付彌光的一項戰略,結 果是彌光被逼出去了。人與人是難免有磨擦的,但在佛教內有些不順意,就以還 俗的姿態來作武器;出家人可以使用這一絕招,那還有什麼不能使出的呢!鹿野 苑人才濟濟,上一輩是老和尚明常;中一輩是大本(即現在臺灣的月基)、彌光 [P45] ;下一輩是五位當家。一門三代,年齡相差不太遠。人人儀表堂堂,個個能唱、 能唸、能說、能寫、能幹。大家擠在一起,正如脂肪過剩一般。「一葉落而知秋 」,我似乎敏感,而事後證明為絕對正確。如一直寄住下去(那時我還不知道要 到臺灣),我們的處境,會是很難堪的。但當時的鹿野苑,聲譽還好;我們受尊 敬受歡迎而來,又憑什麼理由而要離去?再遷到別處,不但對不住鹿野苑與淨業 林,也與自己有損。我與續明研究,唯一的辦法,是自己創立精舍,才能不留痕 跡的離去。這樣決定了,就與妙欽說明。妙欽以去錫蘭為理由,願為我們成立精 舍而作最後的服務。就這樣,住在淨業林而開始福嚴精舍的籌建工作。這是我被 迫而自己計劃的,但在香港是成功而又失敗了,雖已找到了建地,卻又改變主意 而移建到臺灣。

  四、大概是三月裡,優曇約我去識廬。荃灣芙蓉山的南天竺,有意要獻為十 方。優曇介紹敏智(武院同學)與我!敏智任住持,我與續明他們去弘法──兩 人合作。我不好卻優曇的好意,曾與敏智去南天竺一次,但此事不成事實,後來 [P46] 是消息全無了。問題並不在我,而是敏智。敏智是有名的天寧寺大和尚,但並不 是傳說中有錢的那位天寧寺大和尚。大概行情明白了,也就免談了。

  五、優曇來信約我去識廬,因為馮公夏居士們,要成立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 分會,我沒有去。一次到了識廬,優曇要與馮公夏聯絡,我說:「今天不便,下 次再來」。我習慣於在僧團中自修,不會與居士們打交道(現在老了也還是這樣 )。但是,馮公夏等到了清涼法苑來;清涼法苑離淨業林不過數十步,請我去午 齋,這是無可推避的了。在席間,商量成立港澳分會,並請我擔任港澳分會會長 。這可說是給我的榮譽,是他們的好意,並無實際責任,我也就答應了。這是一 件避也避不了的因緣。

  六、香港佛教聯合會改選,我被選為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。這應該是優曇與 陳靜濤居士在後面策劃的。我只出席了一次改選後的就職典禮。會務由副會長王 學仁居士負責。這也只是一項榮譽,歷屆(海仁、筏可老)都是這樣。在四、五 月中,我一連戴上了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,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分會會長雙重頭 [P47] 銜,在我還是第一次。等到定居臺灣,我就專函去辭謝了。

  七、到台灣:這一年的離香港到臺灣,與二十五歲的離家出家,在我的一生 中,都有極深遠的意義,但意義並不相同。大概是五月底,子老從臺灣來信:中 國佛教會(以下簡稱中佛會)決議,推請我代表中華民國,出席在日本召開的世 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。議決案也抄了寄來,法師與居士們而將去日本出席的 ,共有三十人左右。我沒有想到別的,只覺得:日本在現代的佛教國際中,說他 俗化也好,變質也好,仍不失為佛教的一大流,應有他所以能存在,又值得參考 的地方。到臺灣──其實是到日本去一趟,應該是值得的,我就這樣的答應了下 來。我是一向不注意別人的;子老不再說什麼,只是說:「預備好,等入境證寄 到就來」。七月十五日前後,我到了台灣。去日本出席的代表,政府已限定為五 人。我沒有過人的才能,語言不通,子老卻堅決的非要我去不可。等到我知道, 去日本的期限也近了,只有隨波逐浪,將錯就錯的錯下去。

  八、從日本回到臺灣,已是九月天氣。了老在善導寺護法會提議,聘請我當 [P48] 導師。他送聘書來,我說:「南老是導師,為什麼又請我」?子老說:「善導寺 的導師,不限一人,如章嘉大師也是導師,這是護法會表示的敬意。至於善導寺 的法務──共修會、法會、佛七,一切由南老負責」。我就這樣的接下了,這當 然又錯了一著。除了善導寺請我公開講演幾天外,我不參加善導寺的一切法務。 那時,南亭法師(在我來臺灣之前)已在新生南路成立華嚴蓮社,就在蓮社過年 。我不願留在寺中,被信眾作為新年敬禮的對象,就到汐止靜修院去度舊年。新 年回來,住在善導寺,但南亭法師從此不再來了。逢到星期共修會,信眾們見南 亭法師沒有來,就來懇求我講開示,我就這樣的隨緣下來(我始終沒有領導念佛 )。我到了台灣,去日本出席的名額,雖不知會輪到誰,但到底被我佔了,占去 了大家的光輝。到了善導寺,南亭法師不再來了,離開了臺北的首剎。我是錯了 ,我有意佔奪別人嗎?在我的回憶中,我沒有這樣的意圖,錯誤的是誰呢?我自 己比喻為:我到台灣,住進善導寺,正如嬰兒的地一聲,落在貧丐懷裡。苦難 與折磨,是不可避免的了。因緣來了,我還有什麼可說,只有順因緣而受報了! [P49]

  九、菲律賓僑領施性水與蔡金鎗居士來臺灣,特地到善導寺來看我,傳達了 性願老法師的意思,請我到菲律賓去弘法。我以初到台灣,還不能來菲,希望不 久能來菲律賓親近──以這樣的信,辭謝了性老。這雖沒有成功,但實為四十三 年底去菲的前緣。

  十、大醒法師去世了。一年多來,醒師病廢,『海潮音』沒有人負責,由李 子寬、賈懷謙,勉力維持下去。現在大醒法師死了,沒有錢、沒有文稿、沒有負 責人。虛大師創辦的,維持了三十多年的『海潮音』,總得設法來維持。子老邀 集部分護法來集議,決定由李基鴻(子寬)為發行人,推我為社長。社長原是虛 名,不負實際責任的,但我卻從此負有道義的責任。子老與編輯合不來,編輯不 幹了,子老就向我要人。一而再,再而三,我那有這麼多的辦法?一共維持了十 三年──四十二到五十四年,這一精神上的重壓,直到樂觀學長出來,任發行人 兼編輯,我才如釋重負的免去了無形之累。

  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的因緣,一件件的緊迫而來,不管是苦難與折磨,還 [P50] 是法喜充滿,總之是引入了一個新的境界。我雖還是整天在房間裡,但不只是翻 開書本,而更打開了窗戶,眺望人間,從別人而更認識到自己。  


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