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三、華雨集

一 與佛有緣

  民國五年八月,孫中山先生偕胡漢民等,乘艦察看定海海防,因便至普陀。 下午三時餘,登佛頂山,放眼於山海之際,心胸為之冷然。次進向慧濟寺,於門 前見梵僧與牌坊之瑞。還普濟寺,為寺主了餘述之,因作『普陀誌奇』以紀之, 有「余素無神奇思想,不知是何靈境」之句;並親書一紙,留鎮山門。廿三年夏 ,其文始顯於世。時譚君雲山新自印度回,來山禮大士,因語及此事。譚君謂孫 公曾書「與佛有緣」小額,持贈道階法師,殆與此事有關。戴孝園院長擬以此四 字,影印放大,贈天下叢林。惜求之北平廣濟寺不得,南嶽祝聖寺又不得!階老 已示寂南洋,此有光佛門之墨寶,殆將不復再見矣! [P176]

  

二 陀螺與陀羅尼

  陀螺為兒童玩物,圓形,或圓柱形,中貫以軸心。旋之,抽之,或以帶而旁 擊之,旋轉不已,能保持力之均衡而不致傾倒。唐譯『大毘婆沙論』(卷七)云 :「如舞獨樂,緩見來去,急則不見」。涼譯(卷三)則作:「猶如小兒舞於獨 樂,旋速則見如住,旋遲則見來去」。獨樂,顯見為陀螺之異譯;從可知陀螺乃 來自印度者。陀羅,梵語,應為Dhra,譯意為「持」。軸心能保持力之均衡而 不失墜,乃名為陀羅耳。佛法之核心為法dharma,大乘之不共為陀羅尼 dha^ran!i^(智度論),並以Dhra字根而成。大乘之所以特重陀羅尼者,以即萬 化而深入無二之法性(不變之真性,合於持義,此猶為大小共通之「法」義), 又即萬化之紛紜,得其中心而攝持無遺(此乃大乘特質)。「無不從此法界流, 無不還歸此法界」。攝持萬化於一極,為大乘特有之傾向,亦即陀羅尼獨到之本 義。末流偏於咒語,非其本也。 [P177]

  

三 香板

  禪堂有巡香者,手執香板,巡歷禪堂,見有昏沈者,輒以香板拍其肩背,拍 然作響,用以警覺禪者之昏沈,而受者固未嘗痛也。佛世比丘坐禪而多昏沈,初 喚之,或牽其衣,次乃作「禪杖」,後改為「禪鎮」,復制為「禪板」。中國習 禪者,燃香以計時刻,因名坐禪曰坐香,禪板為香板。晚近叢林,以香板高供客 堂中,遇犯規律者則擊之。失警策昏沈之善意,演變為撲作教刑之杖。去佛時遙 ,失真彌遠,不知吾佛教化,從無體刑者也。

  

四 緩與急

  胡適論為學主緩,傅君作「緩不濟急」以評之,以其為同於佛法之緩也。然 佛法論緩論急,原不如此。菩薩修行三大僧祇而成佛,是緩,三生圓證,即生取 辦,豈非是急!實則小積功行則小就,大積功力則大成。學佛自宜期心遠大,何 [P178] 可急功近利以求速成!故說之似緩,然是但事耕耘,不問收穫之意。確定目標, 但放手行去,功到自成。一著急,則鮮不落於魔道者。不著急,非懈怠放逸,恰 是大勇精進。精進非著急,佛說如操琴,弦寬則聲弛,弦急則聲促,不急不緩, 而精進乃成。故知學佛正行,不著急,不鬆懈,確樹宗極,直趣之而已。然為學 之初,允宜緩急互相助成,互補其偏失以成中道。佛說猶如騎馬,馬首偏左則牽 之使右,偏右則牽之使左,如不左不右,則縱之驀直行去耳。今之學者,偏緩偏 急,宜乎思潮世道,並糾結而難可爬梳。

  

五 道無不在

  姚興王關中,法化之盛,先來未有。獨怪其逼羅什以女伎,別處官廨!什譯 『大品』之初日,興蒞逍遙園助譯,作『因果論』以示群臣。興固有得於佛法者 ,奈何強羅什以非法?觀其詔道恆、道標改服,乃知興之信解,在大乘兼濟也。 彼以為:「獨善之美,不如兼濟之功;自守之節,未若拯物之大」。評子陵,君 [P179] 平等之隱遁為:「此皆偏尚耿介之士耳,何足以關語嘿之要」!於在家出家,則 曰:「苟心存道味,寧係黑白」?「然道無不在,苟廢其尋道之心,亦何必須爾 也」。是知詔恆、標之改服,乃「釋羅漢之服,尋菩薩之蹤」;不可以罷道視之 。此所以不滿僧等之代求,而示以政教之相須:「法師等雖潛心法門,亦毘世 宣教。縱不能導物化時,(亦當)勉人為治。而遠美辭世之許由,近高散髮於謝 敷!若九河橫流,人盡為魚,法師等雖毘世宣教,亦安施乎」?興獨與羅什書, 希什公有以勸恆、標,興與什公間,必有心心相印者。姚秦亡而性空之統不絕若 縷;石氏衰而道安輩棲遑靡託;侯景亂而真諦不果宣述;五代亂而臺賢之章疏盡 失;今也大陸陸沈,佛教日以陵夷。反之,有南朝之偏安而南土佛教盛;有隋唐 之強盛而大乘極其致;有吳越之安而天臺復興。從救世言,從護法言,姚興實不 為無見!

  

六 龍蛇混雜

[P180]

  無著文喜禪師,北朝五台山,求見文殊,遇老翁而不能識之。文喜謂:南方 「末法僧尼,少修戒律」。老翁(文殊)告以:此間「龍蛇混雜,凡聖交參」。 佛於聲聞教中,以律攝僧,漸學漸深,猶如大海。「大海不宿死尸」,紀律何其 嚴格!大乘以寬容成其廣大,函蓋一切,自屬氣象萬千!然龍蛇混雜,僧團何由 嚴淨?大乘興而律制弛,其類於禪宗盛而義學衰歟!世諦流布,固無絕對之利, 是在弘法者以時推移,導歸中正耳!

  

七 燃頂

  我國傳戒,於頂燃香,故「香疤」(或稱戒疤)顯然,世每以此而別僧之真 偽。此實始於中國,非佛教舊制。說者謂此以表捨身供養之誠,如藥王燃臂,剜 肉為燈之類。然偏燃於頂,應與灌頂有關。印度舊俗,凡國王登位,必取海水以 灌其頂。大乘約此喻以表法,故十住名灌頂住;菩薩證入真如(與佛同證),十 方諸佛流光以灌其頂。迨祕密教興,乃行灌頂之法(以表立於佛種中)。其法雖 [P181] 不一,而瓶水灌頂,實得名灌頂之本義也。昔以色列人,凡祭師立王,必以膏油 而灌其頂,以表神意之冥加。此與印度,特水與油之異耳。傳說五旬節時,聖靈 下降,如火燄而分落於眾人之首。此與佛之流光灌頂,意趣近同。耶穌初從約翰 受浸禮,乃浸入水中以表淨罪惡;此與印度之水淨外道,以水浴表清淨相合。然 後之基督教,則改用洗禮(有仍用舊制之浸禮會),以水灑信仰者之頂。此實融 聖靈灌頂與水淨而為一,以表淨罪惡而蒙神恩。據此宗教儀式與意境之類同,故 吾以為:灌頂之禮,唐宋間盛行。傳戒者於頂燃香,應是融灌頂與燃身而為一, 用表捨身供養,住佛種性,蒙佛光耀之義。習行之既久,乃莫知取義而僅以別僧 俗。雖然,依釋尊律制,於頂燃香,實非法而不可為訓。

  

八 人之自覺

  今日西方,受希伯來宗教意識影響者,以神為能造者,萬物為被造者。人為 由於神之意志而存在,缺乏自主性。故在宗教中,不由人類自己之行為價值,而 [P182] 唯信神乃可以得救。人在仰天俯地之間,不過神之奴僕,遵循神之意思,此外更 無意義。原始人類之自卑,有如此。在中國,則人類之地位漸高,自尊心日強。 天(神•理•心)與地(祇,事•物)並立,而人為孕育於天地而生者。人於萬 物中,得天地之全,故人能參天地之造化,贊天地之化育,與天地並列為三才。 不特此也,「天地無心而成化」,「聖人與萬物同憂」,且進而能盡人之才性以 補天地之缺。以印度文化論,由原始之神造說,而達於人與梵(神)為一體。著 重自身,故神之創造,實即吾人自身之開展為世界。易言之,天地萬物(除有生 物),要皆為人類──一切眾生自體之顯現。故宇宙間,非神與被造者,非天地 人三者,而為「我與世間」二類。人類之自覺自尊,達於高潮。佛教則直從人類 ──一切眾生本位以觀世間,脫盡創造神話。神亦眾生之一,由於迷亂不覺,妄 自誇大以為能造萬物耳。人之自視最高,而一切眾生皆有佛性,則視他極平等。 天地之缺陷,本為眾生自身之缺陷,吾人唯從悲智正行以淨化之,神何能為! [P183]

  

九 玄叡與珍海

  日本之三論作家,莫如玄叡與珍海。玄叡作『三論大義鈔』,於空有之辨, 頗致殷勤,持論精而引證翔實,不可不讀之書也。然以『解深密經』為密意說一 乘,殊失嘉祥大師之旨。珍海檢文甚勤,著述頗多,甚便初學。然引地論師淨影 慧遠為宗祖,竊其學以張大己宗,而三論彌失其特色。非驢非馬,誤之甚矣!

  

一0 禪宗第七祖

  佛學重師承,而法派旁正之諍,至中國而始烈。達磨創開禪宗,五傳至黃梅 ,門下出慧能,神秀,因有南頓北漸之諍。六祖慧能門下,所爭尤甚!晚唐以來 ,公認六祖之道,以南嶽懷讓,青原行思為得法正宗。圭峰傳神會之禪,故所作 『禪源諸詮集都序』,以為得六祖之道者,乃荷澤神會,神會為七祖。神會於玄 宗時,首蒞京洛,定禪門宗旨,而後北人知黃梅之道在盧行者。六祖門人之能光 [P184] 大法門於京洛者,以神會為第一人。然此亦如初傳五祖之道於京洛者為神秀耳, 非即神會獨得正法也。南嶽下出馬祖道一,青原下出石頭希遷。「馬踏殺」,「 石頭頭滑」,而後南方之禪風,乃震撼天下,流衍為五家七宗。神會之傳,傍教 以行,轉無聞焉。則亦如神會之掩蓋北宗耳,未必南嶽、青原獨得六祖之道。傳 有無住者,乃六祖再傳弟子,自謂得迦葉傳來之金縷袈裟。弘法巴蜀,信衣現存 云。故知六祖之徒,分化各方,固莫不自以為獨得大鑒之道。後人專以南嶽、青 原為得法正宗,或專推荷澤神會,俱未見其當也!

  

一一 耶穌到西藏

  藏典有名格薩加利塔者,謂耶穌二十歲前,曾赴印度求學,肄業於那爛陀寺 。時藏王遣使來摩竭陀,聘佛教大師去西藏;眾屬意耶穌,耶穌乃應聘入藏。弘 法三年,奠定藏地佛教之基。乃去故國,以大乘教猶太人,因有基督教云。此蓋 以蓮華生入藏,弘法三年,西行不知所往之事實,附會耶穌幼年去埃及事,乃成 [P185] 耶穌入藏之怪說。耶穌生於漢哀帝建平,被殺於光武帝建武年;而蓮華生入藏, 遠在七百年後之唐世。原作者之附會,殊可驚!此與老子入胡化佛之妄說,可謂 無獨有偶者也!

  

一二 佛滅無大師

  釋迦佛在世,稱十力大師,為學眾所依歸。然釋尊以法攝眾,初不以統攝之 特權者自居。故曰:「吾不攝受眾,亦無所教誡」。蓋勉學者能依法不依人,自 依止,法依止,自尊自律,依法律而行也。佛滅,釋沙門尊上座而重大眾,德學 集團會議而主僧事,和樂為法,法門乃日以光大。有問阿難,阿難答以:如來在 日,未預定繼任大師者;滅後,吾等亦未共推一人為大師。吾等依法而住,互相 教誡,互相慰勉,則得一味和合如水乳。佛教之民主精神,有如此!佛不以神自 居,亦不以神子或神使者自居,與弟子為師友,頗近孔子。而眾以有若似聖人, 欲共奉之如孔子,為曾子所拒而不行,亦有類佛滅之無大師。然佛教有沙門團之 [P186] 組織,而孔門則無。反觀世界宗教(無種族階級之限制,即人類宗教)之有組織 者,耶穌死,彼得繼起而演為教皇之制。謨罕默德死,繼其任者,世為哈利發。 因教主之位而起諍,蓋不知凡幾。此以神教徒,上崇神權唯一之神,下法君權唯 一之君,雖有世界宗教之卓見,而卒不掩其帝國獨裁之精神,未能盡世界宗教之 美也!至如君主尊孔子,孔氏子孫世襲祿位,此非所以尊孔子,適為孔門之累耳 !

  

一三 皆大歡喜

  一入中國佛寺之山門,有彌勒殿,懸「皆大歡喜」額。彌勒像作憨笑之容, 大腹便便,肥碩無朋,彌勒化身布袋和尚之相也。彌勒象徵富餘,喜樂,慈和, 寬容,(中國式之)健康,為國人之理想型。較之印度,西藏彌勒像之精進強毅 ,迥然不同。 [P187]

  

一四 道教反佛之伎倆

  道教,總中國舊有之神話,祭祀,陰陽,巫覡等,流衍至漢末,始漸成有組 織之宗教。佛教東來,道教徒雖多所倣則剽竊,而相拒頗力。歷代之法難,類由 道者從中引發之。唐以前,佛教之根柢未深,道者反佛之策,以老子化胡說為核 心。老子西過流沙,不知所終,『史記』所傳殊晦昧。適佛教自西而來,乃託為 老子化胡成佛之說。老子化胡成佛,因有佛道先後之爭。佛化麤獷之胡人,不適 於華夏,因有夷夏之辨。餘則出家佛弟子之不拜王,遠離家庭,常被目為不忠不 孝,是非其間。然南朝之佛教義學暢行,道者輒無如之何。北朝樸質,魏太武, 周武帝,受道流之播惑,因有滅法之舉。時入隋、唐,佛法昌明,已非老子化胡 說所可鼓惑,道者乃別出反佛之道。道者託言道教之神仙,為帝族之遠祖,使皇 族與道者構成血統之關係;如唐之於李耳,宋之於趙公明,而唐武與宋徽之法難 又起矣!蒙元入主,佛教始藉王力,舉道經之誣辱佛教者而悉焚之。其後二教漸 [P188] 趨妥協,而二教俱敝矣!

  

一五 度牒與戒牒

  清世宗廢度牒制,代以戒牒(其實高宗時又曾用度牒),近人頗多指責,甚 有謂其意在毀佛者,非也。佛子出家,何預國王事!學道貴有內心之自覺,重在 身行。經教雖是所重,然何能據文義以為出家標準?編僧籍如編氓,立僧統如立 守,古人每拒斥之,檢大乘經及南北朝僧史可知。世宗雖梟桀,然信佛甚真。廢 試經度僧之制,蓋有見於佛教本義,崇佛非毀佛也。至近代之僧流猥雜,非一朝 一夕之故。唐、宋禪興而義學衰,元代蕃僧至而僧格墮;明、清以來,政治壓迫 ,久已奄奄無生氣。承國族衰弱之會,受歐風美雨之侵蝕,乃日以不支耳。

  

一六 僧肇與寶藏論

  『傳燈錄』載:姚興怒欲殺僧肇,肇乞七日假,作『寶藏論』,論成乃受刑 [P189] 。臨刑有「將頭臨白刃,猶如斬春風」句,後人傳為美談。然十六國春秋,傳肇 公年三十一卒,姚興惜之,無被刑之事。明智旭亦疑其被殺說之無稽,而未知『 寶藏論』之為偽作也。『寶藏論』模擬老子,全不似肇公手筆。舊來目錄,亦無 『寶藏論』之名。論有「祕在形山」之句,蓋真我在纏之說,即禪家之「本來面 目」或「主人翁」也。真常唯心之談,非肇公所應有。此殆唐宋禪者,作『寶藏 論』,欲藉肇公之名以自重,而苦世遠之無徵,乃偽撰造論因緣以取信於人。其 事始見於『傳燈錄』,其故可知矣!僧傳謂肇公年三十一卒,不明致死之由。今 詳肇公答劉遺民書云:「貧道勞疾每不佳」,則知其素患勞傷之疾。青年早世, 其以是歟!

  

一七 僧尼與帝王

  佛教來中國久,僧尼為帝后而帝后為帝者,間亦有之。僧之為帝者,有明太 祖。初出家皇覺寺,後以世亂,從郭子興起兵濠滁,卒逐蒙元而光復漢河山。以 [P190] 布衣而混一中華,漢高以來,一人而已!尼之稱帝者,有武則天。初出家為尼, 王皇后陰令蓄髮入宮為高宗妃。次代為皇后。高宗崩,臨朝,立子而又廢之,竟 移唐祚,國號周,開中國歷史未有之先例。初吐蕃強大,略天山南路四郡,則天 皇帝始規復之。帝之為僧者,明建文,清順治,並有出家之說。后妃之為尼者, 則南北朝來多有之。

  

一八 神尼

  『隋書』有「神尼傳」,略謂文帝──楊堅初生,有神尼來,願負保養之責 ,堅父母即以付之。文帝幼年生活,全在寺院中,僅歲時一歸省其父母。迨年長 ,始歸就傅,神尼猶歲時一過其家云。其說似離奇,而事非虛構。他日文帝之勤 儉為國,自謂「興於佛法」。其再興周武破滅之佛法,並與此事有關。以吾觀之 ,文帝殆其父與尼有染而生者,為禮教所限,乃詐為夫人兒,而由尼鞠育之。事 涉隱微,乃以神目之耳。明眼人讀此,當不以吾言為穿鑿也。 [P191]

  

一九 為支那堪布翻案

  唐時,西藏初受內地佛教之化。有支那堪布者(考得此為北系之禪者,隨金 城公主入藏),弘法藏衛,唱頓悟成佛之道。印度蓮華戒至,與共辯論,支那堪 布失對於當時,遂被放而不得行其道。西藏佛教,乃日化於印度晚期──神祕欲 樂之教。此則公案,西藏學者,輒引為談助。如宗喀巴『菩提道次』,即每指異 義為同於支那堪布,一若支那堪布,為異見之代表者。此含有鄙視性之傳說,聞 太虛大師嘗為之翻案,未詳作如何說。夫教學之短長,非一人所可得而代表,亦 非徒競辯足以定是非。印度舊習,特好論辯。今日甲勝乙,佛弟子被逼改宗,然 佛法豈即此而壞!明日乙勝甲,而甲又剃落出家,此又豈外義之盡失!昔如意論 師以語言失次,被判為墮負。華氏城佛教,為外道所屈,竟不得鳴楗槌,過城門 。競真理於唇舌之間,以空談為是非標準,假借王臣之權力以相侵軋,此印度之 陋習也!佛教之末流,佛弟子熏染其間,論辯之風彌盛,思想若嚴密而落於繁瑣 [P192] 纖巧。學者習於空談,於身心實益,社會利樂,轉漠然視之,而佛教雄健之風, 篤實之行,蕩然無存矣!西藏佛教以神祕欲樂為尚,愧見支那堪布多矣!

  

二0 三變

  黃懺華敘歐陽竟無之學,初學儒凡三變,次學佛又三變,晚年歸於儒佛一貫 ,合而言之,亦三變也。今謂歐陽老之師楊仁老,宗『起信』,晚年始知有唯識 。歐陽老初弘唯識而闢『起信』,此則有異仁老矣!晚年,自『般若』而入『華 嚴』,『涅槃』,於奘傳唯識,微感不盡。今其上足呂秋一,唯識宗古學,乃欲 別奘傳唯識為唐人學以治之。以視歐陽老之宗唯識以闢『起信』,又有間矣。若 合而言之,亦得三變。

  

二一 般若經最大

  龍樹讚『般若經』,於『法華』等一切大乘經中,『般若經』最大。般若之 [P193] 所以大,古人多難言之。成論大乘云:般若通教三乘,非獨被菩薩,義不究竟。 唯識大乘云:『般若經』但為發趣菩薩者說,非遍為一切乘,是第二時不了義之 教。通則成論者抑之,別則唯識者薄之;不別不通又不得,『般若經』何其難為 !實則『般若經』通教三乘,但為菩薩。但菩薩故深,通三乘故廣;深廣無礙, 如杲日當空,平地高山,一時照卻,此『般若經』之所以獨大歟!

  

二二 教主

  日僧親鸞,娶妻生子,創真宗,盛行於日本。其後裔凡二支,以東西本願寺 統攝其信眾。支長世受國家之封爵,世為教主,類道教張陵之裔。西藏佛教,舊 多娶妻生子。父死,其寺產由子喇嘛繼承之。自元帝以政權畀喇嘛,西藏重復祭 政一致之制。明初,宗喀巴出而矯正之,嚴戒律,重教學,於西藏佛教之貢獻特 多。然以因循俗習,雖不娶妻生子,而別有轉世之制。即死者預囑(無遺囑者, 由其他大喇嘛以占卜定之)死後轉生之地點,時間,屆時訪而立之。舊制父終子 [P194] 及,今則前身後身相承也。乾隆以後,政權歸諸宗喀巴大弟子之轉世者,即達賴 ,政教復合一。然政教之大權所在,即爭競所在,致轉世常訪得多人,甚至煩累 清庭,為之抽籤以定之。吾釋尊入滅,不以佛子羅喉羅繼大師位,亦未嘗自言轉 世以統攝之。佛教無教主,樹二千餘年來民主之光榮!彼西藏與日本,固未知佛 教之特質也!

  

二三 十八空論

  『十八空論』,不詳作者名,古人以為龍樹造。詳其內容,初釋『中邊分別 論』「相品」之空義,次釋「真實品」之一節。此乃『中邊分別論』之疏注,世 親後人作,或即真諦所出。或者視為龍樹作,且據之以明龍樹曾說唯識,妄矣!

  

二四 姓名之道俗辨

  國人之出家者,舉家居之姓名而並棄之,另作姓名曰釋某某。考之古籍,非 [P195] 聖訓也。世尊姓瞿曇,來人每以瞿曇呼之,則佛之姓不改。佛之及門弟子,如大 迦旃延,大迦葉,大目犍連,彌勒,賓頭盧,並是俗姓,未聞別作。或謂釋道安 初以釋為姓,後『中阿含經』至,果有「四河入海,同得鹹名;四姓出家,同姓 為釋」之文。安公冥會佛經,學者乃競以釋為姓。此亦未盡然,四河入海之說, 雖大部未來,而別譯已有。安公特據之以姓釋耳,何懸鑒之有!且釋迦乃氏族之 稱,以佛泯階級(種姓有貴賤,即成階級)之別,乃同稱釋氏以示平等。亦以法 從釋尊聞,從佛口生,名釋子也。當佛教初傳,國人之出家者,俗姓不改,如嚴 浮調,朱士行等。其後,學者競以師之國名為姓,而支、竺、于、康乃雜出,殊 失其本。然宋初有張慧嚴,崔慧觀,寇道淵;梁有姚道安;唐有金和尚等,並兼 俗姓。迄今西南各省,猶通用張和尚、李和尚之稱。或者譏其不脫俗,而實未嘗 違佛制也。名則佛世之阿難,舍利弗,金毘羅,阿那律等,並是俗名。下逮阿育 王之世,帝須,耶舍,大天,摩哂陀,末闡提;及後大乘學者,馬鳴,龍樹,世 親,天主,猶沿以俗名為名。一切有部說,佛謂欲作法名者,應依三尊。然此僅 [P196] 有部晚期所傳,諸部則不盡然,如大眾部則多用軍字。是知改用法名,雖印度舊 有,事非佛制。至密宗興,乃無一不取密名矣!

  

二五 曇影與曇晷

  經錄傳:什公譯『成實論』,曇晷筆受。曇晷名不見僧傳,今謂即曇影字形 之訛也。影助什公譯經,見『成實論』之諍辨往返,頗恨其支離,乃結為五番以 呈什,什公善之。影之致力『成實』如此,蓋筆受之人也。

  

二六 布袋和尚

  『傳燈錄』載:布袋和尚「形栽腲,蹙額皤腹」;「入肆聚落,見物則 乞」。宋代已「四眾競圖其像」。解脫而無所拘禁之風格,大有「遊戲人間樂太 平」之概,實與南宋之濟公相類。然以傳為彌勒化身,受中國佛教界尊嚴之供奉 。迨布袋和尚像傳入日本,圖像歌贊甚多。因其「以一杖荷一布囊」,與大黑天 [P197] 像相類似,為日本人視作福德之神。「布袋蛭兒引頸圖」,「大黑布袋博奕圖」 ,「布袋醉後欠申圖」,真所謂:「終日酒肆魚行,何妨遊戲放蕩」。雖風顛遊 戲,寓灑脫於滑稽幽默之中,宜其為人所好,然其汙損佛法亦甚矣!

  

二七 大黑天

  摩訶迦羅,譯為大黑,本印度之戰鬥神,一面八臂或三面六臂,為摩醯首羅 天化身。佛教初視為夜叉或龍神,迨密典乃說為大日如來化身。義淨西遊天竺時 ,大黑天「手把金囊」像,供奉於廚側或庫前,已成為護持三寶,財富飲食之神 矣!

  

二八 一陰一陽之為道

  『易』曰:一陰一陽之為道。乾坤初擬於父母,翕闢本形乎性交。初民驚於 男女生育之奇,於性交有神祕之感,乃以此而類推宇宙生化。基此而漸入文明, [P198] 乾坤陰陽乃轉化為正反、奇偶──宇宙間相拒相和之理。雖男女之道,為家庭之 本,而不復神祕視之。然一陰一陽之道,積古傳來之方士,仍有採陰補陽,素女 房中之術,視為成仙之祕要。雖此道源遠流長,究不無狂愚妖誕之感!梵語三摩 缽底,譯義為等至,蓋形容二者之平等相應,而達渾融一體之地。印度初亦用以 稱男女之交合,故『婆沙』有「陰陽等至」(或譯雌雄等至)之名。遍行外道, 與中國之方士相類,素有性之崇拜,漸發為男女和合之祕道。佛法中,三摩缽底 為定之一名,以形容從修定而到達身心平等,心與境融之境地。迨密宗繼起,融 攝遍行外道之術為成佛方便,乃美性交為入定矣。

  

二九 中國佛教與邊地民族

  我國佛教之弘盛,有關於外族同化及邊地民族者至鉅。即如大乘八宗:三論 宗之自北地而南傳者,為攝山僧朗,朗乃高麗(實為遼東人,時屬高麗)人。大 成者嘉祥吉藏,則為安息族之華化者。唯識宗,傳玄奘之學者,首推慈恩窺基; [P199] 基為尉遲敬德猶子,系出于闐。華嚴宗亦稱賢首宗,賢首法藏,系出康居。禪宗 ,大興其道者盧慧能、系出嶺南華猺雜處之地,五祖稱之為獦獠。密宗則三大士 並由外來。唯天臺、淨、律,純由華族弘布而完成之。又如四大名山:普陀山興 起於日本之慧鍔,九華山興起於新羅之地藏,五臺山地接北胡,峨嵋山則處西南 夷,歷為蒙、藏信仰重心。我國佛教得力於外族同化及邊地民族,亦即有助於民 族間之協和同化也。

  

三0 老子生而髮白

  神仙傳謂:老子處胎八十年而生,生而髮白,因名為老子。然此非道家之舊 說,元魏吉迦夜所出『付法藏因緣傳』(卷五)云:「脅比丘由昔業故,在母胎 中六十餘年,既生之後,鬢髮皓白」。老子生而髮白,實取諸佛教之傳說。然脅 比丘故事,更別有傳說為據。佛世有比丘名「上座」,『婆沙論』釋其得名因緣 ,即謂處胎六十年而生,生而髮白。『婆沙論』編集於西元二世紀,遠在『付法 [P200] 藏傳』之前。是則上座之傳說,一轉而為脅比丘故事,再轉而為老子。傳說多變 ,亦甚久矣!

  

三一 將心來與汝安

  舊傳達磨宗風,答語每從反詰問處著手。如慧可見達磨,乞與安心法。達曰 :「將心來與汝安」!可曰:「覓心了不可得」。達曰:「與汝安心竟」。僧璨 之見慧可,可曰:「將罪來與汝懺」!道信之見僧璨,璨曰:「誰縛汝」!出言 之旨趣並同,實則此是大乘顯示勝義之一式。約理,則於無自性處顯空性;約行 ,則於絕情見處體實性。此如『般若經』「三假品」,佛命須菩提「為菩薩摩訶 薩說般若波羅蜜」。須菩提乃曰:菩薩不可得,般若不可得,我云何能為菩薩說 般若?佛因而印成之曰:如是!如是!若知菩薩不可得,般若不可得,即是為菩 薩說般若。一反來問以為答,方等、般若經,實多其例。 [P201]

  

三二 北土重禪

  曇無最為北土之涅槃學者,魏太武中,曾預釋老先後之辨,舉『漢法本內傳 』以證之。『洛陽伽藍記』載:曇無最死後,入冥中,見一比丘來,冥官禮敬甚 恭。詢之,禪師也。最自以弘贊涅槃,功德難思,而不為冥官所重,心殊不平。 冥官告以道在心行,說法不如禪,非故為厚薄也。以此足覘北地之重禪輕教,無 惑乎達磨門下之不立文字,能日益弘大!

  

三三 求生東方

  北齊真玉,初修求生西方之淨業甚虔。後聞東方有蓮華藏淨土,乃慨然歎曰 :「人競西往,更無東向」,其如東方世界何?乃迴心求生東方淨土,臨終如願 往生。此老於淨土念佛法門,可謂獨具隻眼!如淨業成就,十方淨土固得隨願往 生者也! [P202]

  

三四 女王與大雲經

  女子不得作輪王,聲聞法中有此說,大乘則不然。北涼曇無讖所譯『大雲經 』,佛記會中天女,當來以女身作轉輪王,護持正法。唐武后之敢於移唐祚稱帝 ,開中國政治史上空前絕後之奇跡,『大雲經』與有力焉。當時僧尼,為『大雲 經』潤飾,注釋,為武后宣傳,頒『大雲經』於天下,以示天命所在。武后稱天 冊金輪聖帝,實本於此。時菩提流志來中國,迻譯聖典,為武后所尊敬。其新譯 之『寶雲經』,較之舊譯『寶雨經』,獨多天女受記作輪王事,蓋取『大雲經』 說以糅合之。然『大雲經』之本義,實指南印度案達羅王朝。如經(卷四)云: 「我涅槃已七百年後,是南天竺有一小國,名曰無明。……其城有王,名曰等乘 。其王夫人產育一女,名曰增長。……諸臣即奉此女以繼王嗣。……滿二十年, 受持讀誦是大雲經,然後壽盡」。此則南印度別有女王,不關我中國。古人附會 其事,不知何以通經!。 [P203]

  

三五 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

  『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』一卷,日本續藏經,收入失譯中,非也。頌凡十六 章,每章為三段。一、頌羅漢之事跡神力,依『法住記』。二、頌因果人天善行 ,間及我國之俗習。三、頌識見,即「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」之意,十九出『壇 經』。此雜湊而成之偈頌,實中國禪者不立文字之文字也!

  

三六 禪門之風格

  我國之禪者,雖以宗門自居,凌轢諸家,似乎高不可及。然就其風度言之, 則禪宗之初,頗近於一分聲聞行者。四事恬憺,有頭陀之風;重實踐,不以論說 為重;有法堂而不立佛殿;經行坐禪於山邊林下,隨適而安;解脫之心甚切,所 謂「己事未明,如喪考妣」;隨聞悟入;凡此莫非古代聲聞佛教之遺風。然禪者 衣食隨緣,不拘於三衣、中食;多從事勞作,如百丈之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;自 [P204] 始即別立禪院,與律寺異,迥異於古代。嘗考大眾部初分,有雞胤部,衣食等一 切隨緣,重行證而不務講說,精進過餘人。達磨自南天竺來,唱「南天竺一乘宗 」,疑與之有淵源。至於禪者所悟,以達磨所傳二入、四行觀之,則藏心本淨之 見也。然離言一句,大小所共,乃至外道有絕言見。淺深萬類,唯智者能勘印之 耳!

  

三七 土地菩薩

  國人每稱土地、城隍等為菩薩,頗嫌於神佛不分。今之學者,每舉而闢之。 然『華嚴』、『涅槃』等大乘經,有主山神,主地神,主城神等,並是菩薩。祕 密教中,則鬼畜諸天,尤多佛菩薩化現,或如來內眷屬。夫印度群神,大乘得視 為菩薩而融攝之;中國之土地、城隍,安見其不得為菩薩?神祕而泥古之學者, 有以語我來! [P205]

  

三八 佛教之年節

  佛教有安居之制,於七月十五日(或八月十五日)解制。屆時,比丘受歲( 加一歲),行自恣法,衣食住之受用,得豐樂隨意。信眾群來集會,布施作福, 蓋佛教之年節也。此日,稱佛歡喜日;此如父母見子女之長成,為之欣悅。釋尊 在世,舊有此制。傳說佛為拔濟目蓮生母之餓鬼苦,教於佛歡喜日供佛作福,因 有盂蘭盆會。佛入滅已,乃有灌頂會,菩提會,涅槃會,阿難大會,羅雲大會等 。迨大乘教興,因有文殊會,觀音會,地藏會等。亦有於祖師誕大為點綴者,如 西藏之於宗喀巴等。吾意七月十五日,為佛子年節;而俗稱中元,存孝思之美德 ,可謂道俗兼美!如略其懺燄之繁儀,行自恣之法,一年一度之大會,不亦甚可 美哉!

  

三九 讀新原人論

[P206]

  人生之任情而動者,不覺也。知以節情而暢其情者,暢其情則為功利,節其 情而為道義,義利戰於胸次,似覺而實未覺也。情得智泯而淨化之者,以智泯情 則聲聞之己利行,以智化情則菩薩之普賢行,情智未免於起伏,分覺也。任智而 行者,情以智轉而智在情中,人生之極致,大悲大智之大覺也。以是觀之,道家 「畸於人而侔於天」,近聲聞之己利行。儒者「極高明而道中庸」,近菩薩之普 賢行。有高山仰止之心,無達本情忘之術,似而未真,宜乎有「聖人亦有所不知 」之歎!馮芝生作『新原人論』,曾不能知人生進程之分齊。欲以形式之概念, 擬議於現量之正覺!知佛教之有己利行,而不知菩薩之有普賢行。陷入理學窠臼 ,悠悠於「二氏」之濫調,安見其能原人也! [P207]

  


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