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二四、太虛大師菩薩心行的認識

一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

  虛公大師弘法三十多年,可稱為覺世覺人的佛化運動。此一運動的思想體系 ,是以中國本位佛教為重心,簡持世界佛教的精華。以佛教文化為總線索,攝導 東方文化──特重於中國文化,及現代中國文化的三民主義,促成東方文化,東 方世界的復興。東方文化的復興,才能革新西方蔽於唯神、唯物的功利文化,攝 取其精華,而陶練為世界性的,佛化中心的新文化,造成人世和樂國──人間淨 土。

  此一崇高理想,非中國佛教建立清淨僧團不可,非佛教大眾修菩薩行不可。 所以大師明確表白個人的志行,是:「志在整理僧伽制度,行在瑜伽菩薩戒本」 [P310] 。大師對於此一志行,徹始徹終,堅定不移。晚年的定論說:「想復興中國的佛 教,樹立現代的中國佛教,就得實現整興佛教,服務人群的今菩薩行」(『從巴 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』)。所說的今菩薩行,要「建立適合今時今地的佛教 」;「(在家出家)同為六度四攝,即是實行瑜伽戒本」;「出家的,可作文化 、教育、慈善、布教等事業;在家的,成為有組織的……農、工、商、學、軍、 政各部門,領導社會,作利益人群的事業」(『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』)。今 菩薩行也就是人生佛教,所以說:「在今日的情形,所向的應在進趣大乘行;而 所依的,既非初期的聲聞行果,亦非二期的天乘行果,而確是在人乘行果,以實 行我所說的人生佛教」(『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。大師於此一志行的切實提 示,最明白也沒有了!

  復興佛教來救中國,救世界,為大師一貫的大志願,表現於大師對佛教,對 社會,對國家,對世界的活動中。推動此一志願,是本於佛法的菩薩心行,也就 是「行在瑜伽菩薩戒本」。關於這,民國二十四年五月,大師在南京開講『優婆 [P311] 塞戒經』,曾進一步的給以說明──說明「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」。大師說:我 「非佛書研究之學者」,「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」,「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」, 「為學菩薩發心修行者」。前三從消極的反面說,後一從積極的正面說。大師堅 定的說:「本人為一欲學菩薩發真菩提心而學修六度行者」(『優婆塞戒經講錄 』)。修發菩提心而行六度行,便是行在瑜伽菩薩戒本。二十六年夏天,在武院 講『新與融貫』,又提到這三項意趣。所以,唯有把握此一意趣,才能親切認識 到大師的真面目,才能理解大師對國家,對佛教的真意趣。否則,會容易錯會大 師:不是把大師看作離棄佛寺,毀亂佛法的革新者;就認為是維持古老佛教,古 舊叢林的人物。

  時光如此迅速!大師的捨報,竟是十週年了!在這法界同聲追念的時節,對 於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,特引述大師的教說,拿來紀念學發菩提心,學修菩薩行 的大師,加深我們對於大師的正確認識。

 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,看來非常明確,而實容易引起誤會。據大師說:他是 [P312] 學發菩提心的,學修菩薩行的;不是研究佛書的學者,不想作一宗的徒裔,沒有 求即時成佛的貪心。那末,如反過來說:研究佛書的學者,一宗一派的徒裔,求 即時成佛的行者,就不是真發菩提心的,學修菩薩行的。如真的這麼說,那些研 究佛書的學者,各宗各派的宗師,求即時成佛的行人,包管會一致的起來反對大 師。其實,大師此番「本人意趣」的宣說,是不能依文作解的;如迷文執義,再 也不能體會大師的意趣了!

  傳統的中國佛教,近千年來,一直在我祖我宗的宗派圈子裡作佛事。自宗是 至圓至頓,至高至妙;只要說到我宗如此說,我祖如此說,就自覺為天經地義。 而即時成佛的禪宗,又幾乎代表了佛法的一切。到近代,研究佛書的學者,也漸 漸多起來。最極端的,甚至「非玄奘羅什之譯不讀,非龍樹無著之論不求」。由 於政府的羈縻邊疆,康藏的佛法,泛濫起來,即身成佛的動聽名詞,又到處宣揚 起來。在大師的心境中,這些雖都是應時化物的佛法,但在現代,都只能造成中 國佛教的困難,不能達成整建如法清淨僧團,完滿發揚大乘來覺人覺世。所以, [P313] 大師不單是說明自己為學發真菩提心,學修菩薩行,以人乘行果趣進向大乘行的 大乘心要,而要說「不是」,「不為」,「無求」,有著針對現實佛教的對治性 。唯有從針對佛教偏弊中,適應現代機宜中,才能認識大師所說菩薩心行的真義 。

  

二、為什麼「非佛書研究之學者」

  什麼是「研究佛書的學者」?大師指說為:「從事考稽佛學書籍而研究其義 理。……用字比句櫛,勾古證今之功夫,將佛法當學問來研究」。這樣的研究佛 書的學者,是否一定與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相違反?從修學佛法來說,十法行的 前八行,都是成就聞慧的方便。從古代的佛弟子來說,「經師」、「律師」、「 論師」的一分,都適合這一定義。我們不能說,這些都是不能學發菩提心行的。 就是獻身心於翻譯工作,如玄奘等;從事於大藏經錄的審訂,如道安、道宣、智 昇等;編錄僧傳,如僧祐、道宣等;為聖典的辭句作音訓,如玄應等。這些,都 [P314] 還是功德難量,何況是考稽佛書而研究義理呢!而且,大師自己曾經創議為「華 文佛學分科研究編輯」。主張「依大藏佛書為原料,從各種科學之立場,分門別 類以為採集之研究,更憑研究之所得而組成各科學」(『年譜』三0五頁)。又 曾以教理行果來統攝佛學,「教」中分:「佛教法物之搜集,佛教史材之編考, 佛教經典之考訂,佛教圖書之編纂」(『甚麼是佛學』)。大師在武昌成立世苑 佛教圖書館,成立「編輯」,「考訂」二室(『年譜』三四七頁)。如這些而決 與菩薩心行不合,那末大師為什麼又來提倡?難道己所不欲而施於人嗎?就是考 證,大師也曾寫過『佛教紀元論』。這樣,大師的菩薩心行而「非佛書研究之學 者」,到底意趣何在?

  大師自己說:「本人則讀書每觀大略,不事記誦,不求甚解」。這是大師的 特性。『自傳』(三)說到:十九歲時,讀『般若經』有省,從此記憶力減弱, 而悟力特強。大師對於佛法的分析、綜合、貫通,不盡是記誦的,辨析的,大抵 得力於領悟。這一特性,決定了大師對佛學的態度與寫作方法。然而,如「佛學 [P315] 分科研究」;「教」的搜集、編考、考訂、編纂;圖書館的「考校」,雖非大師 習用的方法,也未嘗不是自行化他的一道。大師在『大乘宗地圖釋』(一三二─ ─一三三頁),說到自利方面,有「教理研究」;利他方面,有「歷史研究」。 所以大師所說的「非研究佛書的學者」,是指那些離開自行化他佛教立場,而只 是當作學問來研究。民國十年,朱謙之到西湖兜率寺,想從大師出家。他立意「 將所有佛書批評一過,從新整理建設起」(『自傳』八),這便是佛書研究者的 榜樣。他並不以研究佛學為「自行化他之具」;不是看作「振興佛教,弘濟人群 之方便」。所以大師說不必出家,介紹他到歐陽竟無居士那裡去。這樣的研究佛 書,根本不是學佛,不是信解正法,還說得上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嗎?還有,佛 法在世間,不離世諦流布,無論重信、重解,只要有所偏重,就會落入窠臼,不 能自拔。個人如此,團體也如此。在大師當時的心目中,偏重於佛書的研究者, 動機不一定不好,而積習難返,每起不良的副作用。所以曾告景昌極說:「君等 乍遊佛法之門,能執利器以防禦邪外,固所樂聞。若將深入堂奧,則當捨干戈而 [P316] 從容趣入之,未應持械以衝牆倒壁為事也」。

  一般以為大師是一佛書研究的學者;大師也確是深入地研究過,但大師的本 意卻不如此。這並不因為佛書研究,就不能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,而是說,如離 開自行化他的立場,便不成其為佛法。從如來大覺心中流出的法教,無非應時應 機,使人獲得止惡行善,或者淨心化欲的利益。雖然佛教在人間,不能沒有教典 ,不能沒有人研究,不能沒有人索隱探賾,但決不能離棄利益自他的原則,專為 知識而研求。大師把握這一佛法的根本意趣,針對當時有人專究佛書的偏向,這 才宣說他「非佛書研究之學者」的意趣。

  

三 為什麼「不專承一宗」

  大師又從根本的,全體的立場,宣示他是學發菩提心行,而「不為專承一宗 之徒裔」。雖然,佛教二千多年來,儘多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的祖師,開宗立教 ,代代相承,但大師卻不願如此。因為照大師看來:「現今所流行的佛學,實源 [P317] 於二千數百年前印度的釋迦牟尼佛。……有了因時因地的許多變遷。然直溯釋迦 牟尼大覺心海的源頭,我以為只是:圓明了無始終無邊中的法界諸法實相,體現 為以法界諸法為自身,以自身為法界諸法的法身。又完全的開顯表示出來,以之 教導無數世界中有成佛可能性的種種眾生之類,使皆得成就無上大覺一樣的圓明 法界諸法實相,且體現為無盡無礙的法身,而並非後來許多支流派別的傳說」( 『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』)。大師直探佛法的本源,也就是歸宗於釋迦牟尼佛的 覺源。在這佛法所從來的釋尊覺海中,有什麼宗派可說!所以,大師的佛法觀, 真是道地的佛教,而不是各宗各派的祖師教。當然,各宗各祖的教說,也還是推 本於佛陀。

  為什麼會有宗派?佛為了適應眾生的根性,施設教法,就有了諸乘的差別。 大師在『新與融貫』的開示中,說到印度、中國、日本的宗派而後,斷論為:「 宗派之所以興起者,差不多都是以古德在佛法參研之心得為根據,適應時機之教 化而建立的」。佛世的諸乘,後世的諸宗,無非為了化度眾生,應機說教。但是 [P318] 「佛之現身人間,應機說法,而聽法傳承之人,當即不免各有偏勝」(『優婆塞 戒經講錄』)。印度的三期佛教,中國的大乘八宗,各有他的特勝,也就各有他 的偏頗。所以專承偏宗,會造成高推自宗,鄙棄他宗的風氣。鄙棄了一分,結果 是削弱了佛教的全體。這點,大師曾明白說出:「中國尚禪宗者,斥除一切經律 論義;雖若『宗鏡錄』遍錄經論,亦但揚厥宗,鄙餘法為中下。尚淨土者,亦勸 人不參禪學教,專守一句彌陀。賢、臺雖可以小始終頓、藏通別圓位攝所餘佛言 ,然既為劣機而說……學者又誰肯劣根自居,於是亦皆被棄」。「有各宗而無整 全佛教」,鄙棄餘法的結果,是:「中國至清季,除參話頭,念彌陀外,時一講 習者,亦禪之楞嚴,淨之彌陀疏鈔,及天臺法華與四教儀,或賢首五教儀,附相 宗八要而已。……空疏媕陋之既極,唯仗沿習風俗以支持。學校興而一呼迷信, 幾潰頹無以復存」(『菩提道次第廣論序』)。所以應時應機的宗派,有他的價 值,有他的適應,但如鄙棄餘法,局促於宗派圈子,一定會利弊參半,發展到弊 多於利。如禪宗與淨土宗等,不能說沒有特勝,只是由於鄙棄餘法,結果削弱了 [P319] 中國佛教,弄到空疏媕陋的地步!了解這一理由,對於大師『中國佛學』的末後 一章──「奪禪超教之淨」,從藕益學人以下,到近代印光大師的專弘淨土,評 為:「充其類而一轉,大可成為在家淨土之日本真宗」;「殊有進為純信彌陀他 力之真宗可能,然尚期命終往生,而無真宗──信成已生,還化利他之行,則所 短遠矣」,才不會感覺奇突。

  大師不願為專承一宗一派的子孫,是從超越宗派的本源性,隨機應化的全體 性立論。大師這種意見,有點近於宗咯巴大師的說法。「福德資糧則人天俱攝, 智慧資糧則聲緣相協,律及經論皆所依止,僅取一分,不成菩提。雖未嘗不別有 最勝之歸趣,而確定為皆攝入次第之過程。於是不沒自宗,不離餘法,而巧能安 立一切言教皆趣修證。……余昔於佛學概論,明因緣所生為五乘共法,三法印為 三乘共法,一切法實相至無障礙法界為大乘不共法。後於大乘本生心地觀經,又 曾說共不共通法為總要。粗引端緒,語焉不彰。今雖未能獨崇密宗,欣睹三士道 總建立之典要,乃特提出以申論之」(『菩提道次第廣論序』)。大師的激賞宗 [P320] 喀巴的『菩提道次第』,因為他的三士道說,與大師一貫主張的五乘共法──下 士人天乘;三乘共法──中士聲緣乘;大乘不共法──上士菩薩乘,有著同樣的 意趣。所以在應機設化的方面,隨機應化而不限一宗,如說:「各宗派法門,皆 可隨人根機所宜而修學,藉以通達究竟覺海。所以本人觀察佛法之五乘共法,三 乘共法,及大乘不共法,原為一貫。在教理解釋上,教法弘揚上,隨機施設,而 不專承一宗或一派以自礙」(『新與融貫』)。在貫攝佛法,起解成行的修學次 第方面,則能攝一切佛法,條貫為:「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」,「理之實際及三 級三宗」,「行之當機及三依三趣」,不捨一法而同趣大覺。大師的意趣如此, 所以與局狹的宗派門徒不同。

  大師對於佛法的看法,自己說有三期。第二期,就是「上不徵五天,下不徵 各地」(『整理僧伽制度論』)的中國大乘八宗平等說。認為八宗的境與果,都 是平等的,只是修行方法有差別而已。所以說:「八宗既是平等,亦各有其殊勝 點,不可偏廢,更不能說此優彼劣,彼高此下」(『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。 [P321] 大師當時,確有促成八宗一致復興的意圖。所以對中國久絕的密宗,特別提倡得 熱心。不過,雖不能說八宗有勝有劣,然對各宗徒裔的固蔽,高推自己,大師也 是從來不客氣的。特別對那「男女混雜」,「僧俗顛倒」的密宗,更不惜引起長 期的論諍。關於八宗平等,想提到兩點•一、大師去世了,由於大師的偉大,八 宗平等也時常被人應用起來。例如,如有人對宗派略有評論,就高舉「八宗平等 」,認為不應該批評。等到轉過身來,還是高推自宗,鄙棄餘法的老調。這種辦 法,根本違反八宗平等的精神。二、八宗平等,還不是大師的晚年定論。

  大師第三期的思想系,從歐美遊化歸來,才更明確的吐露出來。民國二十年 八月,在北平講『大乘宗地圖釋』,就講到:「最近新創之世界佛學苑,其研究 佛法之根據,又較吾昔根據華文者大有擴充」。大師的晚期定論,不是八宗平等 ,而是「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」,「理之實際及三級三宗」,「行之當機及三依 三趣」(『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。這一晚年定論,約教法來說:歸宗於佛本 ,雖同於前期,而三期三系,不再只是華文佛教,更擴充為以華文佛教為本,貫 [P322] 通簡持巴利文系與藏文系佛教,成為世界性的佛教了。約理法來說,理之實際與 三級三宗,已經是攝八宗為三宗,不再談八宗平等,不再想八宗一致復興了。約 行法來說,行之當機,同於前期,而三依三趣,不但條別行法的根本特性,而且 明確揭示,現代中國所應該弘揚的佛教,顯出大師佛化運動的真正面目。可惜得 很,大師在民國二十年後,雖多少說出,由於抗戰軍興,一般人尤其是陷區內的 佛教同人,多與大師此一思想脫節。所以勝利歸來,在今日臺灣,還有人在推仰 大師的八宗平等。要知大師從歐美回來,對研究法就有重大的修正。大師已綜合 為「中國臺賢禪淨系」,或「法界顯密系」;綜合為法界圓覺宗。而說:「今後 研究佛學,非復一宗一派之研究。當於經律論中,選取若干要中之要,作深切之 研究,而後博通且融會一切經律論,成圓滿精密之勝解」(『大乘宗地圖釋』) 。「作一系一系的專門研究,才能專深精一,才能做到登峰造極,登堂入室」( 『世苑圖書館員之修學方針』)。從此可見,大師的晚期定論,不專是中國文系 的大乘八宗平等,不再是分宗研究,普遍發揚,而是會三大文系的佛教,統貫在 [P323] 五乘共法,三乘共法,大乘不共法──法相唯識學,法性空慧學,法界圓覺學的 三大系。超出宗派而歸於佛法一本,那裡是宗派徒裔所能想像的!

  

四 為什麼不想「即時成佛」

  「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」,在大師宣示的意趣中,這是最為難解,最易引起 常人疑毀的一項。因為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,目的是為了成佛。那為什麼不想快 速成佛,而稱急求成佛的為貪心呢?

  這一意趣,還得從「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」說起。大師說:「直溯釋迦牟尼 大覺心海的源頭,……並非後來許多支流派別的傳說」(『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 』)。印度傳來的一切教法,大師是有深刻獨到見地的。如說:「無上大覺海中 流出來的教法,為了傳持者及入世應機的各有偏勝,由迦葉、阿難等承持,則成 初期小乘。由龍樹、無著等弘傳,則成中期大乘。由龍智、善無畏、蓮華生等傳 承,則成後期密法」(『新與融貫』)。現今所流行的佛法,經典的傳出,有著 [P324] 傳承者根機的差別性,時間的先後性。初期小乘與中期大乘,大師以為:「一切 經律,皆源本佛所宣說之聲教,由佛徒歷次結集而成」(『佛法僧義』)。有時 說:『釋迦佛陀時……方便說人無我的小乘法,適應當時思想的機宜……。然佛 陀同時與曼殊室利及彌勒等一二大心深智者,則直說其自證的法界。……五百年 後,由龍樹、無著等,發見了曼殊室利與彌勒等所傳的佛教,成了印度大乘思想 的發展時代」(『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』)。『人生觀的科學』也說:「釋迦出 世的本懷,見於華嚴、法華。其始原欲為世人顯示人生真相,俾由修行信心,進 趣人生究竟之佛果。……無如僅有少數大心凡夫,若善財童子等;及積行大士, 若文殊、普賢等,方能領受其意」。這可見,顯教大乘,雖遍通十方他界,有無 數菩薩聽受,而此土卻僅是少數大心凡夫,深智菩薩所承受的。怪不得初期佛教 ,成為「小行大隱」的局面。如來不得已而說聲聞乘,末後又引令回心向大,實 為迂回進入大乘的方便。第三期佛教的密宗盛行,大師的看法,與前期多少不同 。如說:「龍智菩薩等出來弘揚密咒,把通俗的印度風習都融攝進來」(『我怎 [P325] 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。「雖謂龍猛大士,依法身塔之象徵,悟證法身,遂創真言 祕密金剛法之開祖,亦無不可。……諸咒形儀,則固多隨時隨處收編世間所流行 者,而不足深究也」(『龍猛受南天鐵塔金剛薩埵灌頂為密宗開祖之推論』)。 這似乎確認密宗為後起的,多雜有婆羅門等神(天)教內容。

  從教典說,有著傳承者的偏勝,與因時因地的適應性,如上所述。如從教法 說:釋迦佛的本懷,原意在由人而直向佛道。「天與聲聞,緣覺三階段,乃由人 不走遍覺的路所歧出之三種結果」(『人生觀的科學』)。其實,天與聲聞,還 是要引向佛道。如依聲聞(緣覺)行果及天乘行果而入佛道,就是大師所判的: 第一千年,「依聲聞行果趣發起大乘心」;第二千年,「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 果」。聲聞行果的急求解脫,為第一千年的風尚。大師說:「禪宗出於第一期的 末葉,附屬於第一期」。第二千年的「代表者,是密宗、淨土宗,是依天乘行果 的道理。如密宗在先修成天色身的幻身成化身佛。淨土宗如兜率淨土,即天國之 一。西方等攝受凡夫淨土,亦等於天國」(『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。聲聞行 [P326] 果與禪宗;密宗與淨土宗,都是急求趣證的,都屬於不能由人而直向佛道的勝方 便。不知道由人道而修信心,直向佛道,「正是佛教的真面目」(『人生觀的科 學』)。大師條析教史的發展,根性的特點,直探佛陀本懷,揭示出大乘佛法進 修的直道,坦道。

  大師抉擇佛法的基本思想,經這樣的簡單敘述,才能明瞭大師「不求即時成 佛」的意趣。大師說:「佛法原不拘限於現身此世為立足點,乃普為法界一切眾 生而發心。蓋以佛法觀察,一人與一切眾生更互關涉;而一世界與無量世界,亦 相攝相入,如帝網之重重無盡。因此佛法不是為此一人生與一世界而起」(『優 婆塞戒經講錄』)。大師此一宣示,說明了大乘法的真諦:菩薩發心修行,遍為 一切眾生,遍淨一切國土,遍禮一切諸佛,遍學一切法門,遍斷一切煩惱,遍達 一切事理。……一切功德,都是盡虛空,遍法界,到達究竟圓滿。如『華嚴經』 說的佛果與菩薩行,是怎樣的高尚,圓滿!所以經說:「如一眾生未成佛,終不 於此取泥洹」。「地獄未空,誓不成佛」。不為自己,不求速成,表達了菩薩行 [P327] 的真相。一般看起來,釋迦佛是即身成佛的,是「父母所生身,直登大覺位」的 ,但成佛豈能速成!據釋尊自白,是經三大阿僧祇劫行因而來。依龍樹說,佛道 實是無量無數阿僧祇大劫行因而成就的。大果當然不是小因所成,但佛道長遠, 菩薩道難行,非一般人所能承當。這樣,佛陀的方便教,就不能不施設起來。

  大師說:「釋迦佛時,印度思想,是以個人解脫而得自我獨存為風氣的。佛 陀處此環境中,……幾乎無可宣說。然不說法,則覺世悟人之大願無由得達,乃 方便為說人無我的小乘法」(『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』)。小乘是厭離心切,急 求自身解脫的。經佛方便教導,於是四果聖者,紛紛出現。佛被稱為多陀阿伽陀 (如來),阿羅訶(即阿羅漢),三藐三佛陀(正遍覺)。聲聞聖者也稱為阿羅 漢,認為自己的究竟解脫,與佛平等。這要到『法華』會上,佛才使他們知道: 過去所證到的,只是半途的化城,不是究竟的寶所,寶所還在前途。經此聲聞行 果的解脫生死,不是無益的,因為不必再為自己的六道生死而憂心了。從此發心 向道,直至寶所。一到大乘佛教時代,大家都希求成佛,不再求阿羅漢(這雖也 [P328] 是佛的別名,但在習用上,成為小乘偏證的果號)。然而,佛道長遠,菩薩道難 行。結果,佛果是希求到達,菩薩大行卻不願承當;佛法中的方便教,又有施設 的必要了。

  中國禪宗,自以為最上乘,直體佛心,以「即心即佛」,「立地成佛」為標 幟。依大師的論判,「附屬於第一期」。的確,「大事未明,加喪考妣」的急證 傾向,清淨無為的山林氣息,都與聲聞乘大同。而禪者坐亡立脫的作略,與阿羅 漢自在捨壽的風格,也極為吻合。不過,聲聞自稱阿羅漢,與佛阿羅漢解脫平等 ;而禪者則自稱成佛,與佛心心相印而已。禪者雖大抵近於「依聲聞行果而趣向 大乘」,但「由了達人生三真相,歸佛法僧,信業果報,修十善行,厭取作,捨 壞苦,以階進佛乘者。……中國之少數禪師,若百丈、永明,及少數居士,若龐 蘊等,頗得其真。然居極少數人,而為我今所欲極力提倡的」(『人生觀的科學 』)。百丈是適應時機,為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的實行者。永明是「萬善同 歸」的禪匠。龐蘊為不廢人事的居士。所以大師稱譽為確能體得由人乘而直向佛 [P329] 道的真義。大師對禪宗是相當尊仰的;但真能直探佛陀本懷,依人生修十善行而 進向人生之究竟,也只是少數人而已。

  但是像法時代,人根轉鈍。有的覺得不但佛道長遠,菩薩道難行;禪思精微 ,也不容易修證。如現身不能成就,一息不來豈不又要輪迴生死,茫無了期!所 以,索性不求見真斷惑,求生天國一般的極樂世界,做到盡此一身,不再退墮的 往生淨土法門。聲聞是自以為究竟如佛,而不知是先在化城裡休息安樂一下。淨 土行者,是知道往生淨土,並非已經究竟如佛。但在諸上善人同會一處的良好環 境下,終於要「見佛悟無生」,決定能趣向大乘而不再退失的。所以大師稱譽為 穩當中的穩當,等於保險法門。但有些人,覺得非成佛不可,而身命浮脆,學成 不易,所以重視此血肉之軀,想把此血肉身,以修精煉氣等,祕密修法成天色身 ,依此天色身而進趣佛果。這些,都是希求佛果,而不願承當菩薩的大行難行; 不能即此人生,修十善行以進向人生之究竟,而企圖急速成就。於是一心一意的 求阿羅漢(佛的別名),求佛,而卻轉向聲聞行與天行。雖然禪、淨、密等,也 [P330] 有發菩提心的,但為了「求己利」,「求速成」的意欲所嬈亂,菩提心行也多少 打些折扣了。所以大師以凡夫身來學發菩提心,學修大乘行,堅決的放下那「即 時成佛的貪心」。

  無論為依聲聞行果,或依天乘行果以向佛道,佛法的殊勝方便,都是大有利 益的。如證入聲聞羅漢,生死已了;或真能明心見性,真能往生淨土,真能修成 天色身,即使沒有成佛,也不會再為生死昇沈的苦迫而擔心了。然依教理說:聲 聞回心向大,由於自利的積習深重,悲願不充,進修遠不如直入大乘道的迅速。 如淨土極為穩當,但據『大阿彌陀經』說:淨土修行一劫,不如穢土修行一日。 可見在淨土的趣向佛果,反而此穢土修行的稽緩了。密乘的成佛,雖未見緩成的 教說,但『大日經』說:「劣慧所不堪,且存有相說」,可見修風修脈,男女雙 修,也只是方便引導而已。希求成佛的,不是厭離心深,便是貪瞋習重(密); 不是專為自己,便是偏重此生,這才急求穩當。佛是阿羅漢,我也要成阿羅漢; 佛是佛,我也要立即成佛。一心想成佛,而不顧佛陀因行的遍為一切眾生而發心 [P331] 。於是求穩當,求速成。穩當了些,卻不知道走了迂回的歧道。俗語說:「欲速 則不達」,「大器晚成」,可作為急求成辦者的座右銘。

  為佛道長遠,菩薩道難行而退心;或不欲退失而求速成,都是病在專為自己 ,專重現在,請聽大師的開示:「發心修學佛法者,應不為空間所限,宜超出一 切時空,涉入一切時空。於佛法如此理解,即能自悟悟他,精進不息,無庸拘定 要即此身成佛。蓋成佛不過自悟悟他而已,菩薩行滿,佛陀果成;但勤耕耘,自 能收穫,何需刻期求證?因為刻期追求,大抵為滿足虛榮心所驅使。而著相拘求 ,非僅心量狹小,且未免反增煩惱耳。佛法中雖有為接引一類誇大之眾生,或激 發一類懈怠眾生,施設即身成佛,立地成佛等假名。但本人提倡發長遠心,修自 悟悟他行,不怠不息,而不以此類假名而掀起刻期求成之貪心」(『新與融貫』 )。

  

五 「學菩薩發心修行」之真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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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經過了三類的簡別,大師對於佛法的意趣──「為學菩薩發心修行者」的真 意義,才能明確地認識。大師所說的學菩薩發心修行,是直探釋迦的覺源──佛 的人間成佛,施設教化,實以人類為本位的,要人直從人乘以進趣佛乘的。而天 與聲聞、緣覺,只是不肯趣向大覺而分出的歧途。如佛滅一千年,依聲聞行果而 趣大乘;佛滅第二千年,依天乘行果──天色身,天國土而趣大乘。雖一樣的稱 為發菩提心,修菩薩行,而都是不見釋尊人間設教的本懷,不能依人生修習十善 ,完成信心,直趣於人生究竟的佛果。所以著重自己,著重現生,與「普為一切 眾生而發心」的菩提心行,要經極長時期,才能圓滿不合。

  依聲聞行果,天乘行果而趣大乘,為佛法的勝妙方便。佛菩薩的慈悲設化, 使無量數人發菩提心,護持信心而不致退失。所以並不因迂曲方便而是可訾議的 ,反而是應該讚歎。但到現在,雖然「一二期的根機(真能現身證聲聞果;現身 成天色身;死後生極樂國),並非完全沒有,不過畢竟是很少數了」。而且,「 依天乘行果修淨密……就最近的趨勢上觀察,修天乘行果這一著,也不適時代機 [P333] 宜了」。又說:「依聲聞行果,是要被詬為消極逃世的;依天乘行果,是要被謗 為迷信神權的。不唯不是方便,而反成為障礙了」(『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』) 。這樣,大師從上契佛陀本懷,下應時代機宜的立場,抉擇而提示了「依人乘行 果趣進修大乘行」的法門;這也就是大師所說「學菩薩發心修行」的意趣所在。

  大師的學菩薩發心修行,有兩大特色:一、融貫佛法,二、漸次趣入,這是 針對宗派徒裔與即時成佛的。茲錄「新與融貫」的解說:「本人……認佛法中的 五乘共法,三乘共法及大乘不共法,均一貫可達到究竟圓滿之覺海。凡能貫通五 乘三乘及大乘教法而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者,便是菩薩。所以本人在佛法中的意趣 ,是願以凡夫之身,學菩薩發心修行。……本人還不能如菩薩那樣發心修行,現 在是學菩薩的發心,學菩薩的修行。……今人不知此義,每每稍具信行,馬上心 高氣傲,自命成佛。不知少分之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,尚未做到呢!……經十 千大劫修六度萬行,才為真正初發心菩薩。……所以本人亦為願學菩薩真正發菩 提心,而修六度萬行者」。 [P334]

  大師的學菩薩發心修行,從適應時代而施設教化來說,即是「人生佛教」。 是著重於發心修行的立場,著重於人乘行果而趣入大乘行的。『即人成佛的真現 實論』,有過綜合的說明:「(釋尊)正轉之法輪,端在修超欲界之梵行──戒 定,證出三界之涅槃──定慧解脫。此因應受佛化之眾,善根深厚,機感殊勝, 一唱善來,即成比丘,一悟法要,即成羅漢。而大乘菩提行果,則再依出三界涅 槃為基址,大而化之,勝進而究竟之,此觀之法華所開顯者,固甚彰彰也。…… 龍智等興行密教,旨在修神仙咒術行,成欲界天色身。……設非菩提心,般若慧 ,則失其成佛之方便。……然雖盛流於印度、藏、蒙,而漢族則格於原有之禮教 化,傳入而不受行。歷梁、陳、隋、唐而變通者,別成禪宗,淨土宗。禪宗的悟 心,上追梵行涅槃;其寄身於自耕自食的農林生活,即下啟末法期的人間佛教。 淨土宗傳日本,再變為真宗,彌切合人間生活。而暹羅、緬甸、錫蘭等,傳初五 百年佛教餘緒,溥周民眾後,亦成善信男女通俗教化。而像法期密教,印度滅於 回教之侵入;西藏……失帝王護持,則亦將由無民眾基礎而致隳墮,外蒙即其前 [P335] 車之鑒。由此種種,故正法期超欲梵行,像法期即欲咒術,皆將退為旁流。而末 法期佛教之主潮,必在密切人間生活,而導善信男女向上增上,即人成佛之人生 佛教。錫蘭等地律風,雖有切近人生者,然側尚離欲出世,對人世資生物用及人 群治理救濟,均尟積極的心行。西藏密宗對資生濟眾,雖較有積極精神,然以習 修欲界天身而迷信多神,甚違近代思想。日本真宗似為開末法人生佛教之最前進 者,然託彌陀淨土安心,又何若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的唐代禪宗,更切人性!唯 亦嫌側重唯心,而絀於利物治生耳!然主唐代禪宗並輔錫蘭律行以安心立僧,主 日本真宗並輔西藏密咒以經世濟生,庶可為末法時期,集起人生佛教之要素矣。 故應易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為直依人生,增進成佛;或發達人生,進化成佛, 是名即人成佛真現實論」。這可見,大師是盡攝過去佛教──各時代,各地區, 各宗派的精華,使發達人生,進化成佛,而符合於佛法的真面目。在自行方面, 大師是重視律儀,教理,禪觀,作系統的學歷程序。對依律的集成清淨僧團,依 禪以徹證心源,依研究教理──三級三宗而獲得佛法圓滿之貫達,隨時流露出讚 [P336] 美的法音。然在大師的菩薩心行中,這是發心修學的一貫程序,而不是分宗裂派 ,高推自己而鄙棄餘法的。這一學程的修學──依律儀,明教理,悟心地,便是 大師理想的僧伽教育,大師理想的菩薩學處。但大師又重於入世利濟,在這點上 ,覺得日本真宗與西藏密宗,也有可取的地方。菩薩學處的修學過程中,「或為 僧,或還俗,皆可聽自決;而還俗即可為入工、農、商、學、軍、政各界之佛教 信徒」。「住僧的出家菩薩,可隨緣改良各處僧寺。其還俗之在家菩薩,可深入 各種社會,以為本佛教精神,施佛教教化之社會改良家」(『即人成佛的真現實 論』)。依人乘行果以趣進修大乘行,就是從此菩薩集團而達成。如失去佛化的 經世濟物的大用,律儀、教理、禪觀,都不能完成人生佛教的理想。所以「人生 佛教之正體,保持於菩薩長老僧;而人生佛教之大用,則寄託於社會改良家」( 『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』)。

  大師的建僧運動,看作整興佛教,發揚佛教來救世界的中心工作。最初是著 重於整理僧伽制度,晚年則代以菩薩學處。菩薩學處,通於僧俗,但佛教的主體 [P337] ,還是如法清淨的菩薩僧。無論從建僧,從人生,從救國救世界,在大師初出關 時,對密宗曾有過異常熱心的提倡。但後來,認為像法時代的天菩薩行,是不應 機了。因為從密宗的應機來說:「密宗原以應化非人的天龍八部之佛教為主;而 八部中,尤以藥叉部為主。依此密咒部之特要部而發展,佛亦成為藥叉部之佛。 ……印度之求長壽,修五通者,大抵皆修藥叉法。而中國道教之丹鼎符籙諸術, 亦藥叉法之流耳。知密咒乃八部眾或藥叉眾為本位之佛教,則知其僅可為人間佛 教(即人生佛教)之助行也」『論時事新報所謂經咒救國』)。

 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,非研究佛書的學者,是反對非學佛的研究態度。不為 一宗的徒裔,是探佛本原,總貫各時代,各地區,各宗派的佛教,成為進入佛道 的修學過程;反對偏宗的削弱中國佛教。沒有求即時成佛的貪心,正是本於依人 生增進而直趣大乘行的佛道;也因此而超脫了聲聞行,天行的專為自己,專重現 在。這樣,大師正面的吐露其意趣,即學菩薩發心──發長遠心,發廣大心,學 菩薩修行──六度、四攝。也唯有依人生增進而進趣佛乘,才吻合佛心,適應時 [P338] 代,這就是「人生佛教」,「菩薩學處」。大師的心行,歸結於這樣的偈頌── 「眾苦方沸騰,遍救懷明達。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。人成佛即成,是名真現 實」。 [P339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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