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三『以佛法研究佛法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四 東方王族的興衰

  七國七城的傳說,以瞻波為中心,為東方開始城郭時代同時存在的國族。如 豎的說明國族的興起,佛典中有十大王統的傳說。這十大族的傳說,要比七國七 城遲一點,傳說中已有西方的王族了。此項傳說,本為說明釋迦族的源流,直從 古代的東方,說到與西方王族的關涉,至近古釋迦族的西遷而止。他所包含的時 代,約始於西元前十八九世紀,到西元前八九世紀止。此十大族,在後出的『起 世經』、『起世因本經』、『佛本行集經』、『眾許摩訶帝經』,把他敷衍為異 常繁長的王統,不但埋沒了十大族的古義,反而使人疑信參半。這東方人古代史 的早期傳說,實有值得注意的價值。十大王統的名稱,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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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長阿含經)(卷二十二)   (樓炭經)(卷六)    (四分律)(卷三十一)
  一 伽遮──五王            迦奴車                伽支
  二 多羅婆──五王            多慮提                多樓毘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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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 阿葉摩──七王            阿波                  阿溼卑
  四 持地(地一作施)七王      犍陀利                乾陀羅
  五 伽楞伽──九王            迦陵                  伽陵迦
  六 瞻婆──十四王            遮波                  瞻鞞
  七 拘羅婆──三十一王        拘獵                  拘羅婆
  八 般耆羅──三十二王        般闍                  般闍羅
  九 彌私羅──八萬四千王      彌尸利                彌悉梨
  十 聲摩──百一王            一摩彌                懿師摩(百王)

  先略說此十大王族的位置。一、伽遮,二、多羅婆,這都是不大常見的國 名族名。『起世經』等與此相當的,有「迦那鳩闍」、「葛那鳩遮」,與多摩梨 奢、多摩婆頗梨多、怛摩梨多。因此可以知道,多羅婆就是『西域記』與『法顯 傳』所說耽摩栗底,在瞻波東南,為古代出海的海口。伽遮,古譯義為「箭」 。雖不能確定他的位置,然『起世經』等都在瞻波(本行集經作波波,誤)以後 [P36] 說到他;本文又說在多羅婆以前,所以推斷他也在恆河出海處的附近。現在的加 爾各答(Calcutta),與迦那鳩遮的音相近,或即是此地的古代民族。三、阿葉 摩,即七國中的阿溼波,上面已有詳細的考察。四、持地,依『四分律』等,知 道是犍陀羅的義譯。犍陀羅,或譯作乾陀越。在古代,一直到阿恕迦王時代,乾 陀羅都包括怛叉翅羅城在內。從開伯爾山隘而進入印度的,即先到此地。區域雖 時有差異,大抵沿迦畢爾河東達印度河東岸,即是古代的犍陀羅了。此一王族, 即是阿利安人的初來印度,從此而東入五河地方的全境。依一般的意見,約為西 元前十五世紀時。五、伽陵伽;六、瞻婆,上面都已說過。七、拘羅婆,指西方 阿利安人的拘羅族。拘羅族所住的地方,即經中的拘樓瘦。『中阿含』(卷三十 )『教曇彌經』,說到拘樓瘦的高羅婆王(卷三十一);『賴吒和羅經』,有拘 樓瘦的拘牢婆王。此高羅婆與拘牢婆,都就是拘羅婆。阿利安人的進入印度,其 初就有種種支族。其中,S/akuntula的兒子Bharata(意為持供獻者)以後,名 婆羅達族,負起全阿利人擴展的領導責任。漸漸南下,移住於恆河與閻浮那河的 [P37] 上游,即今德里一帶,自稱為婆羅達國。『西域記』(卷四)說:薩他泥溼伐羅 國的大城四周,稱為「福地」;此福地,即拘羅。古代婆羅達族中的拘羅族與般 荼族,曾在此福地大戰。記載此大戰史的,有『摩訶婆羅達詩篇」。此兩族的戰 爭,約在西元前千年。十大王統中的拘羅婆,即指阿利安人到達了拘羅地方。八 、般耆羅,十六國中也有,異譯作般荼,般拏等。赤松佑之以此為與拘羅族相爭 的般荼。的確,拘羅與般耆羅,在十大族與十六國中,總是連說的。拘羅族的王 ,稱拘羅婆,般荼羅的王,稱般荼婆,如『方廣大莊嚴經』(卷一)說:「般荼 婆王,都在象城」。象城在今德里東北約五十七英里。此與拘羅族,其初是同出 於婆羅達族的,經過十八日的大戰,勝利屬於般耆羅。拘羅地方,為婆羅門教的 中國,即是拘羅族領導東進的時代;但不久,又被他的同族般耆羅,取而代之。 九、彌私羅,即彌絺羅。在西方的傳說中,彌尸羅與迦尸,一樣的從雅利安族分 出而進入恆河中流的。但東方的傳說,卻以此為由東方分流而西進的,這大抵都 是事實。西方阿利安人進入恆河中部,東方人也在那裡滋長了。東西文化結合, [P38] 種族互婚,造成西方式的國家;然非阿利安人的成分,依然存在。所以在西方婆 羅門學者看來,彌絺羅人,不能算是純粹的阿利安人。末了,聲摩,異譯作懿師 摩、一摩彌、懿摩、摩;即釋迦族的祖族。佛典一致的傳說,釋迦族出於褒怛 那城的懿摩王族。褒怛那,即七國七城中「阿波布和城」的布和;異譯作逋多羅 、補多落迦等。依七國七城的解說,阿波即阿葉摩。但在此十大王族中,阿葉摩 (即阿波)以外別有懿師摩族,實是非常可疑的。依我看,懿師摩即阿葉摩一音 之轉:從a而變作i,即成懿師摩、一摩(聲摩的「聲」,即懿師的師);從a 而轉作u,即成摩。至於巴利文(懿師摩)的原音Okkaka,當然是「阿說迦 」Assaka的變音了。後來移入西部的釋迦族,似乎還就是Assaka的略去 前音。釋迦族的祖族懿師摩,實即古代阿溼波族的復興,音聲微有古今的不同吧 了!釋迦族,後面還要說到。

  此十大王統的代興,我們不能過受文字的拘束。凡古史的傳說,是應該這樣 去理解的。印度王族,就是東方。自然也不止十族。如依文解義,看定為前後相 [P39] 接而代興,把此十族看作古代王族的分化(從東方分出),即不能合於實際。此 前後的代興,不過說明某一時代,何處有王族強盛;以前既不妨已有,以後也不 妨存在。這如中國夏、商、周、秦的代興一樣。雖然如此,仍不失此王統的前後 性。此一傳說,沒有談到南方印度,仍是以東方王族為重的;西方王族的插入, 可看作東西各自發展中的異地而同時的存在。如伽遮、多羅婆、阿葉摩,傳說 自遠古的王統傳來。到此,東方的部落國家,才有彼此代興的現象。這三族,都 在恆河下流的三角洲地帶,從種種方面看,都適宜於初民文化的啟育。這一帶民 族,從何而來,還是土著?這可以姑且不管。東方阿葉摩王族興起時,西方的阿 利安人,到達乾陀羅。傳說者的意境,東方的王統,實比西方的早。這約在西元 前十五世紀時。東方的王族,接著有伽陵伽,瞻波;這民族的漸向西南移,也即 是到了有城邑建築的國家了。瞻波中心的七國七城,比較此十大王統,也還是看 出一種共同性。接著,西方的阿利安人,已進入拘羅地方,即拘羅婆與般耆羅王 統,約西元前千年左右。東方民族更西進到恆河中部,有彌私羅興起,綿延的持 [P40] 續他悠久的王統。留於東方的,恆河東北,有懿師摩王統興起;後來沿雪山西進 ,即是釋迦族,這約是西元前八世紀以後的事了。東方的西進,西方的東進,發 生接觸;古代十大王統的傳說,即止於此。

  阿利安人的勢力,伸展到東方,直達恆河的下流;其時代,約在婆羅門教擴 張大成的時代,即(從夜柔吠陀到梵書)西元前千年到八百年左右。東方獨自開 展的古文化,接觸西來的勢力而衰落,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;經過的史實,不 大明瞭。然依佛典透示的消息,大體是以戰爭開始,結束以和平的合作。東方固 有的宗族政治,並沒有全部被取消。這可以舉三點來說:一、化敵為友:如拘娑 羅的長壽王,為迦尸的梵摩達王(即婆羅達)所敗,被俘而死。長壽王的兒子長 生,以無限的容忍,饒恕他的敵人;梵摩達王被感動,長生恢復了祖國(中阿含 卷十七長壽王品等)。梵摩達王,為西方系的國王。這一傳說,應該有古代史實 作底本的。二、種族互婚:如羅摩本是阿利安族崇拜的聖人。『梨俱吠陀』已有 他的名字,出於阿瑜陀的日族甘蔗王統。但傳說:央伽國大旱,國王引誘白足羚 [P41] 角仙人進城,才解救了旱災。國王於是乎以王女悉他嫁給他,這便是羅摩的父母 。所以,『羅摩耶那』的文學,富有東方的情調。白足羚角的故事,在佛教中傳 說得各式各樣的,總與仙人,女人,鹿三者有關,這是東方的故事。阿利安人的 傳說(摩訶婆羅衍那與羅摩衍那),以為此西方王族的王子,出於仙人與東方王 女的血統;這是阿利安人到達東方以後,因種族互婚與思想結合而產生的傳說( 羅摩的妻子悉他,傳說是東方毘舍離的王女)。又如『西域記』(卷十)毘舍離 國中,說到鹿足女的故事,(這也是女人、仙人、鹿)。鹿女生千子,千子被棄 而為恆河上流烏耆延王的養子。後來,烏耆延王與千子來攻伐毘舍離,由鹿女出 來說明親屬的關係而和解了。這也是西方王子,出於東方血統的故事。三、接受 西方法制的指導:傳說輪王威服四洲的故事,諸方小王,接受他的法制。這一國 際關係的傳說,本與阿利安文明的擴展有關。以佛教的傳說來看,東方民族,以 和平堅忍的精神與西方同化。阿利安人的血統與文化,遍及東方,實為阿利安人 的大成功。但東方非阿利安的血統與文化,承受西方的啟發以後,要展開更高的 [P42] 文化,起來與西方一爭上下了。

  

五 奧義書與東方王朝

  約在西元前七00到五00年,印度傳統(阿利安)的宗教,進入奧義書時 代。奧義書的深奧哲理,形式是傳統宗教的發揮;然而尋繹他的思想根柢,實在 是凌駕傳統宗教的產物,使印度宗教進入一更高的階段,促成一種新的機運。從 區域的文化特性說,這是阿利安文明,在東方環境中洗鍊出來的成果,不能忽略 他的東方性。為了說明傳統宗教的變質,關於傳統的宗教,應有簡略的敘述。起 初,阿利安人到達五河地方,創開吠陀的宗教文明。古典的宗教讚歌,即使用於 祭祀,頌讚天神的偉大與給予人類的恩惠,申說自己的願求。這些,經後代編集 而流傳下來的,有『梨俱吠陀』十卷,『娑摩吠陀』二卷。『娑摩吠陀』係蘇摩 祭的讚歌,為了實行祭儀的需要,從『梨俱吠陀』中編集出來。新作的讚歌,僅 七十五頌而已。『梨俱吠陀』第十卷的創造讚歌,即有關於宇宙人生的哲學的思 [P43] 考。等到進入拘羅地方,阿利安人的勢力大大擴展,傳統的宗教也達於非常的隆 盛。祭師階級──婆羅門,成為時代的驕子。當時的宗教,為繁瑣的祭祀儀式, 神祕的咒術所籠罩。保守的、神祕的、形式的、功利的宗教抬頭,或者也可說是 宗教精神的墮落。『耶柔吠陀』約產生於西元前千年到八00年間。他偏重祭祀 儀式,漸有祭祀萬能的傾向,天神幾乎是可以祭祀去操縱的。祭祀時,神祕的咒 法也開始引用。繼承此一作風而發展的,祭祀中心的宗教,產生前三吠陀的梵書 ,規定祭祀的儀式,解釋祭儀及祭詞的意義,兼有關於哲學的說明。給予宗教行 為以神學的解說,以祭祀為宗教唯一的目的。婆羅門教三大綱(吠陀天啟,婆羅 門至上,祭祀萬能),種族的(四姓)嚴格劃分,都確立於此時。咒術為中心的 宗教,產生『阿闥婆吠陀』。咒術,為阿利安的事火僧族──阿闥婆央耆羅傳述 下來,本為阿利安人流俗的信仰。信賴咒術有非常的能力,可以利用低級的精魅 ,達到利己或損人的目的。『耶柔吠陀』已開始引用,現在更因宗教精神的墮落 (也是文化普及到民間)而特別發達起來。阿闥婆吠陀是「關於本尊與行者間的 [P44] 感應」。從他流出的續吠陀──本續tantra,也是「記述對於本尊諸神咒的 六用法,使諸神咒所生的神驗無效等法,以及其他種種儀軌及修法等」(並見莎 柯羅人倫學第四章第三節)。古代巫術師所掌握的醫卜星相,也屬於此。『阿闥 婆吠陀』編集的年代,約與梵書的時代相當,在西元前八世紀頃。因此,前三吠 陀的梵書中,『阿闥婆吠陀』還沒有顯著重要的地位。繁瑣的祭儀,神祕的咒術 ,使恆河上流的婆羅門教,走向沒落。另一方面,阿利安文明到達恆河下流,開 化東方。東方民族在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下,孕育新機運;恆河中流的溫和的 宗教革新,發達起來──奧義書。

  奧義書的思想,遠承『梨俱吠陀』的創造讚歌,經『夜柔吠陀』及『梵書』 而開展的。這或者與印度的氣候有關,阿利安人自到了恆河流域,苦行與隱遁者 ,即漸漸的多起來。但還是屬於阿利安人的老年,擺脫人間事(他已盡了人事) 去專營宗教的生活。苦行本為身心的鍛鍊,充滿精進、忍耐、嚴肅的精神。隱遁 者,不再作形式的祭祀,也不為衣食住而分心;從第一義的立場,直探自我的本 [P45] 真。這種看來消極的宗教,不但哲理的深入,實有非常積極的作用,即對於固有 的迷信儀式,能除舊更新。然而此種機運,不能在宗教傳統深固的恆河上流發展 ;在傳統不深的東方,開始活躍起來。奧義書的開展,與東方(恆河中部),及 與東方王朝有關。如迦尸的阿闍世王,以「梵」教授吠陀學者跋尼迦(布利哈德 奧義書二•一)。尤其是韋提訶的耆尼迦王庭的學者,以耶耆尼伐爾克為中心, 召開哲理的討論會(布利哈德奧義書三•六)。東方奧義書的勃興,獲得王家的 贊助,王族領導思想界,與婆羅門階級相抗,這是真的。但這不完全是王族與祭 師間的政教相爭,是東方與西方的思想紛歧。東方由王族領導思想,使「婆羅門 至上」,不能不退處第二,處於受教者的地位。奧義書重視真我的智識,祭祀已 不成萬能,所以「行祭祀苦行者人天界,於其中輪迴;惟住於梵者能得不死」( 聖德格耶奧義書二•二三,一)。「吠陀天啟」的教權,也不被尊重,吠陀不過 是名目的學問,與真我無關。此等東方國家,在佛典(東方)的傳說中,並淵源 於東方。如韋提訶王族,壯年致力政治,衰老即專心宗教,有他悠久的傳統(中 [P46] 阿含卷十四大天捺林經)。這些國家的王族,即使不是非阿利安,至少也雜有非 阿利安的血統。如韋提訶,婆羅門看來,算不得純正的阿利安人。像東方奧義書 的大學者耶耆尼伐爾克,即為西方的婆羅門學者不滿(見古代印度文明耆那教一 文)。東方興起的奧義書,雖沒有揭起反婆羅門教的旗幟;然對於繁瑣的祭儀, 神祕的咒術,階級制度等,確乎透露對立的姿態,給以相當的威脅。

  奧義書的重要建樹,有二:一、真心的梵我論;二、業感的輪迴論。如從思 想的淵源上說,這不外吠陀以來思想的發揮。然而他的結論,可能達到傳統宗教 的否定。創造讚歌以來,一元傾向的創造神話,經理性化而成為宇宙的本原,為 一神祕的大實在。在奧義書中,稱之為梵。如顯現為人格的神,即梵天。有情的 生命本質,即人們的真體,稱之為我a^tman。在生死的歷程中,人類雖似乎 是迷妄的、虛幻的;然探索到自我的當體,到底與真常本淨的梵是同一的。所以 直探宇宙的本體於自我中,見我即見梵,高揭「我即梵也」(布利哈德奧義書一 •四、一0)的梵我一體論。直探自我的本真,在以直覺的理智,照破虛妄,冥 [P47] 悟人生的奧祕;所以探索自我的結果,超過物理的、生理的、心理的現象,到達 真淨常樂的唯心論。即自我的本體,為超經驗的純粹主觀,所以是「不可認識的 認識者」。此認識者,一旦脫離世間的一切束縛,即完全的實現自我。此「唯一 不二的主觀,即是梵界,即是最高的歸宿,最上的妙樂」(布利哈德奧義書四• 三、三二)。論到業感輪迴論,生命在無限的相續中,依自己的行為,創造自己 未來的身分。從此,人類的運命,不操縱於神而屬於自己。這本是神權的否定, 因人類的自覺與自信而創說的人力論。業即人類的行為,所以說:「人依欲而成 ;因欲而有意向,因意向而有業,因業而有果」(布利哈德奧義書四•四、五) 。不過奧義書的業力說,與真我論相結合,即「我」為自身的行為所限制、拘縛 ,從此生到他生,不斷的流轉於生死中。此業感說,對照於自我的真淨妙樂,特 別的顯出迷妄與悲慘的姿態。這樣,業感論的悲觀,促進了自我解脫宗教的隆盛 。此中的真我論,雖到達萬化同體的理境;神祕唯心的基調,不失為阿利安文化 正常的發展完成(梵書已大體確立)。而業感輪迴說,確是時代的新聲。吠陀以 [P48] 來的婆羅門教,以為阿利安族,有誦習吠陀與祭祀的權利,可依宗教而得新生命 ,到達列祖的天國,所以稱為再生族。非阿利安的首陀族,僅此一生即歸於消滅 ,與宗教無關,所以稱為一生族。善人(某一階級)永生於天國,惡人(被征服 者)永滅於地獄,實為(狹隘的種族的)婆羅門教的根本思想。自業感說發揚, 一切有情都在隨業受報的輪迴中;首陀羅如此,阿利安人的誦習吠陀,也不過如 此。反之,誦習吠陀,不能獲得永樂;如依智而悟真我,才能入於不死的梵界。 即在生死的輪迴中,阿利安人可以墮落,非阿利安人可以上升;也決不是婆羅門 教所說的那樣,有再生族一生族的差別。業力思想的完成者,即奧義書大家耶耆 尼伐爾克等。『布利哈德奧義書』(三•二、一三)說:有人請問死後的歸宿, 耶氏說:「此不可於眾人中說,惟兩人間可傳耳」。他所說的即是業。業在當時 ,還是新穎而不大公開教授的,所以嘉伐利王對阿爾尼說:「此(輪迴的)教義 ,直至今日,婆羅門未曾知之」(布利哈德奧義書六•二)。此業感輸迴的思想 ,由耶耆尼伐爾克等弘揚而確立,這也難怪西方的婆羅門,要對他不滿了。業力 [P49] 輪迴說,是人力而非神力的;機會均等而非種族獨佔的;自由而非命定的;道德 而非祭祀的;實為融冶東方精神而起的溫和的宗教革新。一般學者,忽略東方民 族的要求平等,否認阿利安民族宗教(婆羅門教是阿利安人的宗教)的特質,所 以對業力輪迴,不能給以正確的評價。有人以為是印度的氣候關係;有人以為是 印度土人的信仰,是低級的野蠻的(這是歐洲神學的遺毒)。以我們的理解:善 人永生天國,惡人永滅於地獄,是一般的宗教信仰。他根源於人類向善向上的要 求;人類無限生存的意欲,實為永生思想的根源。求生存,求進步,為人生不可 否認的現實。無限生存與至善的欲求,也是人同此感的現實。天國永生論,即是 此種意欲的原始形式。古代的宗教,都是種族的宗教,宗教與一切生活,是融合 不分的。此等宗教下的被壓迫民族,沒有宗教的權利,他們是被咒詛的,結果是 永死的毀滅。這以進步的宗教看來,是如何的殘酷不仁?「一失足成千古恨」, 在人生的歷程中是很平常的。或者環境惡劣,或者意志薄弱,不能自己振作。創 傷的內心,正需要宗教溫暖的安慰,引向不斷向上的道路,誰能忍受永死的宣判 [P50] ?所以從適合人類共欲的宗教感說,業感輪迴論,以寬容的同情,予一切人以新 生的機運,實為進步宗教的合理發展。確立必能到達至善的信念;在現實的行為 中,創造進步的自己。他可以與東方的土著有關,可以是被壓迫民族的不甘永久 沈淪,相信從自己的行為中創造自己;決不能看作低級的信仰。

  奧義書時代的東方,開始復興,以溫和的宗教革新為前導。接著,將是反婆 羅門的宗教,統一西方的東方王朝的來臨。

  

六 釋迦族來自東方

  阿夷羅婆提河,即現在的哥格拉河;發源於雪山的北麓,經尼泊爾,東南流 入於恆河。在此阿夷羅婆提河以北,雪山以南,有釋迦族。佛教的大師釋迦牟尼 ,即出於此族的迦毘羅城。釋尊時代的釋迦族。城邑很多,如天邑、黃枕邑、彌 留利邑、石主邑等;迦毘羅是其中的首府。當時的釋迦族,是城邦制的國冢,一 城一聚;都有高度的自治權,總名之為舍夷國。舍夷,或作釋罽搜,釋翅或釋翅 [P51] 提,與釋迦同一語原Sak,是以族名為國名而多少變化他的尾音(舍夷是女聲) 。自佛教發揚以後,迦毘羅城的光榮,代表了舍夷國。晉法顯與唐玄奘們,也就 總稱之為迦毘羅國了。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,法人W•C•Peppa在尼泊爾南境的 Pipra^va^( 北緯二十七度三十七分,東經八十三度八分),掘得釋迦族所供養的 釋尊舍利瓶;古代釋迦族居住的區域,因此得到了更確切的決定。

  經律一致的傳說,釋迦族是從別處遷來的。據說:有一位生長在甘蔗園中的 懿師摩(異譯作懿摩、摩、一摩、聲摩、鼓摩),是瞿曇仙的子孫,所以姓瞿 曇。等到作了國王,就稱為甘蔗王。甘蔗王有四位庶子,為王大夫人的讒言嫉妒 ,逼得與母親姊妹們離開祖國,到處流離。渡過了傍耆羅河,到雪山下,就住下 了。造了迦毘羅城,漸漸的繁榮起來,這就是釋迦族起源的故事。他的所以稱為 釋迦族,傳有兩種解說:一、如『阿摩晝經』(長阿含經卷十三)說:「聲摩王 聞其四子與女共為夫婦,生子端政,王即歡喜而發此言:此真釋子!真釋童子! 能自存立,因此名釋」。這是稱讚四子的能力,能自己獨立的生存。釋迦的意義 [P52] 是「能」,父王讚他們能幹,他們就自稱為釋迦族。二、也如『阿摩晝經』說: 「到雪山南,住直樹林中(註;釋,秦言立言直)。直樹,巴利文作Sa^ka-san!d!a ,與釋迦的音相同。此外,如『五分律』「受戒法」(卷十五)說:「在雪山北 (?),近舍夷林,築城營邑」。『佛本行集經』(卷五)說:「以釋迦住大樹 蓊蔚枝條之下,是故名為奢夷耆耶」。舍夷,即奢夷耆耶,係一種樹名。釋迦族 住居在舍夷林邊,因此得名。此兩說中,第二說應該是更妥當的。如『五分律』 「衣法」(卷二十一)中說:「琉璃王嚴四種兵,往伐諸釋。世尊聞之,即於路 側坐無蔭舍夷樹下。王遙見佛,下車步進,頭面禮足,白佛言:世尊!好樹甚多 ,何故乃坐此無蔭樹下?世尊答言:親族蔭樂」。釋尊以枝葉零落的沒有蔭蔽的 舍夷樹,象徵被壓迫的釋迦族,這是釋迦族從住處有舍夷林得名的確證。本來因 住處有舍夷林而稱為釋迦族,等到釋迦族一天天繁榮起來,這才「因文思義」, 稱讚釋迦族的不愧為釋迦(能),產生了「能自存立」的第一說。然從釋迦的語 原來說,這實即是阿說迦Assaka,(阿溼波的巴利語)的略去前音,這已在前面 [P53] 說過的了。

  敘述釋迦族的源流與遷徙的事跡,要算『長阿含』『阿摩晝經』(卷十三) ,『五分律』「受戒法」(卷十五),最簡要而近於事實。其次,如『長阿含』 (卷二十二)的『世記經』(異譯有西晉法立等譯的樓炭經;巴利文的長阿含經 缺此),『四分律』(卷三十一)的「受戒犍度」,更進一步的追溯到劫初的王 族。等到『佛本行集經』,『眾許摩訶帝經』及『起世經』,『起世因本經』( 此二經,也是世記經的異譯),所說的更遠。這些典籍,如『五分律』是屬於彌 沙塞部的;『四分律』與『佛本行集經』,是屬於曇無德部的。彌沙塞與曇無德 部,都出於分別說系,而『長阿含經』也是分別說系所特別重視的。其他,屬於 薩婆多部的『十誦律』,屬於大眾部的『摩訶僧祇律』,都沒有說到。因此,我 們可以這樣的假定:關於釋迦族的源流,起初是分別說系的學者所傳說的。分別 說系,阿恕迦王時代已經成立;四阿含經的編集,此時也已完成。所以此項傳說 ,應該在迦王的時代(西元前三世紀)已有了,這真是可珍貴的古說! [P54] 釋迦族出於懿師摩王族,從別處遷來,這是一致的傳說。依『佛本行集經』 (卷五)等說:懿師摩王住於褒怛那城。懿師摩即阿溼摩的音轉,褒怛那即「阿 波(的)布和城」,這都已說過。釋迦族的故鄉,在阿溼摩的褒怛那。他屬於東 方系,還可以提出種種的證據。

  一、『雜阿含經』一0二經(卷四)說:「爾時,世尊入王舍城乞食。次第 乞食,至婆羅豆婆遮婆羅門舍。時婆羅門手執木杓,盛諸飲食供養火具,住於門 邊。遙見佛來,作是言:住!住!領群特!慎勿近我門!……佛為說偈言:…… 不以所生故,名為領群特;不以所生故,名為婆羅門。業故領群特,業故婆羅門 」。婆羅豆婆遮婆羅門,呼釋尊為領群特,並且拒絕他進門;他以釋尊為卑劣不 潔的民族,是明白可見的。釋尊為他說「領群特及領群特法」,凡思想行為的不 道德,即是領群特(經中所說很多)。婆羅門(淨行者)與領群特,應以思想及 行為(業)去判別,不能從種族去分別。婆羅門從種族(血統的,職業的)的立 場,自以為高貴而呵斥釋尊為領群特,釋尊卻從道德的立場去答覆他,這是經文 [P55] 的大意。在別譯『雜阿含』二六八經(卷十三)中,也有此文,但領群特一詞, 卻譯作旃陀羅。依包達耶那派『法經』的意見,旃陀羅族是首陀羅男與婆羅門女 的混合種,多從事皮革屠宰等職業,為一卑賤不潔的階級。所以領群特與旃陀羅 ,譯名雖然不同,但被視為卑賤不潔的階級,卻是完全一致的。此經,在巴利文 系的聖典中,被收在『經集」一之七。關於領群特一詞,又別作Vasalaka。考 毘舍離域(異譯毘耶離),巴利文常作Vesa^li^;但也有作Vasalaka的,如律文 七百結集中「毘舍離諸跋耆比丘」的毘舍離。所以巴利文的Vasalaka,即是毘 舍離。婆羅門稱釋尊為Vasalaka,意思是毘舍離人。依後代的解說,毘舍離的 意義是「廣嚴」,並無卑賤的意味。這與婆羅門口中的毘舍離,帶有卑劣不淨的 意義不合。毘舍離,即今Besarh村,在北貝哈爾的Muzaffarpur區。正統的婆 羅門學者,對這一帶的民族,無論在血統上,文化上,素來是輕視的。所以「毘 舍離人」本意很好,但在婆羅門口中說起來,就有點輕視誣辱的意味。這如東夷 的本為仁人,在從前中國人的口中說起來就有點鄙視一樣。釋尊是舍夷國的釋迦 [P56] 族人,這是沒有問題的。他與毘舍離一帶民族,有血統與文化上的共同性;婆羅 門這才稱釋尊為毘舍離人,釋尊也不否認。漢譯的旃陀羅,是毘舍離通俗的意譯 ,一望而知的知道是賤族。至於領群特一名,大抵是指領群的特牛。牝牛vasa 與毘舍離的聲音相近;釋尊的教化眾生,如領群的大牛一樣。譯者的譯作領群 特,或許如此。總之,領群特一名,在婆羅門口中,是意味著種族的卑劣。

  二、『長阿含』(卷十三) 『阿摩晝經』說:婆羅門子阿摩晝,在佛面前說 :「彼釋(族)廝細,卑陋下劣」。釋尊反指他「是釋迦奴種」,等他理解血統 的已有混合,然後又為他解說,「滅其奴名」,恢復他的尊嚴。婆羅門的輕視釋 迦族,確為當時的事實。又像『中阿含』(卷三十九)『婆羅婆堂經』說:有兩 位婆羅門族而從佛出家的比丘,被他的同族痛責:「汝等捨勝從不如,捨白從黑 。……汝等所作大惡!極犯大過」!這也是種族貴賤論的謬見在作怪。

  三、佛滅百年,毘舍離舉行「七百結集」,這是佛教史上有名的事件。有耶 舍比丘,遊行到毘舍離,對「毘舍離諸跋耆比丘」的作為,大大的不滿,引起了 [P57] 爭執。結果,被跋耆族的比丘擯了出來。耶舍得到了波利邑比丘一百二十人的贊 助(五分律卷三十),往西方去召集西方的比丘到毘舍離來集會,公決是非。當 時跋耆系比丘,也四出活動,爭取同情。跋耆比丘的說辭中,有值得注意的話: 「大德!彼波夷那,波梨二國比丘共諍;世尊出在波夷那國,願大德助波夷那比 丘」(四分律卷五十四)。『十誦律』(卷六十一)說:「毘耶離比丘是有法語 ;阿磐提、達那、婆多國諸比丘不是法語。一切諸佛皆出東方,長老上座莫與 毘耶離中國比丘共諍」。「佛出東方」,「佛出波夷那」,這是毘舍離諸跋耆比 丘(即波夷那比丘)的所以自信為更能窺見釋尊真諦的地方。當時東方系比丘『 五分律』(卷三十)作「毘舍離諸跋耆比丘」;『四分律』(卷五十四)作「毘 舍離跋闍子比丘……波夷那比丘」;『十誦律』(卷六十)與『僧祇律』(卷三 十三)作「毘舍離諸比丘」。波夷那比丘,是毘舍離一帶的跋耆族比丘,確實無 疑。『五分律』說耶舍「往波旬國」Pacina,此波旬即是『四分律』波夷那的 異譯。『長阿含』『遊行經』(卷三)說:釋尊在臨入涅槃那一天,曾在波波城 [P58] 受純陀最後的供養。此波波城,在西晉白法祖異譯的『佛般泥洹經』(卷上), 東晉失譯的『般泥洹經』(卷上),即作波旬國。波旬的地點,在從毘舍離到拘 尸那城的中間,離拘尸那不遠。經中說釋尊為了拘舍彌比丘相爭,離開他們,去 看阿那律等三比丘。阿那律們所住的地方,『中阿含』(卷十七)的『長壽王本 起經』,說是般那的蔓闍寺林,般那也即是波夷那的異譯。同樣的事實,『增壹 阿含經』(卷十六)「高幢品」的第八經,說在跋耆國的師子園。這可見波夷那 即波波,是跋耆族的一城。波夷那比丘們,當時領導跋耆族系的比丘,以毘舍離 為中心,發揚佛教東方系的特色,與西方比丘對立。釋尊為舍夷國的釋迦族人, 為無可懷疑的事實。而毘舍離的跋耆族比丘,偏要說釋尊出於波夷那。上面說到 的婆羅豆婆遮婆羅門,要稱釋尊為毘舍離人。如不是釋迦族與東鄰的毘舍離一帶 民族,有血統與文化上的共通性,是決不會有此事跡的。考毘舍離的貴族為離車 ,而釋迦族中也有離車,如『五分律』卷十一說:「時釋種黑離車女喪夫」,可 知釋迦族與毘舍離,實有血統上的關係。至於西方的波利邑比丘(異譯作婆多國 [P59] 、波羅利邑),有人以為是波吒釐城,這是不對的。西方系比丘,波利國比丘以 外,都從西方來。『五分律』(卷三十)提到摩偷羅的阿山,阿臘脾(在舍衛 與拘舍彌之間,屬於憍薩羅國),拘睒彌;『四分律』(卷五十四)說到僧伽賒 (即西域記的劫比他),阿吁恆河山(即阿山);『十誦律』(卷六十一)有 摩偷羅,阿槃提,達那(即德干高原);『僧祇律』(卷三十三)說到摩偷羅 ,僧伽舍(即僧伽賒),羯鬧耆(即法顯記的罽饒夷,西域記的羯若鞠耆),舍 衛,沙祗。這些,都在恆河上游與閻牟那河流域及西南一帶。波利邑,論理是不 應該在東方的。『五分律』說:佛在毘蘭若邑吃了三個月的馬麥,販馬者是從波 利國來的(卷一)。又說波利國比丘,要到舍衛城安居,趕不上,就在娑鞞陀( 即沙祗)安居(卷四)。又(卷二十二)說:波利比丘到舍衛城來,半路上被盜 (卷四)。有估客從波利國到拘舍羅(卷二十)。波利國在西方,也明白可見。 在此東西二系的對立中,釋迦族是屬於東方的。 [P60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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