迦王之世,佛教一躍而為印度之國教,遠及異域,炳耀其悲智之榮光。然諸 行無常,迦王歿,不五十年而教難起;自爾以來,佛教退為印度文明之波濤,不 復為主流矣!迦王歿後,其子達摩婆陀那立。依耆那教徒所傳,王嘗於五印度廣 建耆那寺院;其子多車王,則為邪命外道造三洞窟精舍云。佛元二百零四年,多 車王不孚眾望,大臣補砂蜜多羅,握兵權,得婆羅門國師之助,乃弒王而自立。 於是冒狸王朝亡,建熏迦王朝。補砂蜜多羅王,信婆羅門教,行迦王懸為厲禁之 馬祠,開始為毀寺、戮僧之反佛教行為。佛教所受苦難之程度,傳記多不詳。『 阿育王傳』,『舍利弗問經』,極言其寺空、僧絕,有避入南山以僅存者。王歿 ,佛教乃稍稍復興,然遠非昔日之舊矣。幸補砂蜜多羅王之排佛,僅及於中印, [P162] 時西北印及南印,非其政力所及也。
教難之來,有內因,亦有外緣。內因者,佛教之興也,不特以解脫道之真, 亦以革吠陀之弊而救其窮。泯階級為平等,化天道為人事,即獨住為和合,離苦 樂為中道,禁咒術,闢神權,人本篤實之教,實予雅利安人以新生之道。然自迦 王御世,佛教勃興而淳源漸失;彼婆羅門以之而衰蔽者,佛徒則蹈其覆轍矣!部 執競興,失和樂一味之風,動輒爭持數年而不決。是非雜以感情,如說一切有者 以大天為三逆極惡,大眾者亦於持律耶舍有微詞,此皆自誣自輕以自害也。化外 之要求亟而「論藏」興,論興而空談盛。其極也,務深玄不務實際,哲理之思辨 日深,化世之實效日!2麗。至若「雜藏」興而情偽起,「咒藏」興而神秘熾,每異 佛世之舊。而廣致利養,僧流浮雜,則其致命之傷也。迦王崇佛,作廣大布施, 動輒以百萬計。建舍利塔八萬四千,修精舍,豎石柱,乃至三以閻浮施。無遮大 施,於印度本不足異,然偏為佛教,當不無妒嫉憤慨者。王大夫人咒訾菩提樹; 嗣王及大臣,鑒於府藏之虛,制王而僅得半訶梨勒果供僧,其勢之不可長明矣。 [P163] 釋尊有留乳之訓,輟施之勸,而佛徒莫之覺也。朝野之信施既盛,必有為衣食而 出家者,賊住比丘,濫入佛門,事應有之。無淡泊篤實之行,以廣致利養為能, 有唱「由福故得聖道」者,有尊「福德上座」者。僧物充積而國敝民艱;淨人為 之役,僧侶則空談而享其成。處國難之運,敵教者又播弄其間,毀寺戮僧以掠其 金寶府蓄,蓋亦難以倖免矣。昔釋尊垂訓,以廣致利養為正法衰頹之緣,而後世 佛徒,卒以此召禍也。雖然,佛徒之內窳未極,遺制猶存,若非外力之鼓動其間 ,則事不至此。外力者,雅利安貴族之反動是。雅利安人抵五河,成「梨俱吠陀 」,奠定其文明之本。次達恆河流域,初則整理祭典而予以神學之解說,成「梵 書」,確立婆羅門教之三綱。繼則熏染於東方民族,依「梵書」之極意,發為苦 行、禪思、解脫之風,成「奧義書」。「奧義書」興,反吠陀之潮流,以東方新 興民族之摩竭陀為中心而蹶起,佛教亦其一也。釋尊以人本、篤實之中道觀,揭 慈悲、平等之教,力反吠陀,然於雅利安人優良崇高之傳統,未嘗不取而化之。 自俗諦之立場言,佛教乃立足於蒙古族文化,而攝取雅利安文化者。以此,以婆 [P164] 羅門教為思想動力之雅利安人,不以佛教為正統者,且敵視之。自佛教之創立以 迄冒狸王朝之亡,凡二百五十年,佛教極一時之盛。婆羅門教雖一時中落,然以 千百年來之深入民間,力量雄厚,猶自以印度之國教自居。在政治,有國師其人 ,能左右政權,得其同意,可擅行廢立。在宗教,即反吠陀者,其哲理亦與「創 造讚歌」、「奧義書」等有關。在人民之日常生活,自誕生、婚姻而死亡,自家 庭、社會而國家,婆羅門教無不一一見之於實際。政教一貫之婆羅門文明,頗堅 韌有力。中落期中,或承禮法之要求,組成幾多之「經書」,「吠陀支分」,及 「摩!2鯧法論」等名著,於階級之別,特為嚴格之規定。或應信仰之要求,鼓吹神 之熱信,毘紐笯、濕婆、梵天,則其有力者也。或應哲理之要求,流出「吠檀多 」等學派。積三百年之努力,雖哲理遠不及佛教,神力愚民異佛教,而融宗教為 人民生活之全體,則非後起之佛教可及。佛教之失敗,亦在於此。依印度之古例 ,如純為宗教之爭,則不外集人民而辨論以定之。中印排佛之出於毀寺戮僧,政 治其重心焉。婆羅門教為政治之動力,以冒狸王朝之大一統而危殆;佛教之種族 [P165] 平等、仁民愛物之思想,影響支配乎政治,實婆羅門貴族政治家所痛心者。迦王 逝世,適達羅維荼民族勃興於南印,希臘、波斯人進窺於西北,冒狸王朝之政權 ,僅及於中印。國家受南北之威脅,國王庸懦無能,婆羅門階級乃鼓弄其間,歸 咎於佛教之無神、無諍。藉補砂蜜多羅之兵權,廢多車王,行馬祠,以政治陰謀 ,為廣大之排佛。行馬祠已,西征得小勝,婆羅門者乃大振厥辭。然摩竭陀王朝 之衰落,如恆流東奔,勢成莫挽,熏迦朝十傳(僅一百零二年)而至地天王,婆 羅門大臣婆須提婆,又得婆羅門國師之贊許而行篡立,別建迦思婆王朝。四傳至 善護王,凡四十五年,為安達羅王尸摩迦所滅。婆羅門文明之復起,終無以救摩 竭陀王朝之危亡,而階級、神秘,則陷印度於厄運,迄今日而未已。
中印佛教,隨摩竭陀王朝俱衰。熏迦、迦思婆朝,佛教抑抑不得志,僧眾多 南遊、北上以避之;促成安達羅中心之南方佛教,迦濕彌羅、犍陀羅中心之北方 [P166] 佛教,為獨特偏至之發展。分別說系,南化於大眾系,北影響於譬喻師,並中印 法難後事也。北方事分析,為實在多元論;其極出婆沙師。南方重直觀,明一體 常空,其極出方廣道人。一則嚴密而瑣碎,一則雄渾而脫略。迨安達羅王朝入主 中印,中印佛教乃稍稍有起色。然摩竭陀中心之中印佛教,夙為分別說系教化之 區,以受創深鉅,復興不易,非輸入新思想不為功,時值安達羅文明發軔之期, 故取於大眾系者特多。昔迦王之世,分別說系初分,其傳入錫蘭者,樸素可喜; 而大陸分別說系則反是,如化地之糅世學,法藏之含明咒,其不必即初分之舊, 受安達羅朝文化之熏染而同化耳!本佛所說而衍為學派,彼此各得其一體,分別 說系折中其間,尤長。教難而後,南北日趨偏頗,中印佛教則常為折衷而綜合之 。此至後期佛教猶爾,惜流於邪正綜合為可憾耳!
佛教因教難而引起之變質,以教務外延,法滅及他力思想為最。佛教攝雅利 安人之優良傳統,而實歸宗於中道,與吠陀異趣。摩竭陀東北一帶,受雅利安文 化之熏陶而多為蒙古族,宜佛教之能適應而誕育成長也(佛教勢成黃種人之宗教 [P167] ,以此)。教難之先,學理間或出入,而佛則世尊,法則三藏,僧則聲聞,猶大 體從同。教難而後,因政治關係而南北分化。僧眾未能注力於攝雅利安人之優良 傳統,闡佛教之特質,以謀印度佛教之綜合發揚。以感於教難,乃本世界宗教之 見,不崇內、固本、清源,而教化日務外延。萬里傳經,惟恐不及,重廣布而不 求精嚴。以隨方而應,即釋尊所深斥者,亦不惜資以為方便。佛教疊經教難而猶 能遍布於人間,賴此者正多。然不固本,印度佛教日衰;不清源,化達於他方者 ,雖源承五印而多歧,不盡釋尊之本,可慨者一。生者必滅,盛者必衰,佛教在 世間,自當有盡時。然住世幾久,盛而衰,衰而復興,要以佛弟子之信行為轉移 ,業感非命定也。釋尊制戒攝僧,和合則集群力,清淨則除邪雜,以是正法住千 年,不以人去而法滅。經、律舊傳此說,遙指千年之長時,本以稱譽聖教也。自 教難勃興,古人即興千年法滅之感,可謂「言同心異」矣。或說五百,或說千年 ,法滅之時、地、因緣,一一預記以相警。如『迦丁比丘說當來變經』等,其思 想彌漫於教界。法滅有期,一若命定而無可移易。雄健之風,蕩焉無存,易之以 [P168] 頹喪;哀莫大於心死,可慨者二。佛弟子自視甚高,淡泊自足,隨方遊化,無需 乎政力之助,亦不忍政力之縛。外化,內淨,一本自力,僧事固非王臣所得而問 也。迦王誠護正法,然受命之傳教師,即王子摩哂陀,亦悄然南行,不聞!6狅赫之 聲。教難而後,佛弟子感自力之不足,而佛法乃轉以付囑王公大臣。僧團之清淨 ,佛法之流布,一一渴望外力為之助,一若非如此不足以倖存者。又天、龍護法 ,聖典有之。僧眾和合清淨以為法,孰不珍護如眼目乎!誠於中者形於外,自力 動而外力成,來助非求助也。教難而後,護法之思想日盛,而出於卑顏之求。其 極也,聖教之住世,生死之解脫,悉有賴於天神或聖賢之助力。他力思想之發展 ,一反於佛教之舊,可慨者三。中印法難之關係於未來佛教,豈淺!2麗哉! [P169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