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四『淨土與禪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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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宋譯楞伽與達磨禪

  達磨大師傳來的禪法,演為後代的禪宗,一千多年來,成為中國佛教的中堅 ,對於中國佛教,有著無上輝煌的功績;就是對於中國文化,也有不可磨滅的地 位。然而源遠流長,對於達磨初傳的禪法,特別是與宋譯楞伽的關係,大家都多 少迷糊了。從前,達觀他們,甚至懷疑達磨的楞伽印心。近代,有人以為:達磨 初傳的禪法,大體符合瑜伽。後因受菩提流支十卷楞伽的影響,這才與瑜伽唯識 學離遠了。本文,就想對於達磨初傳的禪法,關於宋譯楞伽經,略加敘說。

  

 一

  據唐道宣的『續高僧傳』所說:「初達磨禪師,以四卷楞伽授(僧)可曰: 我觀漢地,惟有此經,仁者依行,自得度世」。「可師後裔。盛習此(楞伽)經 。……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譯」。這是達磨以四卷的宋譯楞伽經,印證 [P166] 所傳授的心地法門,以及後學的弘傳事跡(有『楞伽師資記』)。達磨禪法與楞 伽經的關係,實在毫無疑問。

  四卷楞伽的譯者,求那跋陀羅,是中天竺人,元嘉十二年(西元四三五), 從南海到達我國的廣州。死於宋明帝泰始四年(四六八),年七十五,可推見他 生於三九四年。求那跋陀羅三藏,譯出了『勝鬘經』,『楞伽經』,『相續解脫 經』,『法鼓經』,『央掘魔經』,為一典型的真常(唯心)大乘論者。傳禪的 達磨禪師,禪宗後起的傳記,是不盡可信的。依早期的傳說,如『洛陽伽藍記』 ,『續高僧傳』所載,他年約一百五六十歲。「達磨滅化洛濱」,在天平年(西 元五三四──)以前。可見達磨約生於西元三七0年頃。『僧傳』說:達磨「初 達宋境南越,末又北度至魏」。南天竺的達磨,也是從海道來的,也還是劉宋的 時代。從年齡來說(達磨略長),從來中國的路線說,來中國的時代說,求那跋 陀羅與達磨,是大致相同的。達磨的傳授禪法,特地引用求那跋陀羅譯的『楞伽 經』,可說就是見地相近的明證了。達磨的北度至魏,雖還沒有譯出十卷『楞伽 [P167] 』。然傳說:達磨受到菩提流支門下的不斷毒害。而僧可的弘通達磨禪法,「魏 境文學多不齒之」。達磨禪與宋譯『楞伽』相應,與菩提流支的十卷『楞伽』, 有著隔礙,這應該是了解達磨禪法的關要。後代禪宗所傳的術語,有關於『楞伽 經』的,也都用四卷而不取十卷,如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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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宋譯:         魏譯:

        如來禪         如來藏禪

        宗通說通       建立正法相說建立正法相

        說通自宗通     建立說法相建立如實法相

        一切佛語心     諸佛說法教心

        先佛所說       過去諸佛所說


 二

  『楞伽經』,被瑜伽唯識學者,列為六經之一。當然『楞伽經』到處都有與 [P168] 唯識宗義(與『攝大乘論』更相近)相合的,但根本大義,也許恰恰相反。『楞 伽經』總是說:「如來藏藏識心」,如來藏與阿賴耶──藏識,從相關不離的見 地去說明,所以曾被唯識學者,評為:「楞伽體用未明」。其實,『楞伽』法門 是另有見地的,只是與唯識學不同吧了!主要的,『楞伽經』所說的阿賴耶識, 有著真妄和合的意義(與『起信論』多少不同),這在宋譯『楞伽經』,說得非 常明白。如說:「如來藏……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,名為識藏……自性無垢,畢 竟清淨」。識藏──阿賴耶識,是如來藏與雜染熏習(業相)的統一。阿賴耶識 ,由於雜染種習,當然現起根塵器界,因境界風動而現起七轉識,似乎虛妄雜染 ,而自性還是本淨的。所以,不能解說為:如來藏是性淨,阿賴耶識是妄染,因 為阿賴耶就是真淨的。

  阿賴耶識的真淨,在『楞伽經』的心意意識章中,說到藏識與轉識不一不異 時說:「非(阿賴耶)自真相識滅,但業相滅;若自真相滅者,藏識則滅」。唐 譯與宋譯同。宋譯又有:「覆彼真識」;「藏識真相」二句。魏譯與唐譯,都但 [P169] 是阿賴耶識。這可見,梵語的阿賴耶識,求那跋陀羅──宋譯是解說為:覆彼真 相之識,藏彼真相之識的。換言之,由於無始來的虛偽惡習所熏,隱覆真淨,如 來藏也就名為阿賴耶識了。所以阿賴耶識有二義:自真相,業相。不滅的自真相 ,就是如來藏,所以『密嚴經』有:「我說如來藏,以為阿賴耶」的頌說。此外 ,宋譯『楞伽』又有:「合業生相,深入計著」二句,魏譯作:「業體相使縛故 」。梵本的『楞伽經』,就作「業與真相」。這可見,經義是說,業相染著真相 ,隨逐而轉,可為阿賴耶識有二分的確證。

  阿賴耶,譯為藏。宋譯一再譯為:「覆彼真識」,「藏識真相」,可見著重 在覆藏,藏隱,也就攝得真相。從這點去看,如宋譯說:「略說有三種識,廣說 有八相」。三識是:真識,現識,分別事識;而魏譯與唐譯,都沒有說到真識。 又如宋譯說(唐譯同):「藏識海常住,境界風所動」,魏譯就沒有常住的意義 。玄奘所譯(見『成唯識論』),也只是「恆轉」的意思。宋譯對於阿賴耶識, 特地點出「真識」,「常住」,也就是宋譯楞伽的著力處。宋譯卷四說:「此如 [P170] 來藏識藏,一切聲聞緣覺心想所見,雖自性淨,猶見不淨,非諸如來」。這應該 聯想到:求那跋陀羅所譯的『勝鬘經』,所說「自性清淨心,為客塵所染」一段 。自性清淨心(如來藏)為客塵所染,從在纏而本性清淨說,名為如來藏;從自 性清淨而現為不淨來說,就是識藏。楞伽經處處說「如來藏藏識心」,理由就在 於此。

  這樣看來,『楞伽』的如來藏藏識說,與瑜伽唯識學,不能不說是距離很遠 的。

  

 三

  楞伽法門,一般看作唯心的法門。『楞伽經』到處宣說唯心所現。阿賴耶識 的顯現一切,「如明鏡持諸色像」,「水流處藏識轉識浪生」。但佛說唯心所現 ,不像一般唯心論者。將全部精力去說明怎樣的唯心所現。唯心論者,不但是玄 奘的唯識系,就是菩提流支的地論系,真諦的攝論系,屬於無著世親的瑜伽學者 [P171] ,都不免著重於建立。而且特重於「依心立境」,「境無心有」的立場。所說的 心,又正是虛妄分別的心識。這與『楞伽經』,尤其是宋譯『楞伽』,是不相應 的。這不是說,『楞伽經』不說唯心所現,沒有安立心境,而是說意趣的,重心 的不同。著重於唯心所現的安立,是外向的;到極端,徒重於事理的說明精嚴, 而忽略佛說唯心的意趣所在。而『楞伽經』,意趣是內向的;唯心所現,為觀察 的方便,而著重於導入超越唯心的自覺自證。所以唯心所現,不是法門的宗極。 說得最明顯的,如說:「採集業說心,開悟諸凡夫」。「若說真實者,心即無真 實」。「言說別施行,真實離名字;分別應初業,修行示真實。真實自悟處,覺 想所覺離,此為佛子說。愚者廣分別,種種皆如幻,雖現無真實」。這可知,大 乘法門的唯心所現,還是為愚夫的方便安立,而佛法的第一義,究竟,是自證的 真實,是離心意意識的自覺聖智。

  唯心所現,不是究竟的真實,宋譯是明確的宣示,而魏與唐譯每不同。如宋 譯說:「如實處見一切法者,謂超自心現量」。魏譯作:「云何住如實見?謂入 [P172] 自心見諸法故」。唐譯作:「見一切法如實處者,謂能了達唯心所現」。然從上 引文而論,宋譯是更妥當的。因此,宋譯每有唯心非實的教說,而魏譯卻不同, 如宋譯說:「受想悉寂滅,亦無有心量」(唯心的異譯);魏譯作:「無想定滅 盡,亦皆心中無」。宋譯說:「超度諸心量,如來智清淨」;魏譯作:「能入是 唯心,智慧無垢相」。『楞伽』說唯心,而著重於超越唯心,宋譯是特重於此, 這應是達磨禪的重視宋譯『楞伽』的理由吧!

  這一淺深的差別,又見於報佛及法佛的不同,如說:「法依佛(即報佛)說 :一切法入自相共相,自心現,習氣因……。法佛者,離心自性相。自覺聖所緣 境界建立施作」。這是說:唯心所現,種種如幻,還是報佛的說法,而不是法佛 。又見於宗通及說通,如說:「說通者,謂隨眾生心之所應,為說種種眾具契經 ,是名說通。自宗通者,謂修行者,離自心現種種妄想,謂不墮一異俱不俱品, 超度一切心意意識……。說者授童蒙,宗為修行者」。從佛法的一貫性說,這是 由淺而深的次第;約修行來說,也就是從觀察義禪,攀緣如禪,到如來禪的自覺 [P173] 聖智境界。但在別對初學與久行,童蒙與修行者來說,自不妨有直示如來禪的教 授。禪觀的次第,略列如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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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觀察義禪──觀唯心所現(似義顯現),法無我性

      攀緣如禪──觀真如,離我法妄想,空無我性的影像還在

      如 來 禪──離空無我相,現證如實(甚深空空義,愚夫不能了。……自

                    覺聖智子,實際我所說)


 四

  唯心所現的心,梵語質多,就是平常所說的「集起心」。集起心與意及意識 ,在自覺現證中,是超越泯絕了的。所以佛說唯心所現,要人覺了一切為唯心所 現的,不取著於唯心所現,境空心寂而契入於寂靜(宋譯作「無受」,「無所有 」)的如實。所以『解深密經』,以不見阿陀那,不見心,為心意識秘密善巧。 而『楞伽經』常說:「離心意意識」。此外,『楞伽經』更提到:「大乘諸度門 [P174] ,諸佛心第一」。「此是過去未來現在諸如來應供等正覺性自性第一義心」。「 成真實相,一切佛語心」。「成自性如來藏心」。此心,梵語紇伐耶──舊譯作 肝栗大。這是「如樹木心,非念慮心」。這如樹木的中心,最堅實的,與一般所 說的「核心」,「心髓」一樣。如來藏心,自性清淨心,都是這樣的真實心,是 不可從思慮分別,或集起心的意義去理解的。這是如,法性,實際,法無我性等 異名。由於唯心論的方便安立,攝一切法為集起心──阿賴耶識所幻現,從此去 體悟法性的本淨,所以說為心性本淨。這就是藏識的自真相,或者名真識(識的 真實分)。但此真實心,不可作分別覺解想的,也不是唯心所現的心。如以平常 的心為主,分作真心,妄心去理解,真實心才被看作靈覺的,或者要從見聞覺知 中去體認了!

 五

  『楞伽經』與達磨禪的關係,一般都著重於『楞伽經』的:著重離名離想, [P175] 離妄想自性,雖安立百八句,而宗歸於「悉檀(宗)離言說」。這些,當然是以 說明『楞伽』與達磨禪的關係,但上文所引述的,更可以看出二者間的關係。

  達磨禪的古典記載,要推『二入四行論』。二入中的理入,是從禪思去證入 真理。如說:「藉教悟宗,深信含生同一真性,客塵障故,令捨妄歸真。凝住壁 觀,無自無他,凡聖等一,堅住不移,不隨他教,與道冥符,寂然無為,名理入 也」。此理,又說為「性淨之理」。從藉教悟宗,到捨妄歸真,是從聞思(不一 定研究經教,從師長開示而解了,也是聞思)去悟解佛法的宗要。然後凝住壁觀 ,從禪觀去體證本淨的真性。這與一切大乘禪觀的不離言教,並無差別。藉教悟 宗,最足以說明達磨禪,著重宗通的修證,而又以『楞伽經』授慧可的傳說。由 於達磨禪──宗,離言離想,這才修改『不隨他教』為「更不隨於言教」(見『 楞伽師資記』),然後演化為不立文字的禪風。不知道「不隨他教」,只是大乘 經中:「不由他(教而)悟」,「悟不由他」,自覺自證的意思。並不是說:離 卻語言文字去修行。 [P176]

  達磨傳禪,以『楞伽經』授慧可。所說的藉教悟宗,只是「含生同一真性」 ,「性淨之理」,並不以唯心為悟處。這惟有從宋譯『楞伽』的特重藏識真相, 真識,超越心量(如經說:「覺知自心現量,不著外性,離於四句,見如實處」 ),真實,實際;以及「修行示真實」,「宗為修行者」的法門,才能看出兩者 的一致。後代禪者,多說「明心見性」,「自心是佛」,「即心是佛」,「即心 即佛」,「自己心靈體離斷常」,「百千法門,同歸方寸」,顯然的對於「心」 ,大大的著重起來。禪宗所說的心,並不等於集起心,但如宗密所說:達磨是說 心(見『禪源都詮序』),就不免強調了!反而,達磨門下,慧可的再傳滿禪師 ,就常常說:「諸佛說心,令知心相是虛妄法,今仍重加心相,深違佛意」。這 正是『楞伽經』:「若說真實者,心即無真實」;「採集業說心(唐譯作「言心 起眾相」),為化諸愚夫」的注解。達磨禪以大乘唯心的『楞伽經』為證,而但 說「真性」、「性淨」,意在超越唯心,離心意意識,也即是自性清淨的如來藏 ,無自無他,凡聖等一的真性。宋譯『楞伽』的譯主,求那跋陀羅,是特別著重 [P177] 本性清淨的如來藏;在所譯的『楞伽經』中,更著重流露這點,這難怪達磨的傳 授宋譯『楞伽』了!

 六

  『楞伽經』說:「非幻(是)惑(亂)因,不起過故」。「不應立宗分,謂 一切法不生;如是一切法空;如是一切法無自性,不應立宗。然菩薩摩訶薩說一 切如幻夢」。立宗,是建立一切法的宗本。『楞伽經』立如幻宗,也就是依緣起 法如幻立宗。如幻的一切法,離有非有,離覺所覺;離斷常,離一異,就是幻性 的真實,不是離幻而別說真性的。這與「非幻不滅」的真常宗不同。於如幻性離 有無而體見真常──生死即涅槃,煩惱即菩提,眾生即佛──的體悟,便是達磨 禪。如『高僧傳』說:向居士問僧可,從幻化非真作問,僧可印證他,答復為: 「本迷摩尼謂瓦礫,豁然自覺是真珠,無明智慧等無異,當知萬法即皆如」。雖 然,以空為遍計所執性空,『楞伽經』的如來藏禪,與緣起即空的般若宗小異; [P178] 但著重離名離想的自證真性,超脫名相,在大乘三系中,實在比較與三論一學相 近。這所以,僧可見棲霞山慧布(止觀詮弟子),讚為:「破我除見,莫過此也 」!等到禪流南土,從「三論之匠」茅山炅法師受學的牛頭法融,後世就看作達磨 禪的一流。從璧法師「聽四經三論」的衡岳善伏,就從道信受禪了。而從安州暠 法師:聽大品三論的法,也就專依「南天竺一乘宗」來講說『楞伽』。他說: 「達磨禪師傳(『楞伽經』)之南北,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」。無得正觀四字 ,宛然三論學者口吻。而法的講『楞伽』:「前後敷弘,將二百遍,須便為引 ,曾未涉文,而通變隨緣,寄勢陶誘,得意如一,隨言便異」,與興皇朗的「適 化無化,陶誘非一」,講『中論』作三十餘種勢,有什麼不同?達磨禪本為體幻 即真的禪風,在初期的開展中,與三論宗相融合,道宣指達磨禪為:「審具慕則 ,遣蕩之志存焉。觀其立言,罪福之宗兩捨」,這簡直就把他看作空宗了!然而 ,如來藏禪,由觀唯心所現而悟入;如來藏藏識的密切,到底使後代的禪風,更 傾向於唯心的立場,而成為絕對唯心論的禪者。 [P179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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