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中編之四『性空學探源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第三節 終歸於空

 第一項 無為常住

[P204]

 第一目 無為法

甲 略說

  「實相與假名」一節,本就可以說到空性,只是上面特別注重假名非實有方 面的,也即是側重事相的說明,關於空性方面的問題沒有談到,這一節就是特別 來說明它的。

  空性與假名非實有,是從兩方面出發的。假名非實有,出發於事相,如見水 中的月亮,知道它不是實在的;所知的只是事象上的假名不實。這固然是後代講 性空的重要理論,但空義上最重要的,還是在定慧實修上體驗到的法法寂滅理性 ,是直覺體驗的境界。後代大乘空宗所說世俗勝義二諦的無礙,就是這假名事相 與理性空義二者的綜合。在學派中,兩個論題雖互相關涉,而是各走各的路線的 。

  理性是事相的對稱,是一切現象中內在的不變性,含有恆常普遍性的。空可 以是理性的一種,理性卻並不就是空。一般學說所謂的理性,多解釋作公理,合 [P205] 乎佛法所謂「法性法住法界安立」的定義。現在就是依這定義說明的。

  理性,古人曾從兩方面來說明它:一、共相,謂差別法(自相)上的普遍共 同性。二、無為,無為指本來如此不從因生的理體,它必然含有常住性的。佛弟 子們若在共相義上發揮,就接近了事相假有的思想;在無為法上發揮,就接近平 等空寂性。在這共相與無為的理性發展中,空性是「遍一切一味相」(普遍性) 的,也是常住無為的,它是涅槃的異名;在共相上,是最高的共相。所以,理性 的闡發都歸結到空上來,空性也就發達起來了。空性的發展,大眾分別說系的功 績最大。西北印的說一切有系犢子系,注重事相的分析說明,流演為大乘法相宗 。東南印的大眾分別說系,學風不同,他們著重理性的思辨,注意共通普遍性, 他們要在一切現象法的內在求其根本與統一,所以在事相的說明成立了普遍心, 在理性的說明成立了空性。這理性空義,就流演為後來大乘的空門。這是從它的 特色說,並不是說性空與西北印無關;而且,後代的大乘空宗,還是經過了一番 南北的綜合的。 [P206]

   乙 滅性之無為

  無為法,大眾分別說系說得很多;說一切有系也講有三種。茲約安立意義的 不同,分幾類說明。

  有部建立擇滅、非擇滅、虛空三種無為。在阿含經中,只說愛盡離欲離繫所 得的諸法不生的擇滅無為。其他的無為,在根本聖教中是找不到根據的。不過, 阿含說無為的定義是「不生不滅」;那麼,其他含有這種定義的法,就都可說是 無為。因此,無為法就多起來了。有部的三種無為,比較是初期的;擇滅與非擇 滅,為各學派所共許的(大眾系及分別說系化地部的兩家九種無為中都有這三種 。舍利弗毘曇及案達羅學派的九種無為,只有擇非擇滅)。擇滅無為,下面再說 ;現在只說虛空與非擇滅兩種無為。

  『俱舍論』卷一說:

  「虛空但以無礙為性,由無礙故色於中行。……永礙當生得非擇滅,……緣 不俱故,得非擇滅。」 [P207] 依有部的思想,虛空無為,近乎現在所說的「真空」;不是身眼所感觸到的虛空 ,而是物質生滅中的能含容性,是本來如此的真常性。它不是物質,而與物質不 相礙;而且,沒有這虛空,物質就無法活動。不過,根本聖教中所說的虛空並不 如是,如六界中的空界,空無邊處的空,都是指有情組織中的空隙,並沒有說到 無為的虛空。有部學者似乎有見於此,所以他們分虛空為兩種:一是可見的,如 六界中的空界,是有為色法。二不可見的無障礙性,才是虛空無為。印度外道所 說的五大中,就有空大;佛教中的虛空無為說,或者和他們有所關涉影響。『中 阿含』所說的虛空,就可使人生起分岐的見解。如卷五十說:

  「此虛空,非色,不可見,無對。」 而第四十卷卻說:

  「空無所依,但因日月故有。」 一說虛空是無障礙不可見,可引發無為性的見解;一說因光明故,得知有虛空, 很可引發空是色法的見解。 [P208]

  大眾系的案達羅四部執云:

  「空是行蘊所攝(論事十九品二章)。」 他們否認空大的無為性,而說虛空是有為的行蘊所攝;空是由色法之否定而顯現 ,是可見可觸;虛空既可為眼識所見身識所觸,可見是有為行蘊所攝的。『成實 論』卷十三也引到他宗所說虛空以色處(十二處中的色處)為性的主張。如說:

  「經中不說無為虛空相,但說有為虛空相;所謂無色處名虛空。」 執著虛空是無為的質難說:假使如你所說的虛空是有為色法,色的定義是「變礙 」;那末,第一,色法的虛空也有質礙性,應該要障礙其他色法的生起,不能含 容其他的色法了。第二,虛空也要像一般色法一樣的要變壞毀滅才對;事實上卻 不曾聽說虛空毀壞過。可見虛空是無為法。主張虛空是有為色法者的答覆說:虛 空是因色的否定而了知的,是眼識身識的所緣境,所以可說是色法。同樣的,虛 空也如其他色法是有起滅的。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七說:

  「或應許此(虛空)是有為攝,如筏蹉子。」 [P209] 筏蹉子就是犢子的梵名;那麼這虛空是有為色法所攝的見解,也就是犢子的主張 ,本來犢子系與舍利弗毘曇確是有關係的,照『大智度論』說,這還稱為犢子毘 曇呢!而舍利弗毘曇是明白揭示著虛空是有為的主張。

  經部師及成實論師,承認虛空是無為,但不像有部的主張實有無為性。『成 實論』卷十三標明論主自己的主張說:

  「虛空名無法,但無色處名為虛空。」

  『順正理論』卷三說:

  「彼上座及餘一切譬喻部師咸作是說:虛空界者不離虛空,然彼虛空體非實 有,故虛空界體亦非實。」 他們的意思說:虛空是色法的否定,顯出它的本來沒有。沒有的,不能說是有為 ,故歸於無為;這無為是否定性的,不是真實性的無為。

  這三家對虛空的異解,互相諍論著;但在理論上,各家都有著困難。這,要 到大乘空宗,才能圓滿建立。 [P210]

  非擇滅無為,是一切學派共許的,『婆沙』說:因緣錯過了,不能再生起, 叫做非擇滅無為。法的所以不生,不是像擇滅之由智慧離欲的力量使它不生,只 是緣闕所以不生。非擇滅的意義是消極的,不是積極的。但後期薩婆多學者在「 一切實有」的前提下,把它強調立為實有了。如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七說:「有法 能礙」;說是由於一種真實的非擇滅法,能障礙他法的生起。其實,正理論主的 強調實有,是違反『婆娑』的本意了。

  此外,分別論者另說有三種滅,如『婆娑』卷三十一說:

  「擇滅,非擇滅,無常滅……皆是無為,如分別論者。」 這三種滅,擇非擇滅,是大家共許的,上面已經說過。至於無常滅的主張,有部 他們是反對的。有部說生住無常都是有為法;滅相(無常相)是有為三相(或四 相)之一;從毀滅過程到毀滅完了,只是緣起法的變易;完了,並不就是沒有, 只是有為存在的否定,所以還是有為法。同時分別論者的無常滅無為,與經中有 為緣起支中老病死支的意義有些相違。不過,根本佛教中所說的擇滅與無常滅, [P211] 確有許多同義;有些地方就拿無常滅來成立擇滅涅槃。「諸行無常是生滅法,以 生滅故,寂滅為樂」,這個很常見的偈頌,就是一個例子。我們可以拿燃燈草為 譬喻:第一根燈草燒完了,第一根燈草的火也就隨著滅了;趕快接上第二根燈草 燃起,等到第二根燃完了,第二根的火也就隨之滅了;如是我們第三根第四根燈 草繼續不斷的接上去,維持它的燃燒。表面上火是相續不斷的燃燒著,但第一根 草的火不就是第二根草的火,火是隨著燈草一段段的滅過的,只是燃料繼續加上 ,重新把它引發起來而已;只要再不加上燈草引發,當下就可以歸於永遠的息滅 。我們的生命長炎也是這樣;燃燒在一期一期的五取蘊上,雖然是無始相續不斷 的,但這一期的生命不是前一期,它還是隨著一期一期的五取蘊的破壞而宣告「 無常滅」;只是有不斷的煩惱取蘊引發它,所以又繼續流轉下去;只要在無常滅 之下,抽去了引發相續的煩惱,這無常滅的當體就是擇滅涅槃。所以,在滅的境 地上說,無常滅與擇滅是有著共同性的,不能說一是有為一是無為。滅是一切法 必然的歸宿,只是有的滅了再起,有的滅了不起;分別論者就約這諸法必然盡然 [P212] 而又常然的無常滅,理性化了,說它是無為法。有部他們側重在從存在到滅的變 易過程上,所以說無常滅是有為法。分別論者注重在滅本身的必然性普遍性,所 以說無常滅也是無為理性。

  這擇滅、非擇滅、無常滅、虛空四種無為,都是含有滅無的意思,都從否定 邊以說明它的不存在,對於空性都特別有啟發的關係,尤其是擇滅無為。

   丙 世相之無為

  時間與空間相同,真空間既可立為虛空無為,真時間也應該安立為無為法。 若根據根本聖教,不別立時間性的無為,同樣也該不立虛空無為。二者的性質相 同,要立為無為法,就該同樣的安立。所以,如『婆沙』卷七十六所介紹,譬喻 論師及分別論者都主張「世體是常」。意思說:時間性是無為常住的,如像一個 架子,一切法去來生滅,只是在這時間架子中去來生滅;去來生滅的(有為)是 諸法,不是時間本身;時間性本身是恆住不動的無為。這與虛空無為的含容色法 活動,其思路是一樣的。只是印度人一向只重視空間,忽略了時間,所以這時間 [P213] 性的理性,不能發達起來。

  又如『婆沙』卷十三所稱引的,否認過未而許現在是無為的主張,也是認為 現在的時間性是無為的,不過建立時間的觀念不同吧了。時間的過去現在未來, 必然的要在法的變易上說;這法的變易,經中說有生、住、滅的三相(或加異相 成四相),這三相,經部與成實論主說是不相應行的假法,有部也說是不相應行 ,不過認為有實在體。但如大眾分別說系他們,卻別有一說,認為是無為法。如 『中論疏』引『婆沙』所說云(婆沙原文待檢):

  「毘婆闍婆提云:三相之法,體不自固,何能相它?遂能相它,當知三相是 無為法。」 毘婆闍婆提就是梵語分別論者。他們說生、住、滅三相是具有必然性普遍性的; 一切法的從生而住,從住而滅,是普遍而必然的過程;三相是恆常固定的無為法 ,所以才有力量能夠使法法都依著生住滅的軌則走。假使說三相是有為的,則缺 乏必然性普遍性的力量,應該此法生而住而滅,彼法生而不必有住或有滅。這思 [P214] 想很有意義;它與有部學者有為就是有為、無為就是無為的二者歷然各別的看法 很不同。『中論疏』接著又說:

  「次曇無崛云:生住二相是有為法,滅相是無為法。」 曇無崛就是法密部,也是屬於分別說系的。他主張的生住是有為,滅相是無為, 就是「婆沙」說的無常滅是無為的思想。或者說:一切法必歸於滅,滅相有其普 遍性必然性的力量使一切法滅,所以說是無為。

  在時間性的活動變異中建立世相無為,這與空義的補助並不多;不過,可與 虛空無為比較研究,且與滅性無為的意義相近。

   丁 理則性之無為

  在無為思想的開展中,有一類約理則性說的無為法,指一切法中不可變的軌 則,必然的條理。擇滅無為,本也是一種理則性,但它的寂滅性特顯,是重在否 定的意義上顯示的。這裡說的理則性無為,是緣起支性與聖道支性無為,是在染 淨因果中見其必然法則,是有積極性的內容的。理則,含有普遍性、本然性、必 [P215] 然性,所以在「不生不滅」的無為定義下,佛弟子們把它建立為無為法。釋尊出 世說法最重大的意義,是從自悟中提供出一種必然理性為大家共遵共行,這就是 緣起與聖道。緣起與聖道,根本聖典中稱歎之謂「法性法住法界安立」,「古仙 人道」等,都是說它有一種必然的不可改變性。又如佛說四諦,諦是諦實不變, 苦確實是苦,乃至道確實是道,這也是諸法的真理。這苦諦的苦,已不是尋常經 驗上所感到的苦了。不過釋尊對這因果理則,還是從現實經驗為出發說明的。

  一、緣起支性無為──阿含經中明緣起與緣生的差別,說緣起法是「法性法 住法界安立」。說一切有部偏重在具體事實因果上立論,所以解釋為緣起是因、 緣生是果。直到大乘唯識學,還是承襲這一思想,如『攝論』所知依說緣起、所 知相說緣生;所說雖與有部有所不同,卻都同是在具體因果事實上說明的。但, 其他學派卻有著不同的看法,如『婆沙』卷二十三說:

  「有執緣起是無為,如分別論者。」 其他如「異部宗輪論』說大眾、一說、說出世、雞胤四部同計的九種無為中有緣 [P216] 起支性無為;南傳謂化地部東山住部皆計緣起是無為。(『論事』六品二章。又 漢譯『宗輪論』化地部執的九種無為中也有緣起支性無為;它也是分別論者之一 )。所以這思想是大眾與分別說系的共義。『大毘婆沙論』只提到分別論者,或 者表示著這思想是分別說系首倡的。他們說緣起是無為的理由,如『俱舍論』卷 九說:

  「有說緣起是無為法,以契經言:如來出世若不出世,如是緣起法性常住。」 這是阿含經上的聖教根據。他們的見解;緣起與緣生是理與事的關係(不同有部 說的因與果的關係)。緣起是理則,理則是常住不生滅的,可說是哲學的。緣生 是事相,事相是生滅無常的,可說是常識或科學的。因與果都是在緣生事相上說 的;緣起是貫通這因果事相的必然理則。說一切有者重在具體事實,大眾分別說 者重在統一理性,按諸根本教典,二者是各得一體。若如大眾等所說的離因果事 實外別有一種理性,這當然不當,難怪俱舍論主的抨擊。但若單只看到各各差別 事實的一面,也是大不夠的;若無統一的必然理性,現在的此因生此果,何以見 [P217] 得將來的此因也必生此果呢?所以,佛說的理則性是不離具體因果事實,而又是 貫通於一切具體因果事實上的普遍必然性,所以古人曾說它是非有為非無為。

  二、聖道支性無為──除有部外,這也是大眾分別說系的共義(大眾等四部 及化地的九種無為中都有)。他是佛法兩大理性之一,佛在經中稱它為古仙人道 ,與緣起法一樣的是具體因果的必然理性,不過它是指向於出世還滅的因果理性 ,也即是向上向解脫的行踐理性。

  三、四諦無為──這是把緣起支性無為與聖道支性無為綜合起來建立的。南 傳『論事』第六品說東山住部執云:

  「四諦是無為。」 四諦法,釋尊在阿含經中也常說它「是真是實」,是「法住法界」,是常住的必 然理則。它,可說就是緣起與聖道的綜合:苦集二諦是緣起,道諦是聖道,滅諦 是緣起否定所顯,也是聖道的果。不過也有著不同;緣起與聖道二無為,重心在 說明因果的必然性;四諦無為,如苦確實是苦,不可變易,是在價值上的確實性 [P218] 必然性的判斷。

  這三種理則性的無為,對後代的大乘思想有著很大的影響。不過,在學派中 ,三者是各別發展的;這種思想,可以與真空論相合,也可以走上真常論。

   戊 道果之無為

  上面曾說到,聖道在學派中有著各種不同的看法:有部認為道是生滅有為; 而大眾分別說系的多分學者卻說是無為的。他們思想的基本出發點,在於經中常 說有為法是無常變滅,可毀壞性,不可保性,不可保性終必歸於無的;如果說佛 弟子們的努力修行,證得了戒、定、慧、解脫等的道,見修無學的道,還是有為 法,還是不可保性可毀壞性,將來豈不又要取消恢復為凡夫嗎?佛法的道果都不 是徹底究竟的道果了。這在一分學者如有部他們看來是不成問題的;聖道生起對 治作用,對治了雜染痛苦,雜染痛苦沒有了,當然就是清淨安樂的;同時,畢故 不造新,灰身泯智而入於無餘依涅槃了。聖道的主要意義在於否定雜染,雜染否 定了,無常、消滅,又有什麼關係?另外一分學者,以為戒定慧見修無學道等, [P219] 若是有為終須取消的,那麼,涅槃後沒有戒定慧等,豈不什麼都沒有了嗎?豈不 空虛得可怕嗎?佛法的最高理想就是這樣嗎?所以,聖道應該是無為常住的。佛 教中一切空有的分歧,焦點都在此。從大乘佛法看,有的說聖道菩提是有為無常 的,但在無常生滅之中還是可以永遠相續下去。有的認為必須有個貫通的常住者 。這大乘學上的歧異,聲聞學派中早已存在著了。一分學者,重視了道的不可改 性,說它是常住不生滅,於是有這些道果無為的建立。

  一、定境無為──定是戒定慧等的道支之一;雖有外道的邪定,但定必有所 離(梵語離欲,就是定的意思)。外道的定雖不究竟,還是合乎道的意義。定境 無為,西北印的有部經部完全不談。『異部宗輪論』所說大眾、一說、說出世、 雞胤四部本宗同義的九種無為法中,有「空無邊處」「識無邊處」「無所有處」 「非想非非想處」的四空處無為;分別說系『舍利弗毘曇』的九無為中同樣有這 四種。化地部的九種無為,不說四空處,而說有「不動無為」。上面說過,四空 處是從修道次第的定境安立的,其中就有不動的名義,如『小空經』即將「空、 [P220] 無相、無所有」叫做「行不動道、無相道、無所有道」;這不動,就是四空處。 另有學者說,第四禪天離一切身行語行,捨念清淨,不為身語行所動,故曰不動 。所以這化地部的不動無為,即總指四空處無為,同時也可包括第四禪天在內。 大眾分別說系定境無為的思想,不是說定的本身是無為,是說定境所證的,有所 捨離而顯現的那一不動法是無為。『中阿含』就常說禪心不動不熱,常住不變。 這由離所顯的湛寂不變法,就是無為法。有的學派說外道不能得定得神通,就是 將這定境指明唯佛教的聖者才有,外道是得不到的。

  二、法住決定無為──『舍利弗毘曇』的九種無為中,有此二種。南傳『論 事』第六品說案達羅四派同計「決定道是無為」;可見這二無為,在大眾分別說 系中採用的很多。「決定」就是正性離生;(正性離生,古譯即為正性決定)。 這,有部說是在見道,離惑得無生時的境界。但大眾分別說系乃至現在錫蘭的銅 鍱學者,都不說它是見道的境界,而移置在前面,與三乘共十地的性地意義相近 ,有似於四加行中的頂位。龍樹『智論』就討論到頂、決定、無生三名是同是異 [P221] 的問題,論中自有解說;不過依此可見正性離生是有著前後的諍論,不必盡如有 部所說在見道位。『異部宗輪論』說菩薩「得決定道不退」的決定道,也就是這 個。法住,也是修行過程中的一個位次,經說「得法住智」;『成實論』說,以 聞思慧見諸法的必然理則,叫法住位。從此以後,實際修習禪定,就是決定道。 法住道與決定道,二者都是在見道以前的事。有部以見道分凡聖,見道以前都是 凡夫;大眾分別說系及成實論師等不然,見道後得初果,固然是聖人,見道以前 ,從聞思修慧得見法住理性,已經不是凡夫,也可以說是無漏的,即初果向的聖 者(他們把初果向的時間拉長,不像有部的局在十五心)。所以見法住智得決定 道,雖不是見道以後的聖者,但已超過了凡夫,已獲證到一種不可更動不可轉變 不再退墮的無為常住性,這就是法住無為與決定無為。

  三、無漏智果無為──依大眾分別說系所說,法住位決定道巳經是無漏了, 不過現在就部派共許的普通的說法,見道以上的無漏來說。南傳『論事』十九品 謂東山住部計云: [P222] 「沙門道及果是無為。」 沙門果性的擇滅當然是無為,有部也共許。不過,東山住部更進一步的說:無漏 的戒定慧解脫功德,是常住固定性的,是可保性的,所以是無為。譬喻師也有這 沙門果體是不可改性是無為的主張。如『順正理論』卷六十七云:

  「譬喻者說:沙門果體唯是無為。……以諸有為是可壞故,不可保信;沙門 果體可保信故,唯無為。……彼執無為無有體故,無為唯不轉為相。」 這思想說:有漏道是生滅的,凡夫先依藉這有漏道修習;修到某種程度,可以引 發一種高級的道,這道的本質就是無為的了,而且是本來就存在的,不過從前不 顯發,現在借有漏道把它引發了出來。正因為它是常住本有,所以證得以後再不 怕毀壞取消(新生的就必是有為,有為就要變壞)。這是從『雜阿含』中佛說舍 利弗的五分法身不入涅槃的文句開發出來的。從此更進一步,達到說假部道體真 常的見解,如『異部宗輪論』云: [P223] 「其說假部本宗同義,……由福故得聖道;道不可修,道不可壞。」 這說:道體是真常本有的。平常說「修道」,並不是說新修得一種道,道是本有 的,只由福德為因緣引發顯現而巳。為什麼只說由福德來顯發呢?須知大眾系是 重視智慧的,他們說唯慧能得解脫,故唯慧是道體。道是無漏常住的,慧也就是 無漏常住的(龍樹『大智度論』也說般若有有為的與無為的不同)。凡夫根本不 會有智慧,有漏的思擇不是智慧,只是受想等心所的活動,假名之曰智慧。要說 智慧,就是無漏道。本有的無漏道既就以智慧為體,顯發它的時侯,當然不是智 慧(因為凡夫位上根本沒有)。那麼、只有用福德力量來顯發了。這是後代真常 思想的一大淵源,不過後代真常論者把它建立在真常心中。

  四、法身無為──這到下面再說。

  上面所說的各種無為法,古人並不曾如是分類;這樣分,只是為說明的方便 而已。凡說到無為,都說是不生不滅常住不變,都是一種理性,從佛說的根本擇 滅無為,綜貫了非擇滅無常滅及緣起支性無為,是直接促進空性的開展。就是大 乘真常妙有論淵源之聖道支性無為道果無為,也是間接的影響到空性的。無為與 [P224] 空性的關係,是多麼密切!

  除此,另有化地部所說的三性無為,予善惡無記三性以理性上的根據;善之 為善,惡之為惡,也有著常住必然的理性。不過,它給大乘佛法的影響不大,所 以現在略而不論。

  

 第二目 涅槃

  無為法中的擇滅無為,本就是涅槃。但因涅槃對空義的影響特深,所以特別 來說明它。涅槃是佛法的歸宿,雖大小各家對它的解說不同,但都承認是一種否 定有為有漏的直覺境地,本質上就必然的與空義有關,如實修行的佛弟子,都可 能得到這種涅槃的直覺境界,所以佛法都傾向於空義。

  涅槃,在後代的佛法中有著有與無、同與異的不同解釋。直覺體驗的這種涅 槃境界,不能從正面去具體說明,只可方便用世間言語形容;因它是世間無常紛 擾諸般痛苦的否定,所以用「常」「寂」等詞句來形容描寫,這是大家共許的。 如『順正理論』卷四十七說: [P225] 「如正法中於涅槃體雖有謂實,謂非實異,而同許彼是常是寂故。」 涅槃的有無,固為諍論所在,但不是諍論有沒有涅槃,是說否定的當下是不是有 實在的別體。這在薩婆多部、犢子部等,都主張實有的,如『俱舍論』第六卷云 :

  「此法自性實有離言,唯諸聖者各別內證,但可方便總相說言:是善是常, 別有實物名為擇滅,亦名離繫。」 涅槃,是聖者各別內證──內心直覺體驗到的,是離言不可說的(大乘的離言法 性,聲聞佛法是共許的。『佛本行經』說如來初轉法輪教化五比丘,阿若憍陳如 等所證悟到的就是無生智,就是第一義空。與大乘的「空性」、「離言法性」是 一樣的)。雖不可說,但有部他們認為是實有的;只是這種有,不是平常見聞覺 知到而可說的(後代發展為真常妙有),只能方便的用「常」、「善」、「寂」 等來形容它。不像有為世象之由關係而有,它是超越時間性的,證不證悟它都是 本來如此的,所以叫常。世間雖有善惡無記三性,但都是有漏雜染的,在勝義的 [P226] 立場都不是善,而唯勝義的涅槃才是純善的,它與相對可記性的世間善有絕大的 不同,所以叫善。寂,是不動亂;世間一切動亂起滅相,到此皆風平浪靜,在生 滅的否定意義上,名之曰寂。涅槃的建立,在學派中有著假實的不同,而這離言 常寂的意義則無不同。涅槃體性的擇滅無為,有部認為實有,是說涅槃離繫,有 漏法不生,不單是消極的不生,是另有擇滅無為的實法,有力能使有漏法滅而不 生。這思想,在大乘的某一種立場上看,是有意義的。

  其次,經部譬喻師,認為擇滅非實有。表面上看,這主張似乎與大乘空宗相 同;實質上,終究是上座系的見解。大眾分別說系側重在理性的空義,譬喻者卻 在常識法相的不生面說明涅槃非有。重事相而忽略理性,雖主張無體,反而接近 了薩婆多部。如『順正理論』的兩段介紹說:

  「煩惱畢竟不生,名為涅槃。 由得對治,證得當起煩惱後有畢竟相違所依身故,名得涅槃。」 煩惱決定不生曰涅槃。所說的煩惱,不像有部的三世實有,是在有情六處中的煩 [P227] 惱功能。現在智慧現前,使煩惱功能不再潛動,決定不再生起煩惱,身心得到清 淨,叫做得涅槃。所以,譬喻者說的涅槃,專在煩惱的不生上安立,不是另有實 體可得。後來,大乘常用破瓶的譬喻說明這思想:如說破瓶,是在完整瓶子的否 定上說,不是另有一種叫「破」的實在東西。所以經部說的擇滅非實有,純粹從 消極面,在事相的否定上說,幾乎沒有接觸到理性。他們思想與大乘宗空的距離 ,就在這一點。不過反過來說:四諦之中有滅諦,諦的意思就是真實不虛。滅諦 ,即謂真實是滅;經中也常說:「此是滅,汝(比丘們)應證」!這都說明有滅 是無可否認的。體性非有,而又說有,這不矛盾嗎?譬喻師說:這是佛陀為了顯 示這最高境界的說法方便。如『順正理論』卷十七說:

  「我(譬喻者)亦不說全無涅槃,但應如我所說而有。如說此聲有先非有, 有後非有;不可非有說為有故,有義得成。說有無為,應知亦爾,有雖非 有而可稱歎,故諸災橫畢竟非有,名為涅槃。此於一切有非有中,最為殊 勝,為令所化深生欣樂,故應稱歎。」 [P228] 涅槃是依現實生死之否定而建立的;從生死實事之有,到涅槃之滅,經過的這回 事情不能說沒有。等到生死不起,一切歸無,當然不會再有涅槃的實體。總之, 涅槃本是在否定煩惱生死之實事上建立的,它是湛然常寂的理性,在自己內心澄 寂的直覺上所體驗到的境地。經部偏重在生死實事的否定面而忽視了理性;有部 偏重在離言所顯的不可說面執為實有,而抹殺了空義。西北印學者的涅槃義,都 還不能與空義接近。略後的成實論師,立義於經部說,揚棄了有部,而又採取了 大眾分別說者的思想,這才面向著空義跨進了一大步。

  這涅槃的有無二派,是在體性上說的。若從認識論上說,又有涅槃有相與涅 槃無相的兩派。說一切有部主張涅槃有相,他們說:智必有境,涅槃滅盡妙離的 諦理,既是無漏智慧的所緣境,當然是有相的。雖然契經中以「無相」兩個字來 形容涅槃,當能緣智上浮現起「無相」的概念時,無相還是成了相,為智的所緣 。所以,儘管是緣無為,智上還是有所緣的。這與大乘空義關係很疏遠。經部師 及成實論師則主張涅槃無相,如『成實論』第二卷說:

  「諸法實相,離諸相故,不名為緣。」 [P229] 有部說,涅槃無相,但在能緣智的緣慮下,已成為所緣相了,能緣的對象,不能 說沒有。成論主以為:無相,不但一般的相不起,連無相之相也不起。『成實論 』所說的涅槃,有著三層,意義很寬泛。前二層從法之有相及假名上說是空相, 第三層所謂究竟現證、無願無欲、能所並寂,連空相也不起,真正的得到滅盡涅 槃。這涅槃,是徹底無相的。涅槃有相無相之辯,對後代大乘涅槃究竟是妙有還 是真空的分宗,也是有關係的。

  其次,一談涅槃一多的問題。擇滅無為是一是多呢?如我於貪得擇滅,於瞋 也得擇滅,這兩種擇滅是一是異呢?又如我對貪擇滅離繫,你也對貪擇滅離繫, 兩個人的擇滅是同是異呢?在理論說明上,這都成為問題。有部學者,認為一個 人的各種擇滅是異體的,因為擇滅不是一時得的,從見道到修道無學道,各階段 有各階段不同擇滅,體性理應非一。即在同一對治上,彼此兩個人雖同得擇滅, 但也不應同體,不然,彼此獲證過程的頓漸,就無法說明。在較古樸的有部義, [P230] 也有說彼此有情所得涅槃是同一的,如『婆沙』卷三十一說:

  「諸有情類,普於一一有漏法中,皆共證得一擇滅體,前說擇滅隨所繫事多 少量故。」 一種有漏法,即有一種擇滅無為存在;你能離繫,你即能體驗證得;我能離繫, 我即能體驗證得;同一有漏的擇滅無為,是彼此共證的。不過,在一個有情上, 則又因繫──有漏法的眾多,而擇滅也別為眾多,因為一有漏法就有一擇滅無為 。有部學者,不但是有為的多元實在論者,在無為法上還是多元實在論。不過, 這只是有部一家的見解,『俱舍』卷一、『順正理』卷一,同說到有一家擇滅無 為體性是一的主張。如云:

  「有作是言:諸所斷法同一擇滅。對法者言:隨繫事別。」 此擇滅是一論者,雖不知部屬,以理推測,應是大眾分別說系的主張。就是純從 有部立場上說,也還有一種不同的思想,如『俱舍』引敘到「滅無同類」的主張 ,即等於說擇滅是一;因為如果擇滅是多,就應該有同類了;正因為擇滅是一, [P231] 所以沒有同類。雖然後代以「無同類因」義來解釋會通。有部的古義或許是主張 擇滅是一的。主張擇滅同,謂是一味的;主張擇滅異,謂是差別的。後代大乘以 虛空為譬喻來會通一味與差別:虛空,隨了器皿的方圓,而有方圓之別,如這空 茶杯中的圓空,與空箱子中的方空,此空不是彼空,方圓位置不能說無別。但, 空的體性,是渾然同一的,不能說有差別。擇滅如果決定只有一個,則一解脫一 切解脫,依次的修證是徒勞的了。擇滅如果說是眾多差別,難道直覺體驗下的涅 槃性還有差別相嗎?這是困難的。大乘虛空喻的會通,就是針對這困難而發的。

  綜合的觀察一下:擇滅涅槃是佛法的究竟歸宿所在,是直覺體證的境界。如 果從擇滅是一、是無相、是常寂的離言理性上去體會,則與後代大乘所說的空性 的含義更近。不過,空,乃即事相之有而空,有多少「有」,即有多少空。空, 一面是遍一切一味的共相,一面又可說是一一差別法的自相,如『般若經』上說 的「色性空、受性空」,五蘊乃至一切智智等一一法的自性空義,就是明白的文 證。這後代大乘空義上的不自不共,與擇滅的不一不異的思想,正是一樣的。不 [P232] 過,也稍有不同:擇滅是單在有漏法的否定上說的,空則通於有漏無漏本性的否 定,如道諦,縱是無漏,也還是空的。

  

 第三目 法身

  在大乘經中,處處可以見到空義與法身關涉的密切,故知學派思想發展中, 空義與法身也是有著密切的關係。大乘以佛果為重要對象,同時是依空義安立的 ,故大乘也可從法身的開展中去研究。

  佛的成為佛,不是以生身相好的圓滿而成為佛,而是「以法成身」,體悟於 法而成為佛的。初期佛教所說的法身,除體悟真理外,還有二義:一說佛的種種 功德為法身,如『雜阿含』所說的五分法身;他所說的「法」,是指的道諦。一 說佛的教法為法身,經典教法的存在,等於佛陀親身的存在;所以在第一結集之 後,經教可以保存流通於人間了,就說是「法身尚在」。這兩說,與現在所論的 空義,關係都不密切。在學派中,大眾系的學者,對於佛身有崇高的看法,如說 「如來色身實無邊際,如來威力亦無邊際,諸佛壽量亦無邊際」等(異部宗輪論 [P233] ),這是承襲功德法身的思想而來,與後代大乘的報身思想相近,都也不切近空 義。不過,佛教思想的發展是錯綜關涉,不能機械地割裂開。羅什法師『大乘法 義章』也就是綜合的說兩種法身。如云:

  「法性者,有佛無佛,常住不變,如虛空無作無盡。以是法,八正道分六波 羅等得名為法;乃至經文章句亦名為法。如須陀洹得是法分,名初得法身 ,乃至阿羅漢辟支佛名後得法身。」 這將功德身與聖教身融化在理性身中。

  根本佛法中,就說佛有生身與法身的分別,最初的法身根本義,是在見緣起 寂滅性,依所證悟的法,稱之為身。不過,引申之下,有時也旁及功德身與教法 身。對於根本教中理性法身之義,到了『增一阿含』,有重大的開展。這些開展 的思想,在『雜阿含』裡是找不到的,『中阿含』裡曾有一頌似說此義,而意思 不顯著。在『增一阿含』就常常看見。依成立的時代說,四阿含中『增一阿含』 是最後起的。在學派中說,漢譯『增一阿含』是大眾部所誦的。所以『增一阿含 [P234] 』的法身思想,可說是經過一番發展後的大眾部的法身思想。理解明白了這一點 ,才能將根本佛教的法身義與大乘的法身空義連接起來。

  『增一阿含』「聽法品」(卷二十八)敘述佛從三十三天為母說法後,回閻 浮提來,四眾弟子都去見佛,須菩提也想去見佛,忽然想到:什麼是佛,我若見 了佛之為佛的所在,不就等於親見了佛嗎?於是觀佛所說的一個偈頌說:

  「若欲禮佛者,及諸最勝者,陰持入諸種,皆悉觀無常,……當觀於法空, ……當計於無我。」 這說:在蘊處界諸法,觀察它的無常性、空性、無我性,才是真正的見到佛。這 種看透了佛的內在本質理性,叫做見佛的思想,佛在世的時候,應該已經存在了 。蓮華色比丘尼先見到佛的生身,卻被佛呵斥,而說偈曰:

  「善業(須菩提)已先禮,最初無過者,無無解脫門,此是禮佛義。」 佛之所以成為佛,就是因為觀察到空、無相、無願(解脫門)諸空理,體證到這 諸法的究竟義;那末,這諸法空性,就是佛的身命所寄,就叫做法身。依著這個 [P235] 思想進展,則如『瑜伽』「思所成地」所引的體義伽陀:

  「若以色量我,以音聲尋我,欲貪所執持,彼不能知我。」 這,很自然地使我們聯想到『金剛經』噲炙人口的『若以色見我,以音聲求我, 是人行邪道,不能見如來」的一個頌子。『瑜伽』「聞」「思」「修」所成三地 ,全部立本於聲聞乘教,都是引的『雜阿含』或『經集』、『法句』為教證。這 偈頌是聲聞佛法所本有的,不成問題。『瑜伽』對這偈頌的解說,雖不盡合大眾 系的見地;但我們直接從文義上看,這明明是說:佛陀無漏無為的法身,超越於 色聲,是當體空寂的理性。這種法身,與『異部宗輪論』中大眾部從色聲上所描 寫的功德佛身不同,這是在諸法的空寂理性上說的。就是後來大乘的法身也有兩 種,一是從道諦開展出來的,接連著『宗輪論』所說的功德法身。一是從滅諦開 展出來的,接連著『增一阿含』的理性法身。南傳『論事』謂大眾系大空部執: 「佛不住此世間」,「佛不說法」;就是約空性法身佛說的。不然,依功德身說 ,「佛身遍住一切處」,為什麼不住此世間?「如來一音遍說一切法」,為什麼 [P236] 不說法呢?從佛陀的理性法身上說,它是超越性的,所以不住此世間;它是離言 性的,所以不說法。這理性法身義的開展,是空義開展中最重要的一門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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