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七『無諍之辯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六 性相與體用

  『新論』與佛法的根本不同處,據『新論』說,即佛法說性相而『新論』談 [P32] 體用。『新論』說:「他們所謂法性,即我所云體;其所謂法相,我則直名為用 而不欲以法相名之」。「本論不盡沿用實體和現象,或法性和法相等詞,而特標 體和用,這裡卻有深意」。深意是「即用顯體」,是「用依體現,體待用存」, 與佛法的「離用言體」不同。「因為,說個現象或法相與形下,就是指斥已成物 象而名之;我人意想中計執有個成象的宇宙,即此便障礙真理。易言之,乃不能 於萬象而洞徹其即真理呈現,即不能掃萬物以歸真」。

  『新論』的分辨性相與體用,貶抑佛家,是非常錯誤的。不知性與相的對立 說明──以相為現象,以性為本體,在佛教經論中,不是一般的,惟有在「能所 證知」──認識論中,才有「以相知性」,「泯相證性」的相對意義。在一般的 「因果」、「體用」、「理事」、「真俗」中,或說性,或說相,二者可以互用 ,並無嚴格的差別。佛法本來不以性、相為對立的根本論題,性、相的對立深刻 化,普遍化,成為眾所周知的論題,實完成於中國佛學之手。如天臺者以「法性 宗」自居;賢首家判別法相、破相、法性三宗;窺基的『唯識述記』,也科判為 [P33] 法相、法住、法位──『華手經』的法性、法相、法位,實即是真如的異名;近 人以唯識宗為法相,三論宗為法性。由於法相與法性宗徒的爭辨不休,於是乎有 「融會性相」,「性相通說」之類。所以,『新論』不滿佛法的申明性相而別說 體用,原則上即犯了嚴重的錯誤。

  『阿含經』中,佛稱世間法為行sam!ska^ra,也稱為有為。sam!kr!ta 。行與有為的字根kr!,與(作)業karma及力用kriya^相 同。所以佛法的宇宙觀,是看作流行的、力用的、即生即滅而流轉不已的存在。 說相說性與說體用,都依此根本而施設。佛以為諸行是「虛誑妄取相」的,不可 執為實有,所以以幻化陽燄比喻他。佛並不以常識所知的現象為適如現象而實在 的,是看作虛誑如幻而無常無我的。「諸行空」,為『阿含』的根本見地,大乘 空義即從此開發而來。

  流轉不已的諸行,觀為無常無我而證得涅槃,說為不生不滅的無為。但說為 生死與涅槃,有為與無為,世間與出世,不過為「初學者作差別說」,並非條然 [P34] 別體。大乘者指出:諸行性空即涅槃,有為實性即無為;即色即空,即空即色; 即空即假即中。

  中觀者依緣起而明自性空與假名有,緣即相依相待的關係性,待緣力而有一 切。唯識者,也是從現行熏種、種生現行的自性緣起為本,此緣起即潛在與顯現 間的相互熏生。顯現即依他幻相,依此執實或智證而說為三相,即法相。相,不 但是相狀與體相,有情執的遍計執相,有緣生的依他起相,有離言湛寂的圓成實 相。佛法的「相」,依緣起的幻現說:約幻現的情執、智證說等,何曾「就是斥 指已成物象而名之」?『新論』的不願說「法相」而說用,不過是杯弓蛇影的庸 人自擾!

  佛法所說體用的體,與『新論』的「自體」相近,佛法是沒有以體為真如實 性的,可考『般若』的真如十二名,辨中邊論六名而知。以體用之體為真如實性 ,起於南北朝的中國佛學者。佛法以為存在的即流行的、力用的、關係的、生滅 的。從存在的自性──有部主張有恆住不變的自性,唯識者在種現熏生中有自類 [P35] 決定的自性,中觀者僅認有相對特性的自性──說為體;從存在的關係業用說為 用。體用是不一不異的,是如幻相現而本性空寂的。佛法以此不一不異的體用-- --如幻因果為本,確立實踐的宗教,直從當前的因果入手,從雜染因果到清淨因 果,從緣起到空寂。所以,佛法於幻化的因果相,在世俗諦中承認他的相對真實 性;在究竟實相中──第一義諦,也是不容破壞的。佛法的不壞假名而說實相, 不壞世俗而顯勝義,與『新論』不同。『新論』不知幻相宛然的不可遮撥,想像 那「至神至怪」,稱為「神化」的一闢一翕之用,大談「即用顯體」,不知道佛 法不是玄學,不是遮撥現象而談「即用顯體」,是不撥現象的「即俗而真」。

  『新論』一再的評責佛法,以為「佛家語性體,絕不涉及生化之用」;「不 識性體之全」;「萬不可說空空寂寂的即是生生化化的」;「不肯道真如是無為 而無不為,只說個無為」。

  『新論』那種玄學式的「用依體現,體待用存」,凡是純正的佛家,是決不 贊同的。因為此種「神化」之用,是離開「常途的因果觀」的;不能隨順世俗, [P36] 也不能開顯勝義。離開相依相待的緣起觀(新論不知一翕一闢,即緣起相待性的 通相,因此冥想無物(相)之先的妙用),是不能淨息眾生的愛見戲論而現覺的 。即使有所證驗,也不出無明坑,不外乎神的別名。超越的離用得體,內在的即 用顯體,在自性妄執中,並無多大差別。

  佛家中,大乘佛法,尤其是空宗,決不如『新論』所說的「離用言體」。推 宗龍樹的天臺學者,認為證悟有見真諦及見中道二者:見真諦即見空寂而不了假 有──並不是執為實有;見中道是證真空即達俗有,即空即假即中的。西藏所傳 的龍樹中觀見,也有二家:一主「絕無戲論」,一主「現(有)空雙聚」。這可 見離用契體(應說泯相證性),及即用顯體(應說融相即性),在空宗學者間, 是同時存在的。龍樹解說「一切智一心中得」,有「頓得頓用」及「頓得漸用」 二說。所以論證得,決非離真有俗或離用有體的;論智用,由於根性不同,可以 有頓漸差別。中觀學者必先以二諦無礙的正見為加行,即觀緣起故性空,性空故 緣起,一切法是畢竟空,畢竟空不礙(不破)一切法,即有即空,即空即有。而 [P37] 在實踐的體證邊,雖不是離用得體或體外有用,但一般的每不能不先契入真諦, 不能不集中於生死關鍵,戲論根本──自性見的突破,而先得絕無戲論的空智。 由此再從空出假,再進而漸入中道。『心經」的即色即空而結歸於是故空中無色 ,『華嚴經』的「相與無相無差別,至於究竟終無相」,用意即在於此。佛家的 解得空有無礙而先證空中無色,這不是口舌可爭,而是事實所限。如祖師禪的頓 悟,本無次第,而末流也不能不設三關以勘驗學人。佛法為實證的宗教,重視於 如何體證,不在乎侈談玄理。所以如中國佛學者的高談圓融,每被人責為「高推 聖境,擬議圓融,障自悟門」。這所以佛家多說泯相證性──決不是離用言體。

  經中說:「依無住本,立一切法」;「不動真際建立諸法」。論中說「以有 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。誰說佛家只能說生生化化即是空寂,而不能說空空寂寂 的即是生化?『般若經』的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;『中論』的「即空即假即 中」;『迴諍論」的「我說空、緣起、中道為一義」;『智論』的「生滅與不生 滅,其實無異」:誰又能說佛法是離用言體?『新論』以為「經論中每舉虛空喻 [P38] 真如,只是有為法依托此世界而顯現其中」;這忽略了比喻的只取少分相似,忽 略了空性的不是比喻可及。『新論』雖責難讀者不理解麻繩、水冰的比喻,以為 「至理,言說不及,強以喻顯。因明有言:凡喻只取少分相似,不可求其與所喻 之理全肖」;而自己對於「虛空」的比喻,同樣的「不察」,解說為「依托」, 豈非「怪事」!

  『新論』的根本謬誤──以佛法的泯相證性為離用言體,即於佛法作道理會 。不知自證的不可施設,說為無為空寂,不過於現前的有為生滅,指出他的錯誤 而導歸正覺。無為與空寂,當然可說為有為諸行的否定,但這不是自性的否定, 當下含攝得否定之否定的。此否定之否定,從「寄詮離執」的引歸自證說,即說 「無常」而「非有無常」;說「無為」而更說「非無為」;說「空」而更說「空 亦復空」;說「無生」而更說「無不生」,乃至五句都絕的。有纖毫自性可得, 即不能實證,所以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」──切勿作「破相」解。同時, 此否定之否定,從「離執寄詮」說,「不生滅與生滅無二」;「畢竟空中不礙一 [P39] 切」;「惟佛與佛乃能究竟諸法實相」,實相即是「如是性,如是相,如是體」 等。換言之,「不可以言宣」而唯證方知的「寂滅相」,即是如實的緣起性相、 體用、因果。所以說:「離一切相,即一切法」──切勿作取相解。說真說俗, 說性說相,說體說用,說離說即,一切是依言施設,如指月指。由於眾生無始來 的自牲──實有執為錯亂根本,佛法對治此自性執,所以多明空寂;對治眾生的 「實體」執,所以多說法性如虛空。適應實際的需要,所以每先證入畢竟空性。 這那裡能解說為「離用言體」?那裡可以說「真如只是有為法依托此世界而顯現 其中」?

  總之,佛法的「泯相契性」,決非「離用言體」;「融相即性」,也不應偏 執為「即用顯體」;此「用」,也並非『新論』的神化之「用」。

  

七 心與物

  論到心與色,佛家的本義,『新論』原有大體不錯的理解。如說:「釋迦創 [P40] 教時,解析色心,只是平列而談,並未以色攝屬於心,其骨子裡已近二元論」。 佛法雖不是二元論,但就事論事,心、色是相依互緣而各有特性的。「名色緣識 ,識緣名色」,心色平等的緣起論,與唯心論者確有不同。但『新論』傾向於神 化的唯心論,所以忽略佛家的本義,捨本逐末說:「中國哲學思想,要不外儒佛 兩大流,而兩派又同是唯心論」。如此而談融會儒佛,純正的佛家,即萬難同意 !

  『新論』自己說:「我之所謂唯心,只是著重心之方面的意思」。但從『新 論』的全體思想看,不單是著重吧!如說:「一、剋就法相而談,心物俱在。二 、攝相歸體,即一真絕待,物相本空,心相亦泯。三、即相以顯體、則說本心是 體」。『新論』的主要思想,即在第三的以相(用)顯體。依『新論』說;「翕 ,元是本體的顯現,但翕則成物,故與其本體是相反的。闢,雖不即是本體,卻 是不物化的,……是本體的自性的顯現」。『新論』的本體顯現說,雖一翕一闢 而似心物二相,但物相是反本體的,雖從本體顯現而幾乎可以不稱之為用的;唯 [P41] 有心,才是本體的自性顯現,才真是本體的大用流行。這樣,『新論』是從重心 輕物,到達唯心非物的本體論。「故說物質宇宙本來是無,是如實說」,『新論 』的玄學體系,豈但是著重心而已。

  從現象的重心輕物,到達本體的唯心非物,原是宗教及神學式的玄學的老調 。如耶和華上帝創造一切──心與色,但「上帝是靈」,人類的靈性也是從上帝 那裡來的。如婆羅門教的梵我論,雖為萬化的本原,顯現一切;但「不可認識的 認識者,即真我」,與大梵是同質,也有說是同量的。如笛卡兒在心物二元上有 上帝,而心是更近於上帝的。類似的意義,多得很。『新論』的唯心論,實在庸 俗得可以!於其說融會儒佛,倒不如說融會神學,更為恰當!

  『新論』說:「唯物論者……妄計有物質才有生化。殊不知如有物質,便成 滯礙,何能生化」!『新論』批評以「功用流行為物」者,「與世間所云之物之 本義不符」。但『新論』心目中的物質──假使有的話,是質而非力的,靜而非 動的,是滯礙的死物!玄學者的「物」,也決不是世間所云之本義。依世間說: [P42] 物有質也有力;物是存在的,也是活動的。依佛法說:色(物)即「變礙」義; 色──四大,即任持、凝攝、熟變、輕動,為什麼有色(物)即滯礙而不能生化 ?『新論』抹煞現實(破相),剝奪了物質的變化性,把他看作凝固的死物。同 時,又漫無範圉的擴大了心的意義,說什麼「健而不可撓名心,神而不可測名心 ,純而不染名心,生生而不容已名心,勇悍而不可墜墮名心」。「確是依著向上 的,開發的,不肯物化的剛健的一種勢用而說名為心」。『新論』的心,即神的 別名,「與世間所云心之本義」是否相符,『新論』不妨反省看!

  色是變礙義,心是覺了義,佛法的說色說心,是現實的。依此現事而悟得性 自空寂的實性;悟得緣起心色的絕無自性,但是相依相待而幻現有色心的相對特 性。宇宙是心色而空寂,空寂而心色的。沒有獨立自性,所以不成為二元。心與 色,惟有在緣起幻相邊說;在空寂的自證中,是什麼也不可安立的。然而為自性 妄執所誑惑的,不能不尋求什麼萬化的本源實體。他們僅憑想像,或似是而非的 神秘經驗,不知畢竟空寂(新論也沒有例外)而妄執本體。其實所謂本體,到底 [P43] 不過是在現象的心或色等中,給予神祕化、藝術化,稱之為神、為本體,陶醉自 己,自以為滿足了!

  緣起心色,即宇宙的現實,而世學者不能如此。如唯物論者,以物質為實體 ,以精神為物質所派生的。但是,自然科學的物質,在哲學中,在認識論中,不 得不修改為「心外的客觀存在為物」,也即不能不承認心物的同在。如唯心論者 ,由於幻想物相從心體而現起的,所以以「向上的、開發的」等為心;但在認識 論中,也不能否認心物俱在,僅能說:「境必待心而始呈現,應說唯心,不說唯 境」。唯心論者的虐待心待境起,與唯物論者忽視與客觀相待的主觀一樣。總之 ,由於心色的極無自性,即在緣起相對的心與色中,各有特性,誰也唯不了誰。 唯物論者不能不承認意識的相對主動性:唯心論者也不能漠視心為物所限制── 坎。依佛法來說:唯物是外向的俗化,唯心是內向的神化,過猶不及!

  真常唯心論者,在從心而物,從善而惡的解說中,包含有同一性質的難題。 如論到心與物,『新論』以「本心即是實體」,強調心的自在,不失自性。但在 [P44] 現實世界中,極難同意。「心之能用物而資之以顯發自己也,則唯在有機物或人 體之構造臻於精密時始有可能耳!前乎此者,心唯固蔽於物。據此,則心之力用 甚微,奚見其能宰物而言唯耶」?此難,是極為徹底的。這等於責難上帝:上帝 是全能的,一切是上帝造的,為什麼世界一塌糟,甚至有人根本反對上帝,想取 消教會,上帝也還是毫無辦法!『新論』在這裡,以坎、離來解說。坎陷與出離 的現象,確乎是有的。然在坎陷的階段,決不能忽略被陷者本身的缺陷,或外來 力量強大而自身過於渺小。假使說心為物陷,這必是心的微弱渺小,心的本身不 夠健全,不能幻想此心為盡善的、自由的,能主宰物的!在坎陷階段──如奴隸 社會中的奴隸,充滿缺陷、不自由,不能抹煞事實而說他還是盡善的,自由主宰 的!唯心論者,並不能答覆此鐵的事實。

  依佛法的緣起論說:坎陷,是依於緣起──種種因緣而如此的。但緣起的缺 陷相,不是自性的,不變的,坎陷必將被否定而到達出離的。依緣起性空義,指 出坎陷有出離自在的可能,但並不在繫縛的坎陷中,即幻想內在的自由與主宰。 [P45] 佛法的無我論,否定真心、真我論,即是如此。

  『新論』的善惡說,是「吾人本性無染,只徇形骸之私,便成乎惡」。「惑 非自性固有,乃緣形物而生」。「因本心之力用,流行於根門,而根假之以成為 根之靈明,乃逐物而化於物,由此有染習生」。這樣的將一切罪惡根源,推向物 質、根身,歸咎於根的逐物,反顯心體的本淨性。這等於國政荒亂,而歸咎於人 民,歸咎於官吏,而聖王無罪。論理,心為本體的流行,形物不過似相,心體總 是主宰而自由的。就以人類來說,也應該善多而惡少,「性智」顯現者多而妄執 者少。然而,除了「滿街都是聖賢人」的幻覺而外,有眼有耳者是誰也不會贊同 的。真心論者與神我論者,真是一丘之貉!假使依佛法的緣起論說:眾生無始以 來,有──有漏善也有惡。惡,待因緣生,雖也與境相的誑惑,根身的逐物有關 ,而心識本身為無始來習以成性的貪、瞋、癡、慢所惱亂,知情意一切都不能得 其正,決不能漠視。所以,佛法的修持,不是不受用──見聞等外界,也不是自 毀根身,是反省自心的缺陷而對治他、淨化他,根本在深見緣起本相,以智化情 [P46] 而融冶他。佛法確信眾生「生得善惡」而可善可惡,所以止惡行善,圓滿善行到 成佛,都需要我們自己的精進不已!

  

八 相似證與顛倒說

  『新論』明宗章,首揭「令知一切物的本體,……惟是反求實證相應」。自 以為「自家深切體認,見得如此」。「遊乎儒與佛之間,亦佛亦儒,非佛非儒, 吾亦只是吾而已矣」。這種氣概,不但「生肇斂手」,「奘基撟舌」,怕釋迦與 孔丘,也要嘆後生可畏!我願意『新論』主確從真實體悟得來!雖然玄學者的本 體要求,不過為了滿足求知欲,但我是願意把『新論』的玄學,作為體驗的產物 看。

  即使『新論』主「深切體認,見得如此」,但不能保證新論的正確性。因為 ,體認有邪正深淺,有幻境、定境、慧境。大概『新論』受過禪宗(理學者本來 如此)的影響,於禪定極為推重。禪即靜慮,是偏於靜定的。佛法說三學──戒 [P47] 、定、慧;說六度──施、戒、忍、進、禪、慧;慧與禪定,顯然的有所不同。 或者以定為體而慧為用,或者以定為寂而慧為明;或者以定為無分別而慧有分別 ;或者以為有定即能發慧,這都是似是而非的。禪定與慧的本義,應求之於『阿 含』、『毘曇』、『中觀』、『瑜伽』。佛法對於一般宗教及玄學者的超常經驗 ,判攝為定境,是有漏的,不能解脫。所以佛法與外道的不共處,是治滅無明的 明慧──般若,不是禪定;是如實正觀,不是收攝凝聚。『新論』雖標揭「自家 深切體認,見得如此」,高談性智,然從實踐的方法說,是重定而薄慧的──以 定為善心所,病根即在於此。『新論』的深切體認,充其量,不過近似的定境!

  『新論』說:「如在凡位,不由靜慮功夫,即無緣達到寂靜境地……其第三 法印曰涅槃寂靜」。「佛家惟靜慮之功造乎其極,故於空寂本體得以實證」。「 定者,收攝凝聚,併力內注,助心反緣,不循諸惑滑熟路數,……是能引發內自 本心,使諸惑染無可乘故」。這可見『新論』以佛家的見體──空寂、寂靜,誤 與靜慮的靜相附合。以為由於靜功的造乎其極,所以能證體;以為人類的習心是 [P48] 外放的,是「逐物而化於物」的,「不妨總名為惑」,惟有收攝凝聚,才能滅惑 而顯露本心。『新論』以靜為見道的要著,極為明白。當然,『新論』也曾抉擇 體用,不能說毫無觀慧。然而他是「性智」本有論者,必然的重禪而輕慧。如說 :「慧唯向外求理,故恃慧者恆外馳而迷失其固有之智」。以觀察慧為外馳,為 迷失固有,這惟有攝心向內了。如說;「誠能痛下一番靜功(靜之深義,深遠難 言。切近而談,如收歛此心,不昏昧,不散亂,不麻木,如禮經所云清明在躬, 志氣如神,此即靜之相也),庶幾本心呈露」。『新論』即用見體的功夫,無疑 的偏於定而略於觀。假使『新論』自以為此靜功能實證,不妨讓『新論』自以為 見道去。但如以為佛家如此(如佛家如此,必是變質的,相似的),即不能不加 以糾正。釋迦本教,不但不由靜證體,而且還是不必深入的。如慧解脫阿羅漢, 沒有得到根本定,僅得未到定,甚至一剎間的電光喻定,即能證得涅槃。與深入 禪定者的俱解脫羅漢,在息妄體真的解脫方面,毫無差別。從定發慧,不過說真 慧要在不散亂心中成就,那裡一定要「靜慮之功造乎其極」? [P49]

  禪定以離欲為目的,為情意(非理智)的修養。略有二類,一、消極的,漸 捨漸微的,如四禪與四無色定。二、積極的,推己以及人的,如四無量──慈悲 喜捨定。前者近於空慧,後者近於大悲。但佛法不認這些是能得實性的,因為沒 有徹見性空即無常無我無生的深慧。換言之,偏於調柔情意的禪定,不能證真; 惟緣起正觀,才能離無明而得解脫。所以,一般離性空慧而趨向離欲的四禪、四 無量、四無色定者,雖在定中直覺(現量)到淨、樂、明,與及空、識等超常經 驗,終究落於形上的實在論──神學或玄學。『雜阿含經』本以空、無量、無所 有三昧(定從觀慧得名)為入道門。但一分學者,以無量但俗的,專以空、無相 、無願──無所有為解脫門,重慧而輕悲,以致造成醉三昧酒的焦芽敗種。大乘 學者深見佛陀本懷,以悲為本,要等到悲願深切,定慧均等,這才能實證空性。 如悲願不切而急求自證,必要落入沈空滯寂的小乘;定強慧弱,那又落入定境而 不能自拔了。如『新論』那樣的一再讚美靜功,忽略性空慧的觀察,好在『新論 』主並無深切的禪思,『新論』學者也沒有「靜慮之功造乎其極」,否則,『新 [P50] 論』所極力指斥的沈空滯寂,會由『新論』學者實現出來!

  『新論』說:「性智者,即是真的自己的覺悟……它是自明自覺,虛靈無礙 ,圓融無缺,雖寂寞無形而秩然眾理已畢具,能為一切知識的根源」。『新論』 的性智,即萬化的根源,真我與本心。由於「本心之力用,流行於根門,而根假 之以為根之靈明,乃逐物而化於物」。所以非「下一番靜功」,「常令此廓然離 繫」,即不能顯發性智,契會本體。這顯然與一般神學及玄學者,同一路數。如 印度的婆羅門教,佛教末流──佛梵同化與儒佛一家者,大抵如此。

  這種思想及體驗,大抵是唯心的、內向的、重靜的,漠視一切而專於內求自 我或真心的。這種經驗的發現,總是在自我與心識中,一層層的深入進去。如婆 羅門教的從食味所成身到妙樂所成身;從對境的認識而到達不可認識的認識者, 即所謂絕對主觀。如佛教的唯心論者,從相分、見分而到證自證分;從六識、七 識到如來藏藏識;從事心、妄心到真心(基督徒所說的體治、魂治、靈治,也略 同)。到達的究竟處,以為是真實的、常住的、清淨的、遍在的、明覺的、本有 [P51] 的,具一切功德而無所欠失的,是即心即理的。這才自以為「返之即是,無待外 索」;這才說「保任此本體,方名功夫」。以為這已經達到究竟,生命的本源, 萬化的本體。

  這種真常我的唯心論,有他的體驗處,也有他的顛倒處。佛法說「理智一如 」,「無有如外智,無有智外如」,這是指從依智顯理,依理發智,從加行觀的 理、智相依相應,進入泯絕內外的證覺。此理智一如,即絕無戲論的如實覺,是 沒有纖毫名相可為我們擬議的;不能說此理此智,也不能說即如即智;不能說此 內此外,也不能說即內即外;這惟是不可安立的如如(不可作理解)。如江河的 東流入海,雖說江水與河水融即為一,實則到達大海,江水河水的差別相不可得 ,還說什麼江水河水,說什麼相即!雖然『新論』也在說:「攝相歸體,則一真 絕待,物相本空,心相亦滅」,似乎與佛家相近。然而,這些學者,缺乏正觀, 偏於靜慮,並沒有攝相歸體--- 應說泯相契性的如實體驗,所以不能如聖者那樣 的從二諦無礙而來的──從絕無戲論而方便智(般若用)現前,了達心色相依、 [P52] 理智相依的緣起如幻,不知即空空寂寂而心色宛然,即空空寂寂而理智宛然。因 為沒有如實的正覺,所以在相似的體驗與推論中,落於攝色而歸於心,攝智而歸 於理的偏執。解說為智即是理,性智即是本體,即是本體的作用;說色即是心, 即心的似現。因為在一般的體驗過程中,必反觀自心,如不悟緣起的心境如幻, 不悟緣起的畢竟空寂,為自性見所蒙惑,必直覺的引發理智同一的體認。特別是 深入靜定(定學即心學),心力增強而有自在無礙的經驗,每不自覺的落於唯心 論。唯心論的極端者,不但以心奪色,而且以理奪事。總之,『新論』典型的真 心論,偏執「相即」,將心境、理智攪成一團。不知「如實」的真意,以理去說 智,以即理的智去說心,於是乎在眾生的流轉中,幻想真我與本心的「虛靈無礙 ,圓融無缺」。由此,在修持的體驗上,只是破除障礙而使本心顯現,只是保任 此本心,不違此本心;不能正解聞思修慧的無邊功德。於本有、始起的緣起正義 ,毫無認識,而說「不斷的創新,其實正是反本」。反本!反本!一切是本具的 ,反也本具,創也本具,一切都圓滿無缺了,還反什麼,創什麼?勸『新論』者 [P53] 歇歇去!

  我願意『新論』的玄學,確乎是體驗的產物。有人嫌我過於奉承『新論』了 ;雖然如此,我總是希望『新論』者是向著體驗而摸索前行的!

  『新論』者不僅是體驗者,而且在內學院學過唯識,在大學中講過唯識,想 成為「新的佛家」。大概『新論』者過於求於自己,所以對法界等流的佛法,常 是錯亂可笑!有得點新而忘本。這裡不妨再舉出幾點不大不小的錯誤,結束我的 批評。

  「因為沒有實在性的,就沒有引發感識的功用,這也是經部師所共同許可的 」。錯了! 經部是承認可以「緣無生心」的,所以唯識家難他「是所緣非緣」。

  「印度佛家於物質的現象,不許有等無間緣」。不一定,經部師是主張有等 無間緣的;「攝大乘論」也承認有的。

  「此念,即是剎那之異名,所以剎那不可說是時間」。誤會了!心念的一生 一滅為一念,依此安立為剎那;剎那即念的念,即一念,如何誤會剎那為不是時 [P54] 間!

  「大乘空宗諸師,……可以說他們只是站在認識論方面來說話」。你從何見 得?

  「無著造攝大乘論,始建立功能,亦名為種子」。錯了!種子功能的思想, 小乘中早已有之! 「至賴耶見分,有宗經典則說為極深細,則為吾人所不可知」。這只是說了 一半。深細不可知,不但是賴耶見分,相分的根、器、種子,也是這樣的。

  「世親以後的唯識師,乃唱士用果義,即以因緣(種子)名為作者」。這不 免望文生義。唯識者以為種現同時,例如小乘因緣中的「如俱有因得士用果」, 不是前後因果的「如同類因得等流果」。重在「同時」,並非以種子為作者。

  「無著雖建立種子為一切法的因緣。……他所謂種子,應該是法爾本有的」 。這卻是大大的不應該!代表無著自家思想的『攝大乘論』,是「內種必由熏習 」的新熏論。 [P55]

  「安慧菩薩說「根者最勝自在義」;此本非心亦復非物,卻是介乎心和物之 間的一種東西」。『新論』儘可自立根義,不必謬引妄證。「最勝自在」,只是 說明「根」的勝用;根通二十二根,那裡只是五根?

  「據大乘義:眾生無始以來,只是賴耶為主人公。……無漏種子,從來不得 現起。必至成佛,方斷盡有漏種,始捨賴耶。其時,無漏種發現,即生第八淨識 ,是名無垢。賴耶未捨以前,其前七識悉從有漏種生,自不待言」。『新論』主 是曾在內院修學唯識;依這段文看,真不知學了些什麼?連六七二識,地上能生 無漏智都不知道!基本的事相都不會,難怪說空說有,說性說相,一切是纏夾廿 三,莫名其妙!

  「其極悖謬無理者,眾生無始以來,只是賴耶為主人公,自性涅槃與自性菩 提,眾生分上不可說有。而專恃後起與外鑠之聞熏,此非無本之學哉」!唯識家 雖不承認自性菩提,但自性涅槃,為四種涅槃之一,為什麼不可說有?無漏種子 ,無始以來成就,那裡是「專恃後起與外鑠之聞熏」?關於無漏種現,『新論』 [P56] 是那樣的胡說,也許是僅讀半部『成唯識論』,即自覺大非昔比,急於援佛入儒 而就中止了吧! [P57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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