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雲集下編之七『無諍之辯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胡適的「最重要的證據」,舉了五個例證,是:「定慧等」、「坐禪」、「 闢當時的禪學」、「論金剛經」、「無念」。為什麼最重要?原書(神會集七六 ──七七)說:
「我的根據完全是考據學所謂內證。壇經中有許多部分和新發見的神會語 錄完全相同,這是最重要的證據」。
『壇經』的部分文句,的確與『神會語錄』相近,這也難怪要看作「最重要 的證據」了。在沒有分別考察以前,先要說到:慧能是老師,神會是弟子,這是 胡適所承認的。慧能自己沒有著作,由弟子們記集出來。神會當然是繼承慧能的 [P70] ,那末神會語錄中的語句,部分與『壇經』相同,為什麼不說神會採用慧能的成 說,要倒過來說『壇經』是神會或門下所造呢!如說:神會沒有明說是老師所說 ,所以是他自己說的。但這種理由,至少在佛教著作中,是不能成立的。例如嘉 祥吉藏的『三論玄義」開端(大正四五•一上)說:
「夫適化無方,陶誘非一。考聖心以息患為主,統教意以通理為宗。但九 十六術栖火宅為淨道,五百異部縈見網為泥洹,遂使鹿苑坵墟,鷲山荊棘 ,善逝以之流慟,薩埵所以大悲」。
前四句是吉藏的老師興皇朗『中論玄』的開端話。下面這幾句,是套用羅什 弟子壽春僧導的話而略改數字。好像自己說的,其實是引用舊說。在佛書中,這 種風氣極為普遍。有關神會的著作中(神會集二五0──二五一•二二七──二 二八),發見有:
「發心畢竟二不別,如是二心先心難。自未得度先度他,是故敬禮初發心 。初發已為天人師,勝出聲聞及緣覺,如是發心過三界,是故得名最無上 [P71] 」。 「過去未來及現在,身口意業四重罪,我今至心盡懺悔,願罪除滅永不起 」。
前八句,見於『壇語』及『南宗定是非論』,一再引用,都沒有說明來處。 其實這是引用(北本)『大般涅槃經』卷三十九的(大正一二•五九0上)。次 四句是懺悔偈,有「四重」、「五逆」、「七逆」、「十惡」、「障重」、「一 切罪」──六偈。與神秀所傳『大乘無生方便門』的懺悔偈相同。『大乘無生方 便門』僅「十惡罪」、「五逆罪」、「障重罪」──三偈(大正八五•一二七三 中),這應該是東山門下的舊說(東山門下都是戒禪相結合的),神會引用而敷 衍為六偈,也沒有說明來源。有關神會的作品,大抵引用舊說而不加說明,好像 自己說的一樣。所以以『神會語錄』所說,來證明『壇經』由此拼湊而成,就難 免錯誤了!
再來分別考察。為了說明的方便,先評第三例「闢當時的禪學」(神會集七 [P72] 九--八四)。胡適引『壇經』的批評:「迷人著法相,執一行三昧,直言坐( 原誤為「真心座」,依明本改)不動,除妄不起心」;及「教人坐,看心,看淨 ,不動,不起」,比對『神會語錄』等而論斷為:
「可知此種禪,出自北宗門下的普寂。又可知此種駁議,不會出於慧能生 時,乃是神會駁斥普寂的話」。 「慧能生時,不會有那樣嚴重的駁論。因為慧能生時,普寂領眾不過數年 ,他又是後輩,慧能怎會那樣用力批評。但若把壇經中這些話,看作神會 駁普寂的話,一切困難都可以解釋了」。
普寂是慧能的後輩,慧能當然不會批評普寂的。然『壇經』所批評的,是普 寂所創立的嗎?如普寂有所稟承,在慧能生前,或者比慧能更早,這種「看心、 看淨、不動、不起」的禪風已經存在,那為什麼不可能是慧能的批評呢?胡適一 口咬定,『壇經』所批評的是普寂,只是憑一部『神會語錄』。其實禪宗史的發 展,是不能憑一部『神會語錄』而可以充分了解的。如「一行三昧」,出於『文 [P73] 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(梁曼陀羅仙所譯)。四祖道信在雙峰(六二0── 六五一),引用了「一行三昧」,與『楞伽經』的「諸佛心」相統一。智者在玉 泉寺說『摩訶止觀』,早就以「一行三昧」為常坐三昧。道信引用一行三昧也是 重於坐的,如杜朏(約七一三頃作)『傳法寶紀』說: 道信「每勸諸門人曰:努力勤坐,坐為根本,能作三五年,得一日食塞饑 瘡,即閉門坐。莫讀經,莫共人語。能如此者,久久堪用」。
從道信修學的荊州玄爽,也是長坐不臥的,如『續高僧傳』卷二0(大正五 0•六00上)說:
「往蘄州信禪師所,伏請開道,亟發幽微。後返本鄉,唯存攝念,長坐不 臥,繫念在前」。
坐,原是禪的好方便,道信是重視一行三昧而常坐的。禪有常行的「般舟三 昧」,常坐的「一行三昧」,又行又坐的「方等三昧」,在行住坐臥一切生活中 修的「覺意三昧」;坐只是學禪的一種形式而已。但一經道信提倡,門下翕然成 [P74] 風,終於東山門下,極大多數以為禪非坐不可,這就是慧能所要批抨的。「不動 不起」,就是迷執一行三昧法相的:「直言坐不動,除妄不起心」,這那裡是「 出自北宗門下的普寂」!
什麼是「看心」、「看淨」?這也是淵源於道信,經五祖宏忍而大為發展起 來。如杜朏『傳法寶紀』說:
「自忍、如、大通之世,則法門大啟,根機不擇,齊速念佛名,令淨心」 。
忍是宏忍,宏禪於六五二──六七五年。如是宏忍弟子潞州法如,宏禪於六 八五──六八九年。大通是玉泉神秀,宏禪於六九0──七0六年。白宏忍以來 ,「念佛」、「淨心」──「看心」、「看淨」,成為東山門下最一般的禪法。 如傳為宏忍所說的『修心要論』;傳為神秀所制的「五方便」(第一「離念門」 ),都是這樣,這都是慧能生前的事。到了神秀弟子普寂、降魔藏手裡,精簡為 「凝心入定,住心看淨,起心外照,攝心內證」四句訣,這是見於『神會語錄』 [P75] 的。神會一再反對的,以四句訣為主,但『壇經』卻沒有批評這四句。慧能與法 如、神秀同門,不可能批評普寂,難道不可以批評法如與神秀時代的禪風嗎?其 實,東山門下「念佛」、「淨心」,流於形式的事相的禪風,北宗學者杜朏,也 在慨歎批評了。如『傳法寶紀』說:
「今之學者,將(「齊念佛,令淨心」)為委巷之談,不知為知,未得為 得!……悲夫!豈悟念性本空,焉有念處!淨性已寂,夫何淨心!念淨都 亡,自然滿照。於戲!僧可有言曰:四世之後,變成名相,信矣」!
這位北宗學者,在慧能生前,就對當時的「淨心」方便,加以批評,慧能為 什麼不能批評呢?了解禪宗的當時史實,確信『壇經』所批評的,是東山門下最 一般的禪風(慧能也出於東山門下,但是深一層的禪)。神會繼承慧能,也就批 評當時的禪學(所以部分與『壇經』相同),而主要是批評神秀門下普寂的禪學 。慧能批評神秀(其實是東山門下的一般禪風),神會批評普寂,師資相承,與 歷史是完全符合的。不知道黃梅(四祖、五祖)以來的一般禪風,但憑一部『神 [P76] 會語錄』以「闢當時的禪學」為例,想證明『壇經』為從「神會語錄」中抄出湊 成,這怎麼能成立呢!
再評第四例「論金剛經」:原書引『壇經』及「神會語錄」,以表明「論金 剛經」部分,文義大同。神會是慧能弟子,繼承師說,可說是當然的事,然胡適 卻引用來證明『壇經』是出於神會的,這就不能不略加說明。『壇經』所說的, 主體是「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」,並分別解說「摩訶」、「般若」、「波羅蜜」 。「摩訶般若波羅蜜」,是淵源於道信(四祖)所傳的『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 蜜』。『壇經』說到「持金剛經一卷,即得見性」,並多次說到,但這只是舉當 時佛教界,禪宗所通行的『般若經』,使人受持,而並非以「金剛般若波羅蜜」 為主體的。慧能以「摩訶般若波羅蜜法」為主,而勸人持『金剛經』;到神會就 以「金剛般若波羅蜜」為主,並把「摩訶般若」都改為「金剛般若」了。如『壇 經』說:
「摩訶般若波羅蜜,最尊最上第一!無住無去無來,三世諸佛於中出」。 [P77]
這四句,似乎是成語。慧能引用了,更一句句的分別解說。神會極力讚揚『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』,造了一部『頓悟最上乘論』,編入『南宗定是非論』(神 會集二九七──三一一)。這部論也引用這四句,卻改為:
「金剛般若波羅蜜,最尊最勝最第一,無生無滅無去來,一切諸佛從中出 」。
又如『頓悟最上乘論』,廣引『金剛般若』,『勝天王般若』,『小品般若 』,而一切功德都歸於『金剛般若』,如引經說:
「是故經云: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,用一切珍寶造七寶塔,高於梵天,不 如誦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」。
這一段,顯然是引用『大品』或『小品』的帝釋問部分,並非『金剛經』, 而神會又把「摩訶般若」改為「金剛般若」了。慧能以「摩訶般若波羅蜜法」為 主,而勸大家持誦易於奉持的『金剛經』。到神會,專提『金剛般若波羅蜜』: 而把「摩訶般若」都改了,比對『壇經』與神會所說,只覺得由『壇經』而發展 [P78] 到神會,看不出從神會而到『壇經』的任何跡象。如真的是從『神會語錄』七拼 八湊而成『壇經』,那為什麼『壇經』保持古傳的「摩訶般若」,而不如神會那 樣的一切改為「金剛般若」呢?
評第五例「無念」:『壇經』立「無念為宗」,神會也立「無念為宗」,正 可見法門是有所承襲的。然關於「無念」,曹溪慧能的原義,可能近於神會,但 燉煌本的「無念」,卻是「近於南方宗旨」的,與神會說多少有點距離。神會說 「無念」,略有兩個意義:一、稱悟境的境地為無念(燉煌本也有此義);二、 以「不作意」為無念,無念是不起心,沒有念的意思。神會大大應用了「不作意 」一詞,這是『壇經』燉煌本所從來沒有的。燉煌本反對不念不思,如說:
「莫(若?)百物不思,念盡除卻,一念斷即死,別處受生」。 「若百物不思,當令念絕,即是法縛,是名邊見」。
依燉煌本的見解:「為人本性念念不住,前念今念後念,念念相續,無有斷 絕。若一念斷絕,法身即是離色身」(死了)。燉煌本肯定我們當前的一念(念 [P79] 念),念念不住,也就是本來是無住無著,解脫自在的。念是不可能沒有,沒有 就是死了。這不是悟者的境地,是凡聖一如的。由於隨境而轉,念便住著了,不 得解脫。只要「於一切境上不染,名為無念。於自念上離境,不於法上念生」就 得了。直指人類當前的一念,本來解脫,「無念」是肯定的,近於洪州門下的「 觸類是道」。神會的「無念」,著重於「不作意」(否定的),不是有點貌合神 離嗎?這樣,燉煌本的無念,與神會說的差別,被發現出來了。燉煌本(胡適也 引用此文)說:
「無者無何事?念者何物?無者離二相諸塵勞。真如是念之體,念是真如 之用」。
燉煌本說「念是何物」?念是名詞,是問「念是什麼」?所以回答說:「念 是真如之用」。這就是說:念是自性所起的作用;是自性(或「本性」)的用, 所以本來就是念念不住的。『神會語錄』所說不同,如說:
「問:無者無何法?念者念何法?答:無者無有云然,念者唯念真如。…… [P80] 言其念者,真如之用,真如是念之體」。
『神會語錄』的『念者念何法」?念是動詞,是問念的是什麼。所以回答說 :「念者唯念真如」。神會說無念,偏重於遮遣的「不作意」,不像燉煌本那樣 ,肯定當下的一念。這是禪者的偏重與派別問題。胡適依明藏本,為燉煌本補上 一句「念者念真如本性」,也許合於慧能的原意,但與燉煌本的體例不合。慧能 ,神會,與燉煌本的「無念」說有關,這是不會錯的。說燉煌本是神會或神會門 下所造,決定是不對的。胡適在幾個名字上看來都是差不多,但在我看來,內容 的差別大著呢!
這樣,第二例「坐禪」,也可以解說明白了。燉煌本說:
「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,為坐。見本性不亂,為禪」。
『神會語錄』是說:「今言坐者,念不起為坐。今言禪者,見本性為禪」。
燉煌本是肯定當前一念的,看作自性的作用,不可能沒有的。所以說「外於 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」,是說「於自念上離境,不於法上念生」。神會但說「 [P81] 念不起」,還是「不作意」的意思。念是不可能沒有的,不可能不起的。但說「 念不起」,依燉煌本來說,這句話是有語病的。
第五例「定慧等」:所引燉煌本及『神會語錄』,句義都是一致的,這應該 怎樣解說呢?從上面以來,對胡適所列舉的證據,已一一的加以論證。「更無可 疑的證據」──「竟成壇經傳宗」,是誤解了。不知「壇經傳宗」是一頂付法制 度,而誤解為造一部『壇經』與『傳宗』。「很明顯的證據」,確是神會門下, 為了「壇經傳宗」而增補一部分。如就此而說『壇經』為神會所造,就犯了以少 分而概全體的謬誤!「最重要的證據」中,「闢當時的禪學」與「論金剛經」。 證明了『壇經』所說在前而神會說在後。「無念」與「坐禪」,證明了燉煌本的 見解與神會不完全相同。剩下這最後的一則──「定慧等」,文句意義都相同, 應該說神會繼承慧能的成說呢?還是說從『神會語錄』中七拼八湊出來的呢?我 想胡適如健在人間,也不能不說是神會繼承慧能的了!總之,胡適所舉的種種證 據,經審細的研討,沒有一條是可以成立的。所以,神會或神會門下造『壇經』 [P82] 的論斷,不能成立,不足採信!
現在還要進一步的,提出我的「最重要的證據」來推翻胡適的主張。「我的 根據完全是考據學所謂內證。壇經中有許多部分,和新發見的神會語錄完全不同 」,足以證明『壇經』不是神會門下所造的。燉煌本『壇經』而與神會門下所說 相合的, 只是「壇經傳宗」的小部分而已。
一、有關慧能的:1.慧能的隱遁與弘法年代:如『壇經』(以下都是燉煌本 )說:
「汝去努力,將法向南,三年勿弘此法」。 「韶廣二州行化四十餘年」。
五祖宏忍告訴慧能:「三年勿弘此法」,是說得法以後,回到南方,要過三 年的隱遁,然後可以出來宏法。「三年」,興聖寺本作「五年」,這或是傳寫的 [P83] 錯誤。弘法的時間,是四十多年。『壇經』所說極簡,意義卻很明白。這在『神 會語緣』(石井光雄本)中,說慧能是二十二歲去黃梅得法的。沒有說到多少年 不弘法,只是說:「能禪師過嶺至韶州,居曹溪山,來往四十年」。與『壇經』 說不合,但距離還不太遠。在神會晚年,及神會門下的傳說,就與『壇經』完全 不合了。神會晚年,託王維撰『曹溪能禪師碑記』(全唐文卷三二七)說:
「宏忍臨終,遂密授以祖師袈裟,謂之曰:物忌獨賢,人惡出己。予且死 矣,汝其行乎!禪師遂懷寶迷邦,銷聲異域。眾生為淨土,雜居止於編人 ;世事是度門,混農商於勞侶。如此積十六載」。
碑中有兩個傳說:一、臨終密授說:五祖宏忍將去世(六七五頃),將法付 給慧能。後來神會門下別派──『曹溪大師別傳』,是以此說為主的。二、十六 年隱遁說:慧能得法以後,過了十六年的隱遁生活(與『壇經』的「三年」或「 五年」說不合),才出家宏法,這是神會門下主流所採用的。這兩說,是矛盾而 不能並存的,傳說在神會門下,而王維都記錄下來。不但這二說是自相矛盾的, [P84] 無論那一說,都是與『壇經』「行化四十餘年」說不合。
2.十弟子分化一方:『壇經』曾這樣說:
「大師遂喚門人法海,志誠……神會。大師言:汝等拾弟子近前!汝等不 同餘人,吾滅度後,汝各為一方頭。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。……大師言: 十弟子已後傳法,遞相教授一卷壇經,不失本宗」。
法海為首(『壇經』的記集者)的十弟子,與別人不同,都是分化一方的首 領,這就是傳法。在中國禪宗的開展中,黃梅四祖以來,有兩種傳法說,互相對 立。一、一代付一人的付法說,這是印度舊有的付法說。二、多頭分化,如認為 徹悟了的,就付法,給予分化的責任。『壇經』的十弟子說,是傳法,所以說「 已後傳法」,不失本宗。但神會與法海的見解不同,神會是主張一代付囑一人的 ,如『神會集』(二八二──二八三、二八六)說:
「從上已來六代,一代只許一人,終無有二」。 「能禪師是的的相傳付囑人,已下門徒道俗近有數(此上應脫一宇)餘人 [P85] ,無有一人敢濫開禪門。縱有一人得付囑者,至今未說」。 「能禪師已後,有傳授人否?答:有。又問:傳授者是誰?和上答:已後 應自知」。
這是神會的一代付囑一人說。不但六代相傳,一代一人,六祖慧能以後,也 是「一人得付囑」,這就是神會自己。所以法海等十弟子說,與神會及門下(門 下以神會為第七祖)的見解相反,這怎麼會是神會或門下所造呢!
3.六祖不傳衣:宏忍傳慧能,是「傳頓法及衣」。在傳法以外,又傳一領祖 衣為憑信,這是曹溪門下的一致傳說。到了慧能,衣卻沒有再傳下去。不傳衣的 理由,『壇經』是這樣說的:
「衣不合傳。汝不信,吾與誦先代五祖傳衣付法頌。若據第一祖達摩頌意 ,即不合傳衣……頌曰:吾來大唐國,傳教救迷情,一花開五葉,結果自 然成」。
據『壇經』說:從達摩傳到慧能,已經五代(達摩不計在內)──五葉了。 [P86] 從此禪法大興,果實纍纍,不再是一代一人的付囑,所以衣是不用傳了,這是達 摩頌的懸記。這一解說,與傳法給法海等十弟子相合。所傳的不止一人,衣止一 件,所以是不用傳了。然神會及神會門下,是一代一人制,慧能只付囑神會一人 ,那為什麼不再傳衣呢?宗密『圓覺經大疏鈔』卷三之下(續一四•二七七)說 :
「能大師知其(指神會)純熟,遂默授密語(付法)。緣達摩懸記,六代 之後,命如懸絲,遂不將法衣出山」。
據宗密『師資承襲圖』,這一解說是出於『祖宗傳記』的。然據賈餗(八二 五撰)『楊州華林寺大悲禪師碑銘』(唐文粹卷六四)說:
「及曹溪將老,神會曰:衣所以傳信也,信苟在法,衣何有焉!他日請秘 之於師之塔廟,以息心競。傳衣由是遂絕」。
大悲禪師是神會弟子靈坦。據神會下所傳,所以不再將衣傳下去,是為了避 免諍執。依賈餗碑,這還是神會的意思。神會門下所傳的不傳衣的理由,與慧能 [P87] 付囑神會說相結合,與『壇經』的傳說不合。
4.韋據為慧能立碑:『壇經』末了說到韋據的立碑:
「韶州刺史韋據立碑,至今供養」。
『壇經』末已說到法海傳同學道漈,道漈傳門人曹溪山悟真。到了慧能再傳 弟子,至少也是慧能去世後三十年頃,還只說到立碑,沒有說別的。神會及神會 門下的傳說,就大為不同了。如『神會話錄』「石井本)說:
「至開元七年,被人磨改,別造文報鐫。略述六代師資授受,及傳袈裟所 由,其碑今在曹溪」。
『神會語錄』以韋據為「殿中丞」,不是刺史。『語錄』只說碑文被人磨改 ,將六代的傳授,傳袈裟等事除去。雖說「別造文報鐫」,而卻還是韋據的碑, 還是立在曹溪。這是神會所傳的早期傳說,大概因為韋據碑文,沒有說到六代相 傳及傳袈裟的話,所以說是被人磨改了。但到了神會晚年改定的『南宗定是非論 』,說得更不同了,如(神會集二八九)說: [P88] 「盛續(依『圓覺經大疏鈔』,這是「傳授」二字)碑文,經磨兩遍。又 使門徒武一平等,磨卻韶洲大德碑銘,別造文報鐫向能禪師碑。(別)立 秀禪師為第六代,XXXXXX及傳袈裟所由」。
這不但說磨改,而且是「經磨兩遍」。不但除去六代相承,還別立神秀為第 六代。神會下別系的(七八一作)『曹溪別傳」,也說到磨碑,韋據的官職是「 太常寺丞」。從韋據官職的傳說不同,磨碑說的不同,可論斷『壇經』不是神會 或神會門下所造的。
二、有關神會的:1.神會的原籍:『壇經』說:
「神會,南陽人也」。
神會於開元八年(七二0),奉敕配住南陽的龍興寺,被尊稱為「南陽和上 」。其實,神會(門下一致的傳說)是襄州(今湖北襄陽縣)人。『壇經』的集 成者,不知神會的原籍,因長住南陽而就說是南陽人。這最足以證明『壇經』不 [P89] 是神會及神會門下所造的了。
2.神會參見慧能的問答:『壇經』記當時的問答是:
「問:和尚坐禪,見亦不見?大師起把杖打神會三下,卻問神會:吾打汝 痛不痛?神會答言:亦痛亦不痛。……大師言:神會!向前見不見是兩邊 ,痛不痛是生滅。汝自性且不見,敢來弄人!神會禮拜,禮拜,更不言」 。
這一段問答,對神會來說,沒有暗示神會的偉大,也沒有蓄意的譏諷,只是 禪師平實接人的一則範例。神會是聰明人,可是不去「自知自見」,卻向外作弄 聰明,要問慧能禪心見還是不見。杖打三下,正要他向自己身心去自知自覺。所 以慧能責備他:「汝自迷不見自心,卻來問慧能見否?……何不自修,問我見否 」?神會這才向慧能禮謝,死心塌地的在曹溪修學。
神會門下的傳說,與『壇經』不同,如『曹溪別傳』說: 慧能開示:「我有法,無名無字……無頭無尾,無內無外……此是何物」 ? [P90]
神會答:「此佛性之本源。是諸佛之本性」。慧能打了神會幾下。到夜間 ,問神會:「吾打汝,佛性受否」?神會答:「佛性不受。 ……雖不受, 豈同木石?雖痛,心性不受」。
慧能讚許他,就付了法。
神會門下主流的傳說,又不同,如『中華禪門師資承襲圖』,引『祖宗傳記 』說:
「和尚問:知識!遠來大艱辛,將本來否?(神會)答:將來。問:若有 本即合識主。答:神會以無住為本,見即是主。大師云:遮沙彌爭敢取次 語!遂以杖亂打。師於杖下思惟,大善知識歷劫難逢,今既得遇,豈惜身 命」!
『圓覺經大疏鈔』卷三之下,也說:「因答無住為本,見即是主(原誤作「 性」),杖試諸難,夜喚審問,兩心既契,師資道合」。宗密所傳的問答,「無 住為本,見即是主」,為神會所傳禪法的特色。這是將神會禪學的要義,作為初 相見時的問答了。這種問答,都表示了神會的偉大,利根頓悟。『曹溪別傳』與 [P91] 『祖宗傳記』,都說神會受到六祖的讚許,成為曹溪門下的密受正法者。這裡面 ,慧能打神會幾下,是共同的,而神會門下的表示神會的利根頓悟,是『壇經』 所沒有的。如『壇經』而是神會門下所作,那神會初見六祖的問答, 是不會如 『壇經』那樣的平實了!
三、有關禪法內容的:論到禪法的內容,論證是不大容易的,這裡從容易了 解的說。如「無念」,『壇經』重於念是自性所起的作用;神會重於「不作意」 的無念。『壇經』以「摩訶般若」為主,而神會一律改為「金剛般若」。這兩點 ,已如上面所說。現在就胡適自己所知道的,略加評論。『神會集』(八九)說 :
「大概壇經中幾個重要部分,如明藏本的行由品,懺悔品,是神會用氣力 撰著的,也許是有幾分的歷史的根據的。尤其是懺悔品,神會語錄裡沒有 這樣有力動人的說法,也許真是慧能在時的記載。此外,如般若、疑問、 [P92] 定慧、坐禪諸品,都是七拼八湊的文字,大致是神會雜採他的語錄湊成的 。付囑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會原本所有,其餘大概是後人增加的了」。
為什麼知道『壇經』是神會(或門下)所造?主要是因為般若、坐禪等品, 部分與神會語錄有近似的文句。那末,懺悔品──見自性(三身)佛。自性懺悔 ,自性歸依等,就是「受無相戒」部分,不但『神會語錄』裡沒有這樣有力動人 的說法,而是在現存有關神會的作品中,幾乎沒有這一類思想。神會在『壇語』 中所說的戒,是一般的「齋戒」;懺悔偈與北宗相同。『語錄』中部分的文句相 近,被作為從『語錄』中七拼八湊所成。而『語錄』中沒有這類思想,沒有這種 有力的文字,那胡適憑什麼證據,不說這與神會無關,而說這是神會用氣力寫成 的?到這裡,胡適的考據法──「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,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 話」的信條,顯然已拋到九宵雲外,滑進了愛這麼說就這麼說的境界。而且,既 覺到「也許是有幾分歷史根據的,也許真是慧能在時的記載」,為什麼還要說沒 有根據的話,一定要說是神會用氣力撰著的呢! [P93]
胡適所列舉的證據,早已一一證明其誤解。而從『壇經』自身──有關慧能 與神會的事跡,論證為與神會及神會門下的傳說不合。所以,問題可以總結的宣 告: 一、『壇經』決非神會或神會門下所造。 二、神會門下補充了一部分──壇經傳宗。
胡適為了中國哲學史,接觸到中國的禪宗史。在巴黎、倫敦,發見了有關神 會的作品,比對燉煌本『壇經』而作出神會造『壇經』的結論。他的結論是不足 取的,但在禪宗史的研究上,仍舊是有貢獻的。胡適說:「一千多年中,幾乎沒 有人知道神會在禪宗史上的地位,歷史上最不公平的事,莫有過於此事的了」( 神會集七三──七四),這不能說不是實話,憑他的努力,神會北上努力於南宗 的事蹟,被發掘出來,這不能不說是難得的!尤其是有關神會的作品,他一再搜 [P94] 求,校正發表,對禪學及禪宗史的研究,給以參考的方便。考據,原不是以絕對 的姿態來表示自己,任何大學者,也可能會有錯誤的。在研究的立場,即使是錯 誤的,能引出問題,或搜集資料,對後來的研究者,也還是有所幫助的。所以, 我並不以胡適論斷的錯誤而輕視,覺得在禪宗史的某一環節上,胡適是有了良好 的貢獻!
他的論斷錯誤,是不幸的。一個主觀的因素,引他踏上錯誤的歧途。他在海 外發現有關神會的作品,如哥倫布發見新大陸一樣的使他狂喜。他在『荷澤大師 神會遺集』的「自序」中說:
「幸而他的語錄,埋藏在燉煌石窟裡,經過九百年的隱晦,還保存二萬字 之多,到今日海外歸來,重見天日。使我們得重見這位南宗的聖保羅的人 格言論,使我們得詳知他當日力爭禪門法統的偉大勞績,使我們得推翻道 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禪宗偽史,而重新寫定南宗初期的信史:這豈不是我們 治中國佛教史的最應該感覺快慰的嗎」? [P95]
他是怎樣的歡喜!他不是佛教徒(還是十足的非宗教者),但就是這點古籍 重光的收穫,使他欣慰。使他佩服神會精神的偉大,不滿神會的功績被埋沒,而 立意要為他表揚一下。對於神會,他是多少有點感情了。然而,他雖然找到了有 關神會的作品,(民國十九年前)還沒有見到東山門下與雙峰的禪書,對南嶽、 青原門下,也沒有認真的去認識一下。這樣孤立的、片面的研究,使他過高的估 計了神會。神會在他的心目中,越來越大,再也沒有記得禪宗裡還有別人,使他 落入神會造『壇經』的歧途(大有非神會就沒有人會寫的樣子)。他的:「南宗 的急先鋒,北宗的毀滅者,新禪學的建立者,壇經的作者──這是我們的神會」 !這種革命時期的宣傳標語,與實際距離太遠。而「在中國佛教史上,沒有第二 個人有這樣偉大的功勳,永久的影響」,更是吹得離了譜。我想,假定神會讀到 他的文章,也會被吹得哭笑不得的!
我讀胡適有關禪宗史的文章,有一點難以理解,就是他筆下的刻薄,有時刻 薄得出乎常情。例如說到天寶安祿山兵起,他說「當日備受恩寵的北宗和尚也逃 [P96] 散了」(神會集六八)。後來又在上眉批,加上一筆:「也許靠攏了」。這是用 心刻薄的流露,與考據無關。他不是說和尚「捏造」,就說「作偽」。在古代, 禪宗在傳說中,傳說是有流動性的。附會與作偽,都不能說沒有。然作偽與附會 不同;附會與傳說的變化不同。沒有確實的證明,是不宜籠統的,任意的看作捏 造與作偽的,我總覺得胡適的心是有問題的。最近,讀到他給浩徐先生的信(胡 適文存第三集一二五──一二六),才恍然明白。他在信上說:
「浩徐先生…………我自己自信,雖然不能殺菌,卻頗能捉妖、打鬼。這 回到巴黎,倫敦跑了一趟,搜得不少據款結案的證據,可以把達摩、慧能 ,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給打出來。據款結案,就是打鬼。打出原形 ,就是捉妖。這是整理國故的目的與功用,這是整理國故的好結果」。
整理國故(中國固有文化),研究禪宗史,原來只是為了捉妖、打鬼。對禪 宗史來說,只是想到禪宗史裡捉蝨子,找縫罅,以發現捏造與作偽為目的。這是 什麼治學態度!存著這樣的心理,考據也好,歷史學也好,都如戴起凹凸鏡,非 [P97] 弄得滿眼都是凹凸歪曲不可。這也難怪胡適禪宗史的離奇,以及到處流露惡意了 。古書中有老妖、老鬼會嚇人,我也相信是有的。但近代人的作品,不也一樣是 妖鬼亂竄?不也會嚇人而使人盲從嗎?讓我順手列舉幾則出來:
胡適於四十一年九月,寫了一篇『六祖壇經原作檀經考』(胡適手稿第七集 九一──一00)。考據了一回,抄了幾段經文,認為『壇經』是「以清淨心為 人演說名為法施」的意思。文中說:「那位不懂得壇經原意的和尚,妄改作土的 壇」。到了四十八年二月二十,他又批著:「後來我看了神會壇語的兩個敦煌本 ,我也不堅持壇經的說法了」。話說得那麼輕鬆,橫豎那位不懂得壇經原意的和 尚,罵已被罵定了。
四十九年一月六日夜,胡適寫了一篇『能禪師與韶州廣果寺』(胡適手稿第 七集一0三──一一一)。引唐宋之間「自衡陽至韶州謁能禪師」,及「韶州廣 界(果)寺」詩。日本從唐國取去的「大唐韶州廣果寺悟佛知見能禪師之碑文」 。『舊唐書』「方伎傳」:「慧能住韶州廣果寺」。這些證據,只能證明慧能住 [P98] 過廣果寺,而胡適一心要打鬼、捉妖,竟否定佛教所傳的大梵寺、法興寺、寶林 寺,都是偽造的。他說:
「這些和尚們,作偽書是用不著考據的。捏造地名、寺名、人名,豈不更 方便,更省事嗎」?
胡適的「考據」多嚇人!我同意,古代的和尚,是不像胡適那樣考據的,他 們是自身的經驗,聽人的傳說。慧能住在廣果寺,是沒有問題的。問題在當時的 韶州,只有一個廣果寺嗎?慧能一生只住在廣果寺嗎?我敢斷定:胡適也是用不 著考據的。別的我不知道,寶林寺是慧能住過的地方。寶林寺是古名,中宗初改 為中興寺;神龍三年(七0七),下敕要當地為慧能修造寺院,並賜額「法泉寺 」。這是傳說極為紛亂的『曹溪別傳』的傳說。傳說雖然紛亂,而慧能住寶林寺 也就是法泉寺,卻非常確實。現存『唐大和尚東征傳』,是鑒真東渡日本的行程 實錄。如『傳』(大正五一•九九一下)說:
「乘江七百里,至韶州禪居寺,留住三日。韶州官人又迎入法泉寺,乃是 [P99] 則天為慧能禪師造也,禪師影像今見在。後移住開元寺。……是歲天寶九 載也。……後遊靈鷲寺、廣果寺,登壇受戒。至貞昌縣,過大庾嶺」。
天寶九年(七五0)鑒真在韶州遊歷的寺院中,法泉寺是則天為慧能造的, 與『別傳』所說相合。法泉寺以外,別有廣果寺,可見慧能的住處,是不止一處 的(舊傳有十三處)。和尚的寺院多,書也不少。見到一小部分,就武斷的抹煞 一切,就考據而論,已經是偏激、武斷,何況還大罵和尚不要考據,捏造、作偽 。當時韶州有多少寺院,慧能住過幾處寺院,胡適又何嘗考證過!考據而心裡有 鬼,與法官問案而胸有成見一樣,是難得公平正確的。
我以為,史的考據,是為了明瞭事實的真相。文獻既不一定充分,而誰也不 能遍讀一切書。所以在考據論斷時,先要不預存成見(心裡沒有鬼),客觀的, 平實的表示自己的意見。誰能保證自己不會錯呢!無論是對古人,對現代人,落 筆不要過分的肆無忌憚,大吹大罵,說話要為自己留點餘地才得! [P101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