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七『無諍之辯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三、評『精刻大藏緣起』

  讀歐陽漸老居士『精刻大藏緣起』,百感交并,為之悵然久之。聞其所為而 喜,尋其所學而疑,於所刪所評則憂。於所削疑偽則痛,於所嚴部別則失笑,於 考訂則嘿然。

  聞其所為何故喜?曰:「抗戰三年餘,忠魂數百萬」,有待於救拔。「藏貌 雖存,藏真早喪」,有待於整理。歐陽老議精刻大藏以慰忠魂,扶至教,吾抗戰 期中之佛教徒也,聞之何得不喜!孔子,東海聖人也,刪詩、書,修春秋,制禮 ,定樂而儒道昌。歐陽老生二千五百年之後,心孔子之心,事孔子之事,於經律 論撰刪蕪偽。嚴部別,精考訂,佛道之昌可期,則亦佛門之孔子也!佛教有孔子 ,東海添一聖人,吾佛弟子而又東海之人也,聞之又何得不喜!

  尋其所學何故疑?曰:聖人不易學,三藏之整理實難。整理而當則孔子,不 [P102] 則秦政也。自是而非它,執一以概全,此是實餘皆妄語,戲論諍競是愚癡相,未 足以言整理。空有莫辨,內外雜糅,「學綱未明,教網先纏」,以牽強割裂為精 嚴,亦不足以言整理。歐陽老以學鳴,願一尋其所學。歐陽老傳:「龍樹、無著 ,兩聖一宗」。然龍樹學以無自性故緣起,若有自性如毫釐許者,則緣起不成。 無著學則若一切法都無自性,則緣起不成;以由自相安立故,亦勝義有。二聖立 說之所依,如何可一?龍樹言三世,不離過、未有現在。無著則現在是有,依之 假立過未。言世俗,龍樹則心境都無自性,於假名則皆有。無著則依他心有,遍 計境無。言勝義,龍樹談但空,則諸法無自性;不但空則現空無礙。無著理智見 真非不但,因空所顯異但空。龍樹、無著之學綱,吾不敢言明;聖人之學,亦未 敢言達。然於兩聖一宗之談,不能無所疑。「東海有聖人焉,此心同,此理同也 。西海有聖人焉,此心同,此理同也。以西聖人之三藏十二部,解東聖人之四書 五經」。「中國實無孔學」,此老出乃有真孔學,真孔學即真佛學,發東西聖人 之秘,此老何多能乃爾!以中為無餘涅槃,以庸為從定發慧;東海聖人無此語, [P103] 西海聖人亦無此語,此語出歐陽老胸臆!夫迴外入內為方便,濫佛於儒,則吾所 未忍言也!「臺賢藏密,絕口不談。蓋『法華』、『華嚴』自有真諦,決不容一 家之壟斷也。密不尊教,藏時背理,皆法界之陷害也」。歐陽老以不談為談,方 便莫大!『論』、『孟』、『學』、『庸』,與西聖人同心同理;臺、賢、藏密 ,皆法界之陷害。尊儒抑佛,唯歐陽老乃能出此!藉曰孔是真孔,佛是偽佛,真 偽一唯歐陽之解說是依,幾乎不同持私秤入市,謂他人不與己同!實則儒佛自有 其體系,決不容一人之壟斷也!

  於所刪所評何故憂?曰:在昔小乘部執紛紜,釋尊懸記「如析金杖,分分皆 金」。又謂:「雖有五部,不妨如來法界及大般涅槃」。龍樹則曰:「不得般若 ,愚者謂為乖錯。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,入三種法門無所礙」。以知法貴當機, 離惡、行善、淨心,皆可存也。法門不妨或異,於偏執者失之。龍樹以六解兩評 釋般若,一則曰皆得,再則曰離戲論為實。辨菩薩斷障,雖最後生斷障與得無生 法忍究竟斷,非究竟談,然亦不無其義。得般若而毘曇無乖,偏執則迦旃延寧復 [P104] 釋子。釋尊與龍樹所談,抑何不與歐陽老合之甚也?彼謂:「研究諸部,得佛法 全體之統緒曰:般若、瑜伽之教,龍樹、無著之學,羅什、玄奘之文。曰:宗趣 唯一無餘涅槃;法門無邊,三智三漸次。臺、賢、藏密,絕口不談」。然則所謂 「學綱未明,教網先纏,急刪第一」者,臺、賢、藏密絕口不談者也。刪之而不 已,「存目但評判」。嗟乎!藉整理之名,行壟斷之實。將見一任胸臆,妄肆評 黜。此老之設想何其巧!用心亦何其毒!亦知佛法全體之統緒,自有真諦,決不 容一家之壟斷也!歐陽老老矣,勿以刻藏因緣,造匱正法業!華報現在,果報末 來,吾以是為此老憂。

  於所削疑偽何故痛?曰:「此方謬種,源於菩提流支」:閒此謬說也,如三 百矛刺心。留支學謬,『精刻大藏緣起』未明其故,今亦難為評解。然聖學異義 ,決不容偏執者陷害法界。何者?展轉傳流,誦本之非一,一也。如世親造『三 十論』,不聞再出。安慧、護法所依之本頌多不同,立說亦異,歐陽老何以判其 真偽?又經論立說不必同,二也。聞『楞伽』與無著唯識學異,歐陽老欲創唯智 [P105] 學,呂澂則以無著為善說,判『楞伽』體用未明。吾不知宗『楞伽』者,亦得判 無著謬傳賴耶唯妄,偏執體用差別否?又思想演變,前後容有異說,三也。『十 地論』係世親入大之作,殊難強以必合後期之學。一真七妄之談,猶滯七心論, 與『勝鬘』大同,唯識初創義應爾。呂澂引留支譯『唯識論』之不相應心,以證 法性心,亦謂是非未可言也。又傳者譯者之見解不同,四也。以取解不同,傳譯 之學說乃有演變。但可於演變中諒其用意,察其體系,取適於己機者而說之、行 之。直謂謬妄,何其大膽!愚者不知佛法理論之體系非一,前後多所演變,偏執 己見,用局大方。求自宗見之固也,而疑偽經論興。此不但流支系學者為然,即 如奘、基糅十師之學,衡以奘見,成『成唯識論』,亦何莫不然,此所以呂澂欲 別為唐人學以治之。整理者,於文獻可徵,確出國人之手筆者(印人亦有偽托) ,猶不妨視為某時某系之思想以察其演變,奈何以所見未合,上斥菩提流支為謬 種歟?

  於所嚴部別何故失笑?曰:大經、小經,大律、小律,大論、小論,次以秘 [P106] 密,蓋常途(大乘顯教學者)之言爾。平平無奇,何精嚴之可誇?可笑者一。責 它以「既非結集源流,亦無聖量根據」。其自立也,「遵瑜伽師地五分」。以『 阿含』當「攝事分」,以大論、小論當「攝釋分」,於「攝事」「攝釋」間次以 大律、小律,此亦唯歐陽老乃覺其有聖量根據!可笑者二。大乘諸經,未聞結集 源流。經論及傳記中,亦不見有精嚴部別者,此所以隨義分別,人各不同。『華 嚴』取最初說,意不定在圓。『般若』經稱佛母,論謂十二部經根本。列般若於 首,非如歐陽老所見之談空。道聽途說,三可笑也。以『寶積』為「本事」,以 『楞伽』、『般若』、『華嚴』、『涅槃』當「抉擇」。抉擇者抉擇於本事,『 般若』、『華嚴』亦曾抉擇『寶積』否?四可笑也。約境行果以判大經,則『涅 槃』列方等、般若、涅槃矣,較之臆說為何如?可笑者五。以精嚴自居,責它無 聖量,以半斤輕八兩,此其所以為可笑也。

  於所考訂何故嘿然?曰:所考所訂,是否類孔子之「雅頌得所,樂然後成」 。今既未見,置不論。 [P107]

  

四、空有之間

  王恩洋居士『讀印度佛教書感』,於吾『印度之佛教』,頗能寄以同情。惟 於空有之間,意見不無出入,因抒所見以資商榷焉!

  三期佛教之判,吾以經為經,以論為緯,綜合南北印佛教以觀其演變,此與 學偏西北,以論典之流行為主者,自當所見異趣。真常唯心論為真常心與真常空 之合流,不滿性空而極言「如來實不空」。此不空之如來,一切眾生所本具,乃 與「自性清淨心」合。果德本具於因心,即真常唯心論之論本所在。肇始於性空 大乘盛極且衰之時,其初所傳不盛,創弘者有被殺之說。時龍樹綜貫南北佛教, 雙彈著有滯空,成中觀諸論,為性空大乘之大成者(非創始者)。真常唯心論者 因乘性空之且衰,依託龍樹而為廣大之發展,笈多王朝之初,已雄視南中矣。無 著師資再起而為南北佛教之綜合;真常唯心之傾向轉深,其所取於北方者,亦多 [P108] 不與龍樹合。龍樹、無著間,若必求其有所同者,則同為南北印佛教綜合者,同 有淨化真常唯心論之跡也。然真常唯心論不因此而衰,以真常攝性空,以唯心攝 唯識,融冶世俗而大成於密教。故吾從印度佛教之趨勢以觀其變,不能不以真常 唯心論為後期佛教之正統。既「入篡正統」,即不能以唯識統之;亦不能以其有 違法印,而改變此一段史實也!或有欲攝真常唯心於旁流者,然就義理言,斥之 可也,是之可也,攝之於旁流可也。自歷史言,則後期佛教確為此一思潮所支配 ,何得不以此為正統?謹列一表,願與唯識學者共詳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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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┌阿毘曇論───┬─────┐
            │              │|-------瑜伽───────┐
      佛教─┤              │|   /   |-------|        │
            │            ┌中觀──────中觀復興─┐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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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─┴性空大乘經─┼/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│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┴─真常大乘經─┐          │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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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┴─────┴┴──密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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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佛法之宗本,「我說緣起」而已。「無我無作無受者,善惡業報亦不失」, 頗能扼緣起之要。然無我云云,不僅以建立因果,亦即以顯緣起之寂滅。故緣起 為宗而有二途:一依因果必然之緣起律,現為因果歷然之事相,則緣起法與緣生 法也。觀緣起有,不取法相而悟入本性之寂滅,則有為法與無為法也。此二者, 釋尊並即緣起而開示之。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」,成流轉生死事。「此無 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,成還滅涅槃事。此乃釋尊之常談,而不能深求者,每於 生死涅槃及有為無為間起差別見,不知此特「世俗數」耳。若深觀者,如『化迦 旃延經』云:「正觀世間集者,則不起世間無見。如實正觀世間滅者,則不起世 間有見。如來離於二邊說中道,所謂此有故彼有………」。然觀集,何以不起有 見而離無見?觀滅,何以不起無見而離有見?說此有故彼有,此無故彼無,又何 以能離有無二邊而成中道?此參照迦旃延所說「真實(勝義)禪」,其義乃見。 彼曰:「都不見真實,但以假名因緣和合有種種名,觀斯空寂,不見有法(有見 )及以非法」(無見)。則知正見緣起因果之可有可無,而生而滅,悟解都無真 [P110] 實,惟有假名,即假名而悟無實,乃能離有無見而觀乎空寂。性空唯名之旨,顯 見於此。又『第一義空經』亦云:「眼生時無來處,滅時無去處。如是眼不實而 生,生已盡滅,除俗數法。俗數法者,謂此有故彼有………」。眼之不實而生, 非即「都無真實,但以假名因緣有」之說乎!緣起假名為世俗,緣起空寂為真實 。「諸佛依二諦,為眾生說法」,此也。釋尊說法,善巧無倫!即世間現有者以 說緣起,依此故彼起,成流轉律;離此故彼不起,成還滅律。即此世俗之假名, 依此不離此故本性空,直示勝義之空寂。世俗假名有,勝義畢竟空,釋尊中道之 見也。大乘性空經論,萬語千言,莫能外此!外此,則非世俗有假實,即勝義有 空不空,似難以言二諦無礙。然龍樹『智論』,何以言「如如法性第一義故有」 ?此則為「新學菩薩作差別說」,所謂「為新學者說生滅如化,不生不滅者不如 化」也。然此是俗妄真實之談,與唯識法相學異。以「人等世俗故有」,是因緣 有,非我法執。此則『智論』具在,可以覆按。龍樹學別有體系,勿截取片言隻 句,比附所宗以疑究竟之說! [P111]

  即性空而觀於假名之事相,則自歷然而悟必然之緣起,得法住智。即假名而 觀乎性空之寂滅,則證入離言本寂而得涅槃智。「要先得法住智,後得涅槃智」 。「不依世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。獲二諦無礙之正見,善識緣起之因果必然,而 後乃證入空寂之本然:此佛法行解之坦途,不容稍事亂轍者也。約佛法以解脫為 本而言,則正見緣起,所以離戲論而證空寂,固不以善辨因果為已足。故解不至 空,則學不知宗;行不至空,則不足以言解脫。此所以『雜含』歎「緣起甚深」 ,而緣起之寂滅為「倍復甚深」。『大品』說「深奧者,空無相無作是其義」。 龍樹說「大分深義,所謂空也」。然證真有道,必先得二諦中道之正見,深解幻 有乃性空之假名,空寂乃假名之性空。善辨中邊,不以觀因果而滯有,以空為不 了;觀空寂而落空,視因果如兔角。而後乃能一切法趣有,一切法趣空,善備資 糧,直趨解脫。

  時雨滋而枯草腐,春風起而黃葉落,吾佛即緣起而開唯名性空之二諦,學無 方便者,又執有而滯空矣!然執有滯空,實不足以言中道。彼不見中道而情滯於 [P112] 有者,「依實立假」為論本,辨析法相為所重。及其至也,紛然名相,以繁瑣為 艱深,以支離為嚴密,兀兀窮年,轉進轉困,鮮有鞭辟入裡之效。行持則世情濃 者重施戒,厭心深者偏戒定。而又持戒常失於拘謹,難與言通方;馳心禪定,則 每惑乎神奇。此則滯有之失也!然有病淺而空病實深,故曰:「寧起有見如須彌 山,不起空見如芥子許」。學空多病,且其病特深,而又終不可不學。則以解不 至空,學不知宗;行不至空,不足以言解脫也。吾謂佛法明空,類「不入虎穴, 不得虎子」。然虎穴險地,入虎穴危事也。龍樹云:「不能正觀空,鈍根還自害 。如不善咒術,不善捉毒蛇」。以是學佛者,意向不端,戒行無基,知見不正, 情滯空際而急求證入者,鮮不於此淪墜永苦。轉不如常人之執有,猶得家國之實 益,人天之樂果。

  本性空寂,唯絕無戲論者所入;唯此一道而歧途頗多。外道有絕言見。小乘 、大乘行者之遊心空際者,類有相似悟境,其邪正得失,有賴勘印。且於禪思中 ,宿習熏發,或現緣所引,身心之幻境憧憧,覺苦覺樂,見神見鬼,佛來魔來, [P113] 則又常依個人之思想性格,社會之習俗環境而異其所見。有助道者,有障道者, 有應有之禪境,有乖常之亂現──此中實別有天地。其意向不端,戒行無基者, 姑不論。其知見不契於中道者,離生死向涅槃,沈空滯寂,病不可勝言。即生死 為涅槃,則又極於欲樂為道。即知見正確者,經謂得無生忍菩薩,有欲入涅槃之 心。龍樹謂悲願不足而空智生,必墮聲聞。應知安心禪觀而遊心空際者,大非易 事!有正志、正見、正行,若離善友攝持,或急於求證,或不善調伏身心,猶將 於此成病,而況無正志、正見、正行哉!此中事多,非散心分別者所知。性空者 詳於勝義內證,不先於性空之唯名得法住智,急求證入,好高騖遠,醍醐必成毒 藥,此所以末流多入於真常秘密也。唯識者詳世俗安立,乃得與真常秘密者稍疏 ,唯識者不應於此自矜。隔岸觀火者,固未必勝於焦頭爛額者也。雖然,此特一 往之談耳。印度佛教之末流,性空者多濫於真常,唯識者實墮於唯心。詳虛妄唯 識者,出自瑜伽,本重於止觀內證;迨從禪出教,乃漸成名相之學。其初也,淨 化真常而不能盡,吾稱之為外無常而內真常。至護法師資,真常之色彩稍淺,而 [P114] 色即是識之唯識,亦轉而為色不離識。其流入真常之顯而易見者,隨理行派依心 光明性說一乘,因傳『寶性論』為彌勒造,世親釋。中國則留支、真諦;而唯識 學者以真常大我之『涅槃經』為歸宿,豈無其人!蓋真常者唯心也,「我說如來 藏,以為阿賴耶」。胎藏曼陀羅,中臺作八葉蓮華形;金剛曼陀羅,依月輸出一 切。唯心乎?性空乎?真常論者急於行證,唯識者詳於知解;真常秘密者盛於東 南,虛妄唯識者則淵源西北。性空再興而唯識衰;紛繁名相,不足以應禪證之機 :唯識者乃與真常秘密者關係稍疏,唯識者似不應以此為特勝。臨陣而克敵致果 為可榮,觀望不進而免於圍殲,幸也,非榮也。性空末流之多入真常,在詳勝義 與真常者之重行證為近。現證不易,而求證者則滿坑滿谷。夫意向、戒行、知見 純正者,猶有危失之可能,而況其下者乎!「不入虎穴,不得虎子」,而虎穴險 地,入虎穴危事。性空行者,應自勉而自警之!「要先得法住智,後得涅槃智」 。入大乘者,應於「菩提願,悲濟事,性空見──三事不偏中求」。

  吾於『印度之佛教』,於真常唯心論,間致微詞,則以印度真常唯心者之末 [P115] 流,其病特甚耳!然真常唯心論者,雖不中於性空唯名之正見,然意向端而戒行 潔者,亦非無其人。印度之真常唯心論者,其初也詳真常大我,戒行精嚴,頗有 可觀;護持正法,死而後已,所謂「扶律談常」者是。殆唯心之說日張,內向特 甚,乃超脫名相,直標實義,然強毅淡泊之風,亦大有可取。中國達摩之禪,即 其流亞。及其翕然成風,意向不端,戒行不淨者,多求有所成就,病態乃漸著。 脫略名跡者,何妨聲色莊嚴!精苦卓絕者,與禪樂大可並行。承真常論者融化梵 我之傾向而擴充之,真常唯心論乃有不可告人之秘密。總之,末流之病,不僅在 意向不純,戒行不淨,急求自證而濡染於神祕之環境,其病本也。 [P117]

  

五、敬答『議印度佛教史』

──敬答虛大師──

  讀來函及前『議印度佛教史』,深覺意見之出入,或可探討而歸於一。大師 不吝慈悲,既再示以供研究。學人不敢自外,謹再陳管見,上求郢斲。

  一、論事推理之辨:一切佛教乃同依本教流變而來。本教即釋尊之遺言景行 ,弟子(聞佛聲而奉行者,即聲聞)見聞而受持者。大乘道孕於其中,然就歷史 而論,則初期以聲聞行果為所崇,故名之為「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」。此後之佛 教,莫非據此本教,內為理論之開發,外為方便之適應,而次第發達成之。理論 開發與方便適應,有正常者,有強調而失佛意,附會顛倒而無當者,故有抉擇洗 鍊可言。佛教既為次第之發展,錯綜離合,為「非斷非常,非一非異之緣起,孰 得而分劃之」,然就「事理之特徵」,姑劃為無常實有之聲聞行,性空幻有之菩 [P118] 薩行,真常妙有之如來行三期。而聲聞之傾向菩薩,菩薩之傾向如來期,則常為 出入兩可之間者(外同前而內近後)。學人之論印度佛教史,略如是。研究大師 之來表,則以為菩薩心境(後得之他涉智),有此「變緣空真如相」,「性具如 來淨德」,「藏識種現情器」三者,故三者為一貫之大乘,不容分割為先空後常 。此則立足於真常唯心論,即以次第發展成果之『楞伽』、『起信』等而說;若 立足於性空論及唯識論,則決不如此。以真常唯心論之菩薩心境而推論其不可分 ,固不足為歷史之說明也。性空與真常之前後分劃,有多種大乘經之根據,而此 類經又無一非真常論者。則學人特援引古人之前例而分劃之,實不敢糅成支離破 碎也。又云;「印度大乘即以性空為一期,令(密教前)傳中國大乘(分割)不 全,不無過失」,此似以為中國有大乘三宗為一貫者,故印度之大乘不應分割。 此亦跡近推理,有強印度佛教以從中國之嫌。否則,印度之判三時教者,其類實 多。以學人所見,空常之分劃,不應有問題;二者之為平等、為勝劣,則不妨別 論之也。 [P119]

  二、先空後常之辨:大師提示之意見,可自歷史而研究之者,則「驗之向傳 印華佛史無不符合」,及「大乘起於崇佛行果,先從眾生心示佛淨德」(讚仰佛 果而揭出眾生之真常淨因)之二義。大師合空常為一期,而又先真常而後性空, 此與印度之多種三時教說,顯然不合。其傳於中國者,則曾檢之譯史。論則西晉 竺法護創譯龍樹論;晉末之羅什,大譯龍樹、提婆論,十得其八九,此性空論也 。真常論則北涼曇無讖、劉宋求那跋陀羅,創譯彌勒論;北涼末,道泰譯堅慧論 ;越七十年,魏菩提流支譯無著、世親論;而『起信論』則傳出於陳真諦之譯: 此則性空論早於真常矣。經則大乘初傳,印度已漸入真常期,故分別稍難。然就 其盛譯者而言:羅什以前,如『般若』、『維摩』、『思益』、『首楞嚴三昧』 、『華嚴』、『法華』,此亦性空也(覺賢所譯大部有真常義)。於空而解為真 常,則事亦後起。長安三家義,無真常之談;有「心無」說,無「唯心」論。無 惑乎『涅槃』初翻,僧嵩斥之。『法華』至梁光宅,猶以因中亦了亦不了(不明 正因),果中全不了(佛非常住)為言。自東晉末之覺賢,譯『如來藏經』;曇 [P120] 無讖譯『大般涅槃』、『金光明』;求那跋陀羅譯『楞伽』、『深密』、『勝鬘 』、『法鼓』,真常論之大義始著。若『密嚴』、『楞嚴』、『圓覺』,則更出 其後:此則真常又後於性空矣。大師謂:「驗之向傳印華佛史無不符合」,何彼 此所見之異也。『大般涅槃經』乃明顯之真常經,已言及『般若』、『華嚴』、 『法華』。佛元六世紀編集之『大毘婆沙論』,亦為該經所釆錄:大師以之為先 於性空,得無可議乎!馬鳴之被譽,道安、慧遠之世已然,初非以『起信論』得 名。中國佛教界之有真常唯心論,亦不自『起信』始。『起信論』之非真諦譯, 非馬鳴作,隋世即有此說。如以此有待考訂之作品,用為真常先於性空之證,則 不如捨此而別求論證之為當也。至於大乘佛教之起於崇佛行果,事無可疑,然不 必為真常論也。馬鳴讚佛諸作,崇敬之極,無真常論意。大乘經之明佛果菩薩行 者,性空者視為菩薩萬行之修集;佛陀雖身相無邊,威力無邊,壽量無邊,亦不 見其為真常。必以佛智為本具者,由萬行修顯為真常耳。指出眾生之淨因,學派 本有二義:一為大眾部分別說系之心性本淨;二為經量本計之聖法現在。然二者 [P121] 為三乘聖法之共因,非不共法身之因。真常唯心論之性德淨因,源於真常心及真 常空之合流。真常心(我)思想之開發,由於成立三世之連繫,縛脫之連繫,不 自讚仰佛陀行果來。真常空則一切法空,或者解以為真常不空。此法空,性空經 亦有名之為佛性法身者。然此謂「見法即見佛」,及以性空而修行則能成佛,非 謂凡夫心之空性,圓具佛之性德淨能也。即以『法華經』言:「諸佛兩足尊,知 法常無性。佛種從緣起,是故說一乘」。蓋以性空而成立緣起之佛種者。如繫珠 譬,即以喻聞大乘法發菩提心而為因者(臺家解為本具之理性,與「繫」義全乖 )。迨真常心與真常空合流,乃以為心之空性(空有清淨義),義通兩者;又以 法身為實體,乃視為有具體而微之相好,漸立大乘不共法身因。佛之性德本具, 一切眾生皆爾,乃發為頓證、秘密、唯心之大流。此則後於性空,隨婆羅門教復 興(成印度教)之機運,外應潮流而日盛,不應早於性空者也。

  三、空常取捨之辨:拙稿於大乘中見龍樹有特勝者,非愛空也。言其行,則 龍樹擬別創僧團而事未果,其志可師。言其學,三乘共證法性空,與本教之解脫 [P122] 同歸合。惟初重聲聞行果,此重菩薩為異耳。無自性之緣起,十九為阿含之舊。 於學派則取捨三門,批判而貫攝之,非偏執亦非漫為綜貫也。言菩薩行,則三乘 同入無餘,而菩薩為眾生發菩提心,此「忘己為人」之精神也。不雜功利思想, 為人忘我之最高道德,於菩薩之心行見之。以三僧祇行因為有限有量,此「任重 致遠」之精神也。常人於佛德則重其高大,於實行則樂其易而速,「好大急功」 ,宜後期佛教之言誕而行僻。斥求易行道者為志性怯劣,「盡其在我」之精神也 ,蓋唯自立而後有護助之者。菩薩乘為雄健之佛教,為導者,以救世為己任者, 求於本生談之菩薩精神無不合。以此格量諸家,無著系缺初義,『起信論』唯一 漸成義,禪宗唯一自力義:淨之與密,則無一可取,權攝愚下而已。大師以「掩 抑許多大經論」為言,此出大師誤會,愚見初不如是。佛後之佛教,乃次第發展 而形成者。其方便之適應,理論之闡述,或不適於今者,或偏激者,或適應低級 趣昧者,則雖初期者猶當置之,況龍樹論乎!乃至後之密宗乎!反之,其正常深 確者,適應於今者,則密宗而有此,猶當取而不捨,而況真常系之經論乎!其取 [P123] 捨之標準,不以傳於中國者為是,不以盛行中國之真常論為是,而著眼於釋尊之 特見景行,此其所以異乎! [P125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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