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一五、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

  佛教的傳入中國,歷來史家所公認的,是「漢明感夢,初傳其道」(高僧傳 )。這一傳說的最早記錄者,是『四十二章經序』、『牟子理惑論』。『牟子理 惑論』是漢獻帝時候的作品(約西元二00年頃),說到了明帝夢見金人,遣使 求法。『四十二章經序』敘述明帝的遣使求法,與『牟子』大體相同,多少簡略 一點。『理惑論』已明顯的引用『四十二章經』,所以經序應曾為『理惑論』所 參考。早在桓帝延熹九年(一六六),襄楷疏上『太平清領書』,也有引用『四 十二章經』的痕跡(參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前四章)。經序稱明帝為「 昔孝明皇帝」,可見經序的寫作,在明帝以後。那麼,漢明帝夢見金人,遣使求 法的開始記錄,總在明帝以後,到桓帝延熹年間(七六──一五六),不能不說 是古老的傳說了! [P344]

  事實上,佛教的流行中國,比明帝永平時代要早得多。明帝的異母弟楚王英 ,建武二十八年(五三)到楚國去。『漢書』「楚王英傳」,說「英晚節更喜黃 老學,為浮屠齋戒祭祀」。永平八年(六五),楚王英奉縑贖罪,詔曰:「楚王 誦黃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。潔齋三月,與神為誓,何嫌何疑,當有悔吝!其 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」。據此,那時佛教的年三(月)齋,以及出家(桑 門)在家(伊蒲塞)弟子,供僧等制度,都已在中國流行。受到楚王的信仰,明 帝的尊重,可想見當時的佛教情況,已相當的發達。更早一些,「昔漢哀帝元壽 元年(前二年),博士弟子景盧,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。曰後立者,其 人也」(魚豢魏略西戎傳)。博士弟子景盧,『世說新語』文學注作「景慮」。 『魏書釋老志』作「秦景憲」;『通典』作「秦景」;『通志』作「景匿」。其 中比較通行的是景憲。景,是楚人的大姓。盧、慮、憲、匿,都只是傳寫的不同 。這一傳說,是有確實來源的。宋董逌『廣臨川畫跋』卷二也敘述此事,說是「 引晉中經」的。晉阮孝緒『七錄』序,說晉中經簿有佛經書簿十六卷(廣弘明集 [P345] );而『隋書』「經籍志」,說晉中經源出魏中經。這可見魏晉的王家(「中」 )藏書中,有十六卷佛經;景憲從大月氏使取受的佛經,也在其中。『魏略』說 :「後立者,其人也」;『世說新語』注作「後豆」。「後」是復字的訛寫,「 後豆」──復豆即佛陀的古譯。這是說景憲所受的那卷佛經,佛是譯作「復豆」 的。這是確而可信的傳說;可說是佛經的最早傳譯了! 我相信,佛教的傳來中國,比這還要早一些。

  中國國史及中國佛教史,以漢明帝夢見金人,遣使求法,為佛教的初傳,決 不會是無因的。當時佛教界,應該有一番盛事,受到國家的正式尊敬,這才以此 為佛教傳入的開始。先將『牟子』有關此事的記載錄下來,再來分別考察:

  昔孝明皇帝,夢見神人,身有日光,飛在殿前,欣然悅之。明日,博問群 臣,此為何神?有通人傅毅曰:「臣聞天竺有得道者,號之曰佛,飛行虛 空,身有日光,殆將其神也」!於是,上悟,遣使者張騫,羽林郎中秦景 ,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,於大月氏寫佛經四十二章,藏在蘭臺石室第十 [P346] 四間。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,於其壁畫千乘萬騎遶塔三匝。又於南 宮清涼臺,及開陽城門上作佛像,明帝存時,預修造壽陵,陵曰顯節,亦 於其上作佛圖像。

  明帝夢見的神人,經序作「身體有金色,項有日光」:後漢紀作「金人長大 ,項有日月光」。金色的,長大的,項有圓光的,這當然是佛。明帝有此金人的 瑞夢,雖僅記錄於『四十二章經序』;但明帝有金人的瑞兆,卻確實見於史書。 漢初,自以為得土德;光武二年,才改定為火德。但一般還以為是土德的,如王 充『論衡』說:「土色黃;漢土德也,故金化出」。漢得土德,就有土德的符瑞 ,如「明帝本紀」說:「十一年,漅湖出黃金,廬江太守以獻」。在本紀中,湖 出黃金的符瑞,還不覺得與金人有關。但讀到晉葛洪『抱朴子』「外篇」:「靈 禽嗈喈於阿閣,金象焜昱乎清沼」,就顯見與金人有關了。老莊學者鮑敬言,不 信漢代所傳的符瑞,以為這不過是:「王者欽想奇瑞,引誘幽荒」。葛洪引了上 面的事實,證明符瑞的不召自來,非「卑辭所致,厚幣所誘」得的。其中「靈禽 [P347] 嗈喈於阿閣」,在漢宣帝、明帝、章帝時代,都是有的。而「金象焜昱乎清沼」 ,那唯有明帝十一年,漅湖所出的黃金了。本紀說「金」(其實水裡發現幾塊黃 金,說不上祥瑞),抱朴子說是「金象」,這是值得重視的事!金象就是金人; 『後漢書』「王景傳」,也明白的說到。「先是杜陵杜篤,奏上論遷都,欲令車 駕遷還長安。耆老聞者,皆動懷土之心,莫不眷然佇立西望。景以宮廟已立,恐 人情疑惑,會時有神雀(就是「靈禽嗈喈於阿閣」)諸瑞,乃作金人論,頌洛邑 之美,天人之符」。王景的『金人論』歌頌定都洛陽以來的人和天瑞。「神雀」 以外,特別以「金人」為題,可想見當時確有「金人」的祥瑞,不只是晉抱朴子 「金象」的傳說了。金人即金象,不僅是民間的傳說,還見於朝廷的頌贊。這是 皇漢的符瑞,也是佛教東來的瑞兆;明帝的夢見金人,應該與此有關。

  因明帝的問起金人(金象),而有人談到佛的,是傅毅。『漢書』「文苑列 傳」有傅毅傳。說到「通人」,王充『論衡』說:「通人胸中,懷百家之言」。 「通人之官,蘭臺令史(皇家圖書館長)……班固、賈逵、楊終、傅毅之徒」。 [P348] 通人是綜貫百家的,尊漢德而薄三代的,文華與武功並重,不信儒家的讖記,方 士的仙術,代表當時進步而踏實的學者。傅毅是這一型的學者,知道西方有佛, 應該是可以信任的。

  明帝遣使求法,『經序』與『牟子理惑論』所敘的求法使,都是實有其人, 也多少與西域有關。但說到奉明帝的命令去求法,都是不可能的。一、「使者張 騫」,這是眾所周知的西域使者,到過大月氏。但他是漢武帝時人,比明帝早二 百年。遣張騫去西方求法,『四十二章經序』的作者,似乎太缺乏歷史的觀念了 。梁劉孝標的『世說新語』注,引『牟子』,只說「遣羽林將軍秦景,博士弟子 王遵等」,刪去張騫。梁慧皎『高僧傳』,取使者蔡愔說而不取張騫,大概都是 覺到這時代的錯誤吧!二、秦景,實就是秦景憲或景憲,確乎在大月氏王使伊存 那裡,受過浮屠經。但秦景是哀帝時人,他如能生存到明帝時代,也要接近百歲 了。百歲老翁,派他去通過流沙、雪嶺去求法,當然是不會有的事。三、王遵是 光武時人,「隗囂傳」中有他的事跡。王遵曾到過隴西,晚年的事蹟不明。但他 [P349] 是軍人,與「博士弟子」的身分不合。

  『四十二章經序』的作者,知道『四十二章經』是明帝時代傳來的,卻不知 道譯者是誰。他聽到明帝有金人的瑞兆,遣使求法,也根本不知道派遣的是誰。 這才將與西域有關的張騫,秦景等寫在上面。這是一位平凡的信仰者!雖然錯誤 太多,但憑此序而引起我們注意,知道明帝時代有金象的符瑞,還是有價值的!

  明帝的時候,江淮一帶的佛法,相當流行;這從楚王英的奉佛、供僧、持齋 ,而可以理解出來。所以漅湖發現金象,作為國家的符瑞,而引起國家對佛教的 尊敬,是並不希奇的。當時,遣使求法,而有『四十二章經』,被珍藏於蘭臺石 室。可惜『四十二章經序』的作者,不知道譯者是誰,派遣的使者是誰。對於這 ,南齊王琰『洞冥記』,說是:「初使者蔡愔,將西域迦葉摩騰等,齎優填王書 釋迦佛像(來),帝重之,如夢所見也」。使者蔡愔與摩騰同來,王琰說「如諸 傳備載」,他是有所據的,摩騰與『四十二章經』的傳譯有關。從『四十二章經 』來說,一般流通的『四十二章經』,是宋守遂所傳的,經過禪宗大德糅合了禪 [P350] 家的辭句,所以曾引起近代學者的誤會,認為充滿禪宗色彩的『四十二章經』: 是晚出的偽經。其實,別有『四十二章經』古本,編在『宋藏』與『麗藏』。古 傳的『四十二章經』,道安的『綜理群經目錄』(西元三四七作),雖沒有記錄 ,但西晉惠帝時(西元二九0──三0六)的支敏度,已記錄「孝明皇帝四十二 章」了。劉宋時作的『別錄』,說『四十二章經』有二本,支謙第二譯,「與摩 騰譯者小異」。這可見摩騰的初譯四十二章,在王琰以前,早有了明文的記錄。 考察起來,這是完全正確的!古代的『四十二章經』,曾有二譯:一、漢譯,桓 帝時的襄楷,獻帝時的牟子,都曾引用過,辭句比現存本要古拙一點。牟子與經 序所說的『四十二章』,就是漢譯本。但經序的作者(牟子只是引用而已)只說 到十二使者去大月氏取經,卻沒有說譯者是誰,也沒有說有否大德同來。但這是 不說,不能說沒有,『四十二章經』是應有譯者或口授者的。二、吳支謙譯:『 別錄』說他「文義允正,辭句可觀」。現存的『宋藏』本,就是這第二譯。支謙 是一位漢化的月氏人,他對於漢支讖譯的『首楞嚴經』、『道行般若經』,吳維 [P351] 祇難譯的『法句經』,都曾加以文辭的修潤。『四十二章經』的支謙再譯,也許 就是文義的修潤。有了支謙的新譯,『別錄』在說明前後二譯時,才說可漢摩騰 的初譯『四十二章經』。這雖然記錄得遲一點,但漢譯是應有譯者的。如沒有積 極的文證,證明漢譯本不是摩騰所譯,那對於漢明帝時,摩騰譯『四十二章』的 傳說,是應加以信任的。漢譯『四十二章經序』,說使者張騫等,不說譯者是誰 ,是中原的傳說。漢末,傳到交廣,被牟子採用了。吳譯『四十二章經』,是江 東支謙譯的;說漢譯是摩騰所譯,這是江東的傳說。這一傳說,被『別錄』採用 了。王琰的使者蔡愔與摩騰同來,也是屬於江東的傳說。中原的傳說,譯者不明 ,使者又多是不可能的。反之,江東的傳說,說使者蔡愔與摩騰同來;說摩騰譯 經,並沒有顯著的矛盾。為了辨別漢、吳二譯,才提到漢摩騰的譯經。記錄雖遲 一點,卻屬於學者的傳聞。比起『經序』來,可信的程度要高得多!

  『四十二章經』的舊譯與新譯,中原與江東的不同傳說,原是分明的。但在 梁慧皎的『高僧傳』中,糅成一團;古來傳說的真面目,從此迷糊不清。慧皎『 [P352] 高僧傳』說:「使者蔡愔,博士弟子景憲等」,這明是二種傳說的糅合。說使者 到了月氏,請了攝摩騰與竺法蘭二人;摩騰與竺法蘭,合譯了『四十二章經』。 慧皎不談支謙的再譯,卻添上一位竺法蘭,使人感到可怪!其實,竺法蘭是確有 其人,確與『四十二章經』有關。梁寶唱『名僧傳』,說『四十二章經』是竺法 蘭譯的。梁僧祐『出三藏記』「支謙傳」說:「支謙……太子登卒(二四一), 遂隱於穹隘山,不交世務,從竺法蘭道人,更練五戒」。這可見竺法蘭與支謙有 關,是漢末吳初時人。支謙從他修學,也許支謙的再譯『四十二章經』,曾請教 過竺法蘭(所以有竺法蘭譯四十二章經的傳說)。關於『四十二章經』,慧皎不 應該略去支謙的再譯;不應該把支謙同時的竺法蘭,提前到漢明帝時代(高僧傳 說竺法蘭來中國遲一點,也就洩漏了此意);更不應該把『四十二章經』的前後 二譯,作為二人的合譯本。總之,慧皎糅合說,是完全錯了!然而梁僧祐『出三 藏記』支謙的傳說,慧皎的糅合說,儘管有多少不同,而「孝明皇帝四十二章」 ,明帝遣使求法,還是彼此一致的! [P353]

  到中國來傳譯『四十二章經』的摩騰,『高僧傳』作「攝摩騰」,『出三藏 記』作竺摩騰,『洞冥記』作迦葉摩騰。這位弘傳佛法的大師,在初期佛教的發 展中,曾起過重大的作用。以我的研究,燕昭王時的尸羅,秦始皇時的室利防, 都是攝摩騰故事的變形。南齊王嘉的『拾遺記』說:「昭王七年……沐胥之國來 朝,則申毒國之一名也。有道術人名尸羅,……於其指端,出浮圖十層,高三尺 」。隋費長房的『歷代三寶紀』說:「秦始皇時,西域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,齎 佛經來咸陽;始皇投之於獄」。尸羅,室利防,攝摩騰的傳說,粗看起來,都是 片文孤證,不足為據。而且尸羅與室利防的故事,近於神話。但仔細考察,覺得 彼此間大有共同性。在名字上,尸羅與室利防,是同名異譯,是誰都可以承認的 。室利防大概是舍利弗Sa^riputta的音譯。摩騰與putta也是相近的(MP通轉 )。不但名字相近,從西方到中國來,都有開始弘傳佛教的意味。這是同一事件 的不同傳說。同一事件而能成為多樣的傳說,可想見原始事件,必是影響社會很 深切的。在這不同傳說中,攝摩騰的譯經建寺,記錄最早,當與事實相近。到底 [P354] 經過了長期的傳說,而後見於記錄,所以有關的攝摩騰的事跡,如國籍的是月氏 還是天竺;譯經的是口譯,還是帶原本來中國;佛像的西方帶來,還是從中國畫 出,都是不能確定的。不過,這是枝末問題,而摩騰從西方傳來經像,始終是一 致的。

  漢明帝時,『經序』說「起立寺塔」;『牟子』說「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 寺」;『洞冥記』說「白馬寺」:中國的佛寺,從此開始建築。塔,是梵語塔婆 的簡稱,原是印度埋骨的建築物(塔是高顯的意思,與中國的墳,意義一樣)。 佛涅槃後,供養佛舍利(骨)的,稱為佛塔或舍利塔。後來,供養佛的經典,或 佛的畫像、塑像、雕像,也稱為佛塔,佛塔是供佛的所在。寺,這是中國固有名 詞,與印度的僧伽藍相近,是僧眾的住處。為什麼在中國稱為寺呢!寺的本義是 「近侍」。古代從家而擴大為國,所有國家的行政,起初都不過在王家近臣的手 中;行政的公署,也就稱為寺。『漢書』「元帝紀」注:「凡府廷所在,皆謂之 寺」。在漢代,寺是中央與地方的政事機關。不過帝王的近侍集團,也還特別的 [P355] 稱為寺。寺在漢朝,是朝廷、官廳,佛教在此時建築道場,也稱為寺,這不能不 說與國家有關。古人有這樣的傳說:攝摩騰初從西域來,最初住在鴻臚寺(這是 招待諸侯及四方邊民的),所以佛教的道場,也就稱為寺。這是非常近情的。當 時,『經序』只說造寺。『牟子』沒有說什麼寺,卻說「寺在洛陽城西雍門外」 。牟子到過洛陽,他的敘述,至少是當時的事實。王琰說是白馬寺。『水經注』 與『洛陽伽藍記』,都說白馬寺西陽門外;西陽是雍門的別名。西晉竺法護的譯 經記中,也曾說到「洛陽城西白馬寺」,「洛陽白馬寺」。這些記錄,與『牟子 』所說的完全相合。漢明帝時初建的,是洛陽西門外的白馬寺,應該是確實可信 的。

  從上來的考察,漢明帝夢見金人,遣使求法的故事,大致是這樣的:明帝永 平十一年,廬江郡太守獻上漅湖所發見的金象──金人。這是一件難得的祥瑞! 在朝在野,都歸功於聖天子的明德,歌頌皇漢的太平。明帝心裡非常歡喜,歡喜 得夢中也見到金人的飛行。一天與朝臣說起,通人傅毅說:天竺有聖人,名叫佛 [P356] ,是身作金色的。佛的教化,從天竺到西域,也多少流行來中國。金人的瑞應, 或許是西域佛教贊助聖明的瑞兆吧!永平十六年春天,「命將帥北征匈奴,取伊 吾盧地,遂通西域」 (後漢書西域傳)。十七年春天,「西域諸國,遣子入侍」 (明帝紀)。那個時候(從明帝十一年到十七年),蔡愔奉使去月氏,受明帝的 囑付,請了一位德學兼優的攝摩騰大師,帶著經像到中國來。到了洛陽,先在鴻 臚寺住下。明帝召見攝摩騰,摩騰奉上『四十二章經』與佛像。明帝見圖繪的佛 像,與過去所見的一模一樣,生起敬心。除了把『四十二章經』珍藏在蘭臺石室 而外,特別在洛陽西門外,建了一所佛寺,為大漢與皇上祝福! [P357]

  


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