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二六、悼念守培上人

  鎮江玉山守培上人,為江蘇僧界一致尊敬的師匠。他先參禪,繼而主持寺政 ;退居而後,才進而專研教義,弘宣教法。他能詩,能書,能畫。淡泊精進,戒 行嚴淨,數十年如一日。他不但是江蘇希有的僧寶,實在是近代中國佛教界一位 不平凡的龍象!最近,聽說已經去世。耆舊凋零,關心佛教而與守老相知識的, 都會同聲慨歎──後學失卻了典型,佛教減失了光輝。

  我與守老,相見僅二次,都不曾深談。然從文字因緣,發見他有著自家的見 地時──雖然彼此的距離很遠,但對他的敬意,隨著時間而不斷增長。民國十四 、五年,在『海潮音』上,讀到他的『一心念佛即得往生論』。守老的思想,近 於禪。他認為信、願、行(稱名念佛)三者,為鈍根人全用,為中根人不定用, 上上根人全不用。就是說:真是出格的上上根性,不需要信、願、行,只要能契 [P350] 入一心念佛,便能往生。這對於一般弘傳的稱名念佛,三根普被說,是相當不同 的。所以引起一位專心淨土的王居士,出來痛加批評。守老又給批評者批評一番 ,真是縱橫掃蕩,勇不可當!我當時,還沒有出家,不能辨別,更不知雙方何以 有著如此相反的立埸。但對於守老的論文,有著良好的印象。

  民國二十年,我到了閩南;我對於守老的印象,受了師友們的影響而變了。 他曾與象賢法師諍辯唯識空有,對唯識宗採取敵對的態度。尤其是解說唐玄奘大 師的八識規矩頌,而不依奘公所傳的唯識學,照著自己的意見而強解一番,使人 不能同情。同學們雖尊敬他的操持,但大都稱他為外道──知見不正。說到這裡 ,不能不說到近代佛教思想界的一度激盪。玄奘大師傳入中國的唯識宗,元明以 來,可說完全被輕視了。華嚴家判他為始教,天台家判他為別教,禪宗把他看作 名相之學,淨土宗更反對他的「別時意趣」說。唯識宗,只是被引用為貶抑的對 象,或依據自宗理論說他只道得一半。奘公艱苦地從印度傳來的唯識學,不但是 被輕視,簡直是被歪曲了。清末民初,佚失了的唐代的唯識章疏,一一流回我國 [P351] ,唯識學才開始了一種復興的機運。這主要是南歐(南京支那內學院歐陽漸系) 、北韓(北平三時學會韓清淨系)的功績,二梁(梁啟超與梁漱溟)也給予很大 影響,唯識學才引起了當時學界的重視。然在傳統的中國佛教界(臺、賢、禪、 淨),影響是並不太大的。大乘佛教思想,有著不同的思想系統。唯識宗被委曲 了,忘記了,倒也罷了,等到唯識宗小露光芒,即不能免於諍論。民國十一、二 年間,歐陽漸講『唯識抉擇談』,以『起信論』的從無明而起三細六粗說,與數 論外道的二十五諦說相比配。梁啟超作『起信論考證』,否認『起信論』是馬鳴 所作,真諦所譯。接著,內院的王恩洋,作『起信論料簡』,明白否定『起信論 』的教義。當時,還有『楞嚴百偽』一書,逐項指證『楞嚴經』的偽妄。這樣, 佛教界的激辨,是免不了了。一般維護『楞嚴』、『起信』的,大抵本著舊有的 見解,自我解說一番。唯有太虛大師,本著融貫原則,認為唯識學雖好(與臺、 賢、禪者不同),『楞嚴』與『起信』也不錯(與內院不同)。此外,以反唯識 學的姿態而出現的,便是守老了。起初,梅光羲作『相宗新舊二譯不同論』,以 [P352] 奘公的唯識學(新的相宗)為正。守老寫一長文,一一的辨正,認為舊的相宗( 地論、攝論)都對,新的相宗都不對。不但說玄奘不對,窺基不對,更說「護法 妄立有宗」,連世親菩薩也有問題。我在大家不滿守老的氣氛下,寫了一萬多字 的駁論,發表在『海潮音』。我是為唯識宗作辨,所以解說為:舊的都錯,新的 都對。我與守老,就這樣的結下一段諍辨因緣。

  廿一年秋到廿五年夏,我大部分時間過著閱藏生涯。一方面,聖華同學為我 稱歎守老的德操,一方面,逐漸了解到佛教思想的系別。對於相宗新舊之爭,開 始一種新的看法,覺得這活像兩位近視眼,仰讀「文廟」而互爭「文朝」與「又 廟」,糾纏不清一樣。我與守老的諍辨,空熱鬧一場,回想起來,當然是多餘的 了!然我對於守老,讀了他幾本書,知道得更多一點,生起一種更良好的印象。 覺得守老是直從經典中探索得來,他是有所見的,是篤於所信,忠於所學的。他 不像一般人,照本宣揚的背誦古人語句,卻看作自己的佛法。守老重於『楞嚴經 』及『起信論』,然並不附和一般『楞嚴』、『起信』的注疏。他對佛法,有一 [P353] 整套看法。認為佛法只有大小乘:小乘有頓(緣覺)有漸(聲聞),大乘也有頓 (如來)有漸(菩薩)。對於修行階位,斷證位次,也成一體系。他本著這樣的 教判,不客氣的批評華嚴五教,天臺四教。世界佛教居士林首次請他講經,他講 到判教,便痛斥華嚴五教與天臺四教的謬誤。上海,一向是天臺(也兼弘賢首) 的化區,當然有人提出反對,認為不行。守老卻表示得很堅決:請我講,就是這 樣;不這樣,就可以不講。這種忠於所信,不計毀譽的精神,是怎樣的值得讚仰 !

  廿五年秋,我到鎮江,在玉山超岸寺住了幾天。由寺主雪松的介紹,我向守 老敬禮。慈和嚴肅的氣象,增加我不少的敬意。他對於數年前不客氣批評他的後 學,沒有絲毫介蒂,慰勉了幾句。我在超岸寺為學僧講演時,他就坐在講堂的外 室靜聽。可見守老所諍的是法義,而沒有想到對方是誰;並非為了對人,而找一 些法義來批評。

  抗戰期間,我與苦讀『瑜伽』、『阿含』的雪松法師,共住漢藏教理院數年 [P354] 。雪松是蕙庭的法子,蕙庭是守老的法子。但蕙庭曾與內院有關係,雪松又特重 唯識,所以很尊敬內院系的王恩洋,尤其是注重『阿含經』的丘晞明。談到守老 ,當然是稱之為外道了。不過我那時卻勸他含容,佛法可以論淺深、辨了不了義 ,可以據思想的遞演而觀其變化,卻不能以一家之學而否定別人。何況守老是空 諸依傍,直探經義,而能卓然成家的呢!

  卅五年,我在武昌出版了「攝大乘論講記」,對相宗的新舊,表示一些見解 。我認為:無著世親學本身,就有不同的說法。例如『攝大乘論』等,著重「一 切種子阿賴耶識」,一切依識種起,即成「一能變」說。『成唯識論』等,著重 「現行阿賴耶識」,依心起境,當然是「三能變」了。我特地寄一部給守老,守 老回了一封信,還附了一張精密的表──關於三性、真妄、八識等,都總含在內 ,表示他自己的意見(信由守老徒孫隆根轉交)。他的見解,大體偏依真常論, 與我承認大乘可有三系而重性空,當然是不能一致的。我還是答覆一信,表示願 加以研究。 [P355]

  末後一次的法義辨論,是由我的『中觀今論』而起;守老批評我的「中道的 方法論」。中觀與唯識,都是注重聞思熏修的,都是以分別抉擇的觀察慧,導入 無分別智證的;與『起信論』等的修法,並不相同。守老的解說中道,引用了「 不偏之為中」,「未發之為中」,也許是受著中國文化的影響吧!我只作一簡短 的答覆,載在『中流』。說明我所宗的中道,是依經說:「離此二邊說中道,所 謂此有故彼有」等──依緣起而明中道。所據不同,意見也難得一致了!

  三十六、七年時,守老的『大乘起信論注疏』,已經付印流通。『楞嚴經』 的注疏,由於印刷廠的無信用,一時無法印出,不知後來如何(這兩本書,該是 守老的得意作品了!四十一年(?)在香港時,看到守老最近作品,最近印行的 新書──依據『起世因本經』等,敘述佛教的宇宙形態,與眾生的活動情況。他 不管大陸是什麼情形,不管什麼叫唯物論,相反地宣說這「業感所成」的佛教舊 說。守老的篤信精神,無畏精神,真使人肅然起敬!

  在近代佛教界,能提貢自己的見地,據我所知的,虛大師而外,便要推守老 [P356] ;雖然他倆的思想風格,相差都很遠。一位佛教的思想家,一位敢於向舊有佛教 提貢不同見解的勇士,一位被江蘇僧界所推重的僧寶,在這大陸沈淪的時代去世 ,這對於持有不同見解,結過兩次論辨因緣的我,感到了莫大的悲哀!

  謹向守培上人,遙致無限的敬意!唯願以此論法因緣,生生世世,常在佛法 的真義中,互相發揚問難,共向於無上菩提! [P357]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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