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三『以佛法研究佛法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五、大乘是佛說論

── 民國三十二年冬覆僧愍等書──

一 序起

  來信所說的:「若當日佛陀未曾說過大乘,則其餘大乘,亦應如真常系,一 切皆為後人之懸想產物。若佛陀當日曾說大乘,不知某些大乘是佛所說」?這確 是極重要的問題,是值得提出論究的。你們的提出這一問題,好像是懷疑大乘, 而實是不能忘情於真常唯心論。信仰是應該堅強的,是不可隨便的因他人而輕易 放棄自己的;這是應有的態度!問題既然極其重要,我當然願意來研究一下,提 貢我的意見。而且,站在另一對方的,你們不是也時常聽見麼?他們以形式的信 仰為滿足,公然的宣說:「大乘非佛說」;自稱所信的為「佛說」,或稱為「原 [P154] 始佛教」。這種糊塗的信仰與抹煞,引佛教走上了黑暗的歧途!我們有信佛與護 法的熱忱,應該好好的論究他,起來糾正他!

  你們提起的問題,經我審慎的研究起來,使我非常為難。這個一言難盡的問 題,真的一時不知從那裡說起!在我的了解中,是佛法與非佛法的判別,根本與 你們心目中的標準不同。佛說,是佛當日從口中一句一字的說出來,可以信。佛 沒有說,就是後人的懸想產物,值不得信仰。我不知你們的意見是否如此!我想 大概是如此。但我覺得,佛法,雖然是有佛也好,無佛也好,老是如此如此。但 一經如來從語言與身行中表現出來,那就成為世諦流布。世諦流布的,是顯現於 世間的佛法,就不能違反世諦流布的一般性。我們不能純憑信仰或者偏見,應了 解世諦流布的種種情況。我們要研討的大乘是否佛說,也需要從世諦流布──從 佛法流行於世間的情況中,去理解,去論定。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,「說就是, 不說就不是」的取捨標準,根本不能適用,要從根本上加以糾正。不然,就無法 正確的論斷這一問題。為了要解答這一問題,不能不從多方面說起,希望你們能 [P155] 耐心的讀下去!

  

二 從佛法的表現上說

  什麼是佛法?我以為:十方佛的是否說法,大可以不問。總之,我們這個世 間的佛法,知道有佛有法,無疑的由於釋迦牟尼佛而來。釋尊有他的自覺聖境; 他吐露在語言中,表現在行為中。這意境、言說、身行的三業大用,出現在世人 的認識中,是這個世間的佛法根源。這三者,我們不能忽略那一端,要從他── 言說與身行的相關性、統一性,深入釋尊的本懷。否則,偏重這,忽略這,都是 不夠健全,不夠正確的認識。然而,不幸得很,由於印度的重視口口相傳,佛法 早被誤解為佛說了。我們應該記著:佛法是不限於口說的。例如佛對比丘說:「 你應當看護病人」,這當然是佛說,是佛法。某次,釋尊巡行僧房,親自為病比 丘洗滌。這樣的實際行為,難道就不是佛法!釋尊的來去動靜,待人處事,那一 樣不是佛法?這大抵深刻的影響於弟子的心目,傳說於佛教的人間。佛的慈悲、 [P156] 智慧、願力、精進,他的時代適應與究極理想,都要從他的言教與身行的綜合中 ,從形式而體會到實質,才能洞見全體的佛法。佛法,特別是如來的功德,佛心 的深處,那裡都能從釋尊的言說──自稱自讚中得來!佛法並不等於佛說,佛法 而被誤解作佛說,真是佛法的大不幸!

  釋尊的三業大用,映現於世人的認識中。世人所體認到的,是他的反映;是 在世人的認識能力、及性格與興趣的限制下,去認識釋尊的一切。這裡面,就有 本質與影像的問題,也就是對象與認識,事相與名言的問題。對象與認識,並不 完全一致。見佛與聞法──所見所聞的,並不等於佛法自身,這是佛法通過聽者 見者的主觀性,而後反映出來的佛法。釋尊時代的人,即使是及門的出家弟子, 也不全是利根的,也儘有與釋尊的精神不相契合的。所以釋尊及門弟子的觀感, 好在他的直接性,但並不能保證他的絕對正確。這可以舉三點來說:一、不知: 在佛弟子的認識中,不知有這麼一回事。這或是忽略──主要是根性與興趣不合 而不知,或是遺忘而不知。遺忘的不知,或是個人的遺忘,或是大眾的遺忘。例 [P157] 如佛涅槃後,阿難傳布釋尊的遺囑:「小小戒可捨」。然而,什麼是小小戒,阿 難不知,大眾也不知。結果,佛制的戒律,不論大小,一律遵行。這也許合於當 時的需要,但重律的上座們,使戒律成為瑣碎的教條、儀文,顯然的違反了釋尊 的精神!這那裡能代表完整的佛法!個人的遺忘,可以重復記起。即使是大眾的 遺忘,因某一事件的發現,也可能重行發掘出來。這是世間的一般現象,佛法流 行人間,也不能說決無此事。所以,某人不知,或某些人、某些時不知,不一定 就是沒有。這種不知的再認識,錯誤──以今擬昔,以似為真的可能性,當然很 大。但比平常所知的更正確,足以修正過去的誤解,也著實不少。如錫蘭過去, 盛行大乘法,在現有的錫蘭佛教界,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。但一考中國佛教的文 獻,與錫蘭的佛教遺跡,即將徹底的糾正他們的意見!

  二、錯知:觀察者的性格與認識力,不夠了解對象。在所認識到的人與事, 不論說他好,或者不對,每為皮相的認識,與情感的歪曲,不能正確的理解對象 。這如嗏帝比丘親聞佛說,而說識是生死根本,即是一例。傅說中的佛說,當然 [P158] 不能契合釋尊本意的更多。

  三、少分的知:偉大的思想,複雜的事件,是和合為一而又內有種種差別相 的。如偏狹的見到一端,就是能深入其微,也不能看為完整的、正確的。或者, 在常時是少分人的了解,未能成為眾所周知的時代佛教。這如學菩薩而成佛,釋 尊是事實的證明者;彌勒是繼蹤前進者。學菩薩道而成佛,如本生談等,儘多的 留傳人間。然而釋尊的時代佛教,並不勸人學佛;聲聞弟子都以急證解脫為目的 。這一發菩提心,修菩薩道的法門,逐漸的發展為時代共趣的佛教;可能由於適 應新的時代環境,而有多少新起的成分,但自有他的來源,不能看作純為後人的 懸想產物!

  從這種見解去了解佛法,我不一定說:佛滅前後的時代佛教,是不知,錯知 ,少分的知。是說:古型的聖典,當然值得珍重。但稍為後起的,多少變化或重 心不同,這可能為不知者的再認識,錯知者的糾正,少知的綜合而成為圓滿,或 逐漸開展而形成大眾共知的佛教。這需要鄭重的虛心的探討,是不能看作佛所未 [P159] 說而輕易抹煞的。事寶上,像王舍城迦葉系的少數結集,確是偏於苦行與自了漢 認識的佛法,不能完滿而忠實的映現釋尊的一切。如佛說小小戒可捨,而迦葉決 定為一律保留。如迦葉行頭陀苦行,釋尊曾勸迦葉捨頭陀行,而迦葉卻固執的不 聽釋尊的勸誡。如釋尊因阿難而度女人出家,佛在時,迦葉隱忍下去。等到釋尊 入滅,迦葉即大為反對,以此為阿難的錯誤,強迫他向大眾懺悔。釋尊入滅以後 ,領導大眾結集聖典的迦葉,風格見解如此!這樣的結集──而凝成的初期佛教 ,無疑的不能代表佛法的全體。如說佛教只有這些,那是怎樣的荒謬!

  還有,人類認識中的佛法,用語言表達,用文字記錄出來,也是值得注意的 問題。我們的了別認識,是顯境名言;語言是表義的名言。雖然說,思想是沒有 說出來的語言,沒有錄出的文字;語言與文字,是思想的表現與記錄。但思想與 語文,還是有些不同的。辭不達意,是極一般的事實。思想是生動的,自覺的內 容,常是有機的統攝著,能隨時空的不同而適應的。語文就機械多了!他多是片 段的;相關的統一性,每不是淺薄的印象所能夠了解。白紙上漓了黑字,常被愚 [P160] 拙者固執著,把他殭化而成為古人的糟粕。我覺得,佛陀的三業大用,從佛弟子 的認識中,化為文字記錄,實在損失不少!但這是不可避免的。如古型的雜阿含 經,這樣的簡要、雜碎!總是說如此,很少詳細的說明他所以如此。釋尊果真是 這樣的簡默嗎?佛確是不歡喜多說多辯的,但要使人聽法而修行得悟,決不能如 此。這無非為了適應口口相傳的方便,而把他簡練到如此的。在表義的名言中, 有音聲符號的語言,形象符號的文字。佛滅前後,都用耳提面命的語言(聲名句 文);從語言(及弟子間的傳說)到大部的記錄,這是阿育王以後的事了。從語 言到文字,你想有多少變化。語言的生動表情,在口口相傳中,被脫略乾淨。特 別是印度的方言複雜,經過口頭上的重重傳譯,就不免起著或多或少的變化。所 以即使是佛所親說的部分,也不能學究式的,專從文字的考證、訓詁中,去完美 的了解佛法。

  近來的一分學者,推重錫蘭所傳的巴利文聖典。錫蘭的佛教說:這是釋尊使 用的摩竭陀語;巴利語聖典,是王舍城五百結集的原典。以語文的古老,證實他 們的三藏,是古老的、正統的佛說。與他們不同的,即使是阿含與廣律,也被看 [P161] 作後起的、改寫的。如這不過為了宣傳的目的,那末讓賣糖人去說他的糖甜吧! 如作為事實,作為是否佛說的標準,那是違反佛陀精神的,不能不表示反對。佛 制:「聽隨國俗言音學習佛說」。佛法是普應無礙的,不是神教式的執一而強同 的。以不同的言音來學習佛說,也是錫蘭律典所共說的。所以,無論釋尊與王舍 結集使用甚麼語文,佛教界並沒有標準的語文。億耳以阿磐地語誦『義品』,釋 尊是一樣的讚歎他!雅語,起初是恆河上流──西方系所使用的。釋尊不同情他 們的「佛法統一化」──雅語化,但並不反對他們以雅語學習佛說。這是佛世即 已如此,以雅語誦習佛說,不是後起的變化。傳說阿育王時代,華氏城因僧眾的 來自各地,語音隔礙,所以分用不同的語言誦戒,佛法即分為多部。在不同的環 境中,佛教適應不同文化,採用當地語文,確為佛法分部的重大原因。錫蘭的佛 教,從大陸來,起初是並不專為巴利語的。照錫蘭佛教徒自己的傳說:由於大寺 派與無畏山寺派相諍,大寺派始以巴利語寫定三藏,這是西元前一世紀的事。他 [P162] 們的想像,以為巴利語聖典,都由摩哂陀傳來。不知即使摩哂陀使用巴利語宏法 ,在當時口口相傳的狀況中,三藏的南傳,決不會出於一人的口授。其後,也還 有非巴利語的;西元四、五世紀間的覺音,始一律的改寫為巴利語。這在當時, 仍舊是大寺派的,而不是錫蘭佛教全體如此。我們相信,巴利語為古代的方言之 一;然以巴利語寫定三藏,在錫蘭也不算是太古了!我們如不打算效法神教徒, 不希望宗教獲得語文的特別支持(如婆羅門教以吠陀語為神的語言等),那末語 文不過是載道的工具而已。印度佛教語文的複雜性,與佛法語文化的種種問題, 是值得巴利語佛教者反省的!

  還有應該注意的:就是先見於文記的,並不就是先存在的。這像民間流行的 故事,有還沒有記錄的,但並不妨早已存在。他比近代發明而出版的,要早得多 。從這種意義去看佛法,在文字流行較遲的聖典,可以說在某時盛行,不能就此 指為後人懸想的產物!他的是否佛法,是否佛說,需要從種種方面去判決審定他 。後起的,可能早已存在,但我也不否認受有外來的影響,以及傳說而改變的成 [P163] 分。

  這還專在語文上說。其實,佛法的表現,音聲符號中,還有音樂歌唱,甚至 語言的情調;形象符號中,還有圖畫、建築、雕刻等,無不在有意無意中表現佛 法,影響佛弟子的思想。這些,又大多是象徵的、抒情的、比擬的。如不從表現 佛法的種種方式、種種關係中去把握佛法,而想專門在說與不說上去衡量佛法, 這真是佛法的不幸!這些,離佛二三千年的我們,確乎已不能親切的明確的容易 了解。對於這些問題,也許是不談為妙!倒不如把傳統的片面的見解──佛說, 覆述一遍,來得像樣而博得人的同情。不過,如想更充實的、更正確的了解佛法 ,使佛法從古人的糟粕中解放出來,那非從新的觀點──存在於現實世間的觀點 出發不可。從對象到認識,從認識到語言,從語言到文字,這表現佛法的不同形 式、不同階段中,有種種問題。承認了這點,就不會專憑佛口的說不說,用作現 存聖典的是否佛法的抉擇標準了! [P164]

  

三 從佛法的流行上說

  佛法的表現,是說明佛法出現在時空中。流行,是說明佛法在時空中的延續 、擴展與演變。釋尊的三業大用,映現在佛弟子的認識中,又構成佛弟子的三業 勝用。這表現佛法的事用的流行,有一必然而不可免的事實,即不能不有變化-- --我當然反對把他變成非佛法的。那保存舊有形態的佛教,就使是可能的,也必 然為依樣葫蘆的形式崇拜,是我佛的不肖子孫!如我們是黃帝的子孫,如果我們 現在的文化、經濟、人口、領土,一切是老樣子,這還有出息嗎?所以,不但不 知者可以再認識,錯知者應該修正,少知者應該綜合完成,應該發展而成為大眾 共知的佛教,這裡面需要變化。而且釋尊表現佛法的言教與事行,有釋尊不共獨 到的深見,也有印度文明所固有的成分。這其中,或是無條件的承襲,或是多少 修正而給以新的意義。或是契合於釋尊正覺的本懷,或是為了時地適應而姑且採 用的。佛在人間宏法,那就必然如此,不能不如此。這一切中,釋尊特唱的深見 [P165] 正行,應嚴格的住持,與高度的發揚。因襲印度文明的適應部分,如是姑且採用 的,那末時過境遷,雖確為佛口所親說,也應該革新或取消,否則將轉變為佛教 發展中的障礙物了!早期的印度佛教,值得我們尊重,他到底去佛不遠。但他不 一定比後代流行的佛法,適合於百年千年後的時代,適合於千里萬里外的環境! 從這佛法流行的觀點中,怎能以自以為然的佛說或不說,論斷他的是否佛法呢!

  這一極重要的問題,由於一般的缺乏「流行」的認識,引起的誤解不少。如 自稱原始的上座佛教者,他們以早期的佛教形態為佛說,佛法,而抹煞以後的正 常發展。甚至說:大乘是印度教徒改造佛教的成果。我曾與他們開玩笑說:這算 什麼?原始的上座佛教,不也充滿外道的氣味嗎?關於這,我想你們是知道的。 尼犍子外道以草木為有生命的,釋尊因此而不許壞生。印度人以樹木為鬼神的村 落,因此佛制不得自行砍伐。外道雨季安居,半月半月說戒,佛應當時人的請求 ,也制為半月誦戒與安居的制度。當時的外道出家,托缽乞食為生,所以佛教也 有這種出家的生活方式。從義理說:生死輪迴,解脫涅槃,業力,這不都是奧義 [P166] 書以來的外道常談嗎?從修行的方便說:不淨觀,數息觀,四禪,八定,三摩地 ,瑜伽,常時的外道,不都有大同小異的行持嗎!佛稱大雄,得一切智,外道不 也有自稱大雄,自稱得一切智的嗎?過午不食為齋,豈不是印度舊有的習俗嗎? 佛法,從印度宗教中發展而完成,又宏布佛法於印度,怎能不與印度外道有著深 切的關係!如說大乘為外道,怕外道不單是大乘吧!以大乘為非佛說的佛徒,應 起來論究這些問題!實則,佛法與非佛法,應重視佛陀獨到的正覺,重視從正覺 流出的佛陀真精神,佛陀三業大用的一貫特性。從大乘與學派的佛教,阿含與廣 律等而論究起來,大乘佛法的湧現,實為本著釋尊正覺內容而作新的適應。如說 :「正直捨方便,但說無上道」,這是揭露釋尊自證的本懷,而颺棄初期佛教的 方便──苦行外道為主機的適應性。然而佛法不能沒有適應世俗的方便,所以: 「更以異方便,助顯第一義」。從正覺本懷的宗趣中,攝取了適應樂行婆羅門為 主機的方便。從佛法的特質與佛陀的本懷說,從本生談等而來的大乘,是更正確 更深刻的開顯了佛法。這本是『阿含經』以來的一貫傾向。可惜自稱上座佛教的 [P167] 錫蘭學者,不大了解他自己!他是傾向大乘的一流,流入島國,而轉化為狹隘的 保守的佛教。他自身早就不大原始了!否則,如北方所傳的說一切有部,不許別 有小阿含,以本生談等為「傳說」、「文頌」。如大眾部等,不說王舍城結集論 藏,說阿毘達磨即是九部修多羅:這才是代表更原始的思想!

  還有,從根源的佛法,到流行的佛法,因了時地人的關係,必然的在分化而 又綜合,綜合而又分化的過程中。從起初的,混然未畫的一味佛法,到重重分化 ,「分分皆金」,可以說各得佛法的一體,但也可說各有所偏。因為他們都有自 己獨到的理解,各有新的適應,對佛法各有他的取捨輕重。這流行中的佛法,後 起者對於以先的佛法,抉擇他,綜合他,推演他。永遠的流行,就永遠在這樣的 過程中。眾生的根性不一,認識的佛法也不能一律,只能作到根本的同一。大體 一致,而不妨含攝得多樣性(世間是緣起的,緣起法就必然如此)。彼此間,可 以有新義,可以有針鋒相對的異義(或者一是一非,或者各說一邊,或者都不對 ),但求能根本的見地不錯,這一切都不妨是佛法。舉例說:孔子是儒學的大成 [P168] 者,但孔子以後,儒分為八。如荀子重禮樂文章,說性惡;孟子重性與天道,說 性善。可以說各有所偏,但都不妨是儒學。難道儒學或孔學,一定要孔子說過的 嗎?佛法表現於佛陀的三業中,也表現於佛弟子的流行中,佛法決不即是佛說。 這點,過去的佛弟子,早已說得明白:「佛法有五人說」;「一切微妙善語,皆 是佛法」;「入佛法相」,名為佛法。雖然因此而佛法在不斷的流行中,構成龐 大的聖典,後來或不免變質。但這只怪我們的了解不夠,怪得誰呢?古代的佛法 與佛說,本來不一定要出於佛口。只要學有淵源,合於佛法不共世學的大原則, 就夠了。這無論是標為佛說,或弟子說,應作如理的尋思,本不能無條件的引用 為權威的教證,不妨加以抉擇的,所以說「智者能取能捨」。

  佛法,本來不限於佛說,所以「大乘非佛說」,可說是似通非通的話!修菩 薩道,成無上正等覺,這是任何佛弟子所不能否認的。如錫蘭傳來的『解脫道論 』,說到菩薩以慈悲心,修習圓滿十波羅蜜多;依此而圓滿四處──諦、施、寂 、慧,而圓滿定慧,而圓滿佛地。以慈心修十波羅蜜,豈不是與聲聞行不同?如 [P169] 以為這是說種種大乘經非佛口親說。這有什麼意義?『阿含』與廣律中,不也一 樣有非佛說的嗎?我們知道,初期集成的『阿含經』,原有一合理的意見,即佛 法是不限於佛說的。佛弟子間的自相問答,或與外道辯論,甚至傳說的梵天、帝 釋等說,既無釋尊在場,也不曾經過釋尊的審定,都編集在『阿含經』中。淺狹 的聲聞佛教者,相信他們的經律是佛說,是王舍城結集的聖典。不知道『阿含經 』中,即含有佛涅槃後的教說。如『增壹阿含經』中,那羅陀比丘為文荼王說法 。在他們的傳說中,這也不能不承認後起的增編!佛時的弟子,佛後的弟子的教 說,編入契經中,這本是『阿含經』以來的一貫作風。

  這種開明而合理的原則,不久即被歪曲,以為佛法都是釋迦親說的,什麼都 得加上「如是我聞:一時,佛在某處」。於是乎,不能如舍利弗那樣的,於七日 中以種種文義,稱性發揮佛說的一字一句,還是等於佛說。不能如初期聖典那樣 的,坦白的說是佛弟子說。必需解說為「佛所加持」的,「佛所印定」的,「佛 所預記」的。這因為,在習俗的觀念中,以佛法與佛(口親)說為同一。這種情 [P170] 形,不但大乘經的編集者如此,『長阿含經』中,也即有這種明顯的例子。如『 梵動經』、『大本緣經』,明明為佛與弟子共相議論的集成,卻解說為:先由弟 子共論,佛再為他們說。由於習俗的以佛法為佛說,非看作佛所親說,不足以起 人信仰,所以聲聞法中,明明為佛弟子集成的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,也得高推為 佛說。聲聞學派中,大眾系的多聞部、施設部,分別說系的法藏部、飲光部(其 實各部都有這些事),明明為佛二三世紀成立的,必說部主是佛的及門弟子,新 從雪山來,從阿耨達池來,傳布他們所親聞於佛說的佛法。混佛法為佛說,引起 種種非歷史的傳說,但這早就是聲聞學者的常套,大乘學者不過繼承這種作風而 已!這些,在聲聞法是佛說,在菩薩法中,難道即不是佛說嗎!

  或者以為:大乘經所說的佛說,菩薩說,缺乏歷史的價值。其實,印度就是 不重視歷史的民族。釋尊的創教,本崛起於印度的(沒有教主的)民族宗教中, 樹立人格感召的聖者的宗教。但他流行於印度,受印度文化的特性影響,所以除 南方的錫蘭,北方的罽賓區的佛教,略有事跡可尋而外,佛教又重復陷入民族的 [P171] 形式,淡褪了歷史的痕跡。部分的聲聞經,與一切大乘經(起初還依傍史實,後 來即索性不在乎),已是佛教流行中佛教時代意識的表現,是佛教界──一部分 或大部分人的共同心聲。這如印度教的典籍,四吠陀而後,又流出梵書、奧義書 、隨聞經等一樣;僅能推論他為編集於何時何地,屬於某些學派的集出,決不能 看作個人的作品,看作某人的偽撰。神教者以為這一切是神意所啟示的,佛教即 解說為一切是佛說的。集成於印度文化中的佛教聖典(阿含與廣律,也不能例外 ),如連他的性質都不明白,想以是佛說與非佛說來衡量他,懷疑大乘經為一切 是後人的懸想產物,說他缺乏歷史的價值,豈非天大的笑話!

  說起缺乏歷史的價值,『阿含經』與廣律,早就包羅得這種成分,而且是不 少。舉幾則顯見的例子來說吧!這對於大乘是否佛說,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的正確 認識。去佛不久,由於佛法在口口相傳中(初期聖典還沒有編集完成),各處的 比丘們,都在傳說他的「親聞佛說」,或「展轉傳來」的佛法。不知道他所傳的 ,到底是否佛說(這已是混佛說與佛法為一),於是有以經、律、法相、戒── [P172] 四事,集眾公決的勘辨真偽法(見於摩得勒迦)。在史實考證的觀點,這已太嫌 不夠,不可避免的會以佛弟子說為佛說的(這可能是極合佛法的,也可能多少變 化的)。依廣律說:如大家確信這展轉傳來的真是佛說(佛法),而不知在那裡 說,那末,不妨說在王舍城的竹園說,舍衛城的祇園說,或六大城隨說一處就好 了。如不知為誰說,那末,比丘,即不妨說是為阿難說;國王,即不妨說是為頻 婆沙羅王說,為波斯匿王說;長者,即不妨說是為須達多說。『阿含經』與廣律 中的說處與聽眾,一部分的來源,就是如此。特別如本生談,誰能精確的考定, 佛在那裡說,為誰說?菩薩往昔行因的所在地,廣律說,這是過去的事情,說是 迦尸國的波羅奈就得了。有關的國王,說是梵授王就得了。事實上,這只是老和 尚們(「先軌範師」、「耆舊諸師」)的傳說如此!這可見,初期的聖典,自稱 王舍城結集的原始聖典,早就如此。大乘經無非繼承這種作風,發展得更成為民 族宗教型的聖典罷了!生活於印度文化中的印度的佛弟子,他們能契會這種精神 ,所以信受一切大乘經為佛說,而不被限於「佛說」而自拘的。印度佛教的開展 [P173] ,是怎樣的自由而活潑!在中國,在錫蘭,一般都不能理解這種印度文化特性, 以佛說為佛口親說。於是乎,是呢,全盤接受;不是呢,根本取消。再不能有深 確的認識,不能把握核心,不能抉擇取捨而作新的適應了。近代的中國佛徒,愚 昧而動搖,連老祖家風都神聖視之,想他們在全體佛法中,抉擇佛法的真實,頂 天立地的殺活自由,真是過分的奢望了!你們是大乘佛教的信解者,我不能不告 訴你們大乘經的性質是什麼!

  在古代流行的佛法上看,大體上有守舊與創新的兩派。有注重歸納、演繹的 ,也有注重直覺的。他們所採的態度,不外推演、抉擇、攝取三類。推演是根據 舊說,加以分析或引申的;這裡面,就有舊說所不曾說破的,略說而沒有廣說的 東西。抉擇,是從不同的舊說中,分別他的了義不了義,假名說實相說,真實與 方便,正確與不當。這抉擇的狂風,常颺棄了那些輕浮不實的,現實所不需要的 東西。抉擇的巨浪,常使佛教的重心轉易,代以新的時代(三者中,抉擇才真是 革命性的)。攝取,這或者是在自宗的根本見地上,貫攝了佛法內別宗的見解; [P174] 或是在佛法的見地上,融攝了世俗的學術、風俗或者其他,這出入可大了!這三 者,都可以用,也應該用。因為固有的佛法,需要詳明、發揮。佛法是一味而普 應的,是隨眾生的根性所及而影現的,這自然需要抉擇他的真義,抉擇佛陀的本 懷,使影像的佛法,更逼近本質的佛法。佛法需要面面充實,不能因學者的分化 而割裂。他需要新的適應,怎麼可以不講求攝取?這都可以是佛法,但推演、抉 擇、攝取得不當,都可以成為錯誤的。這三者,作大體的分別:抉擇是時代的開 創者,振古復興,更非此不可!惟有抉擇,才能使我們有生氣,把握固有的精粹 ,颺棄那些糠。但用得不當,就會黑白顛倒,成為黃鍾毀棄,瓦釜雷鳴的現象 。至於推演的窮精微,融攝的極廣大,是出現在抉擇而確立某一根本思想系以後 。他是發展,但如不保持基本的原則、精神,不照顧一貫的體系,那推演勢必走 上繁瑣、纖巧、枝離、衰老;融攝更可怕的走上邪正不分,是非不辨。看來是不 斷的創新,其實是畸形的病態發展,加速的滅亡。我所說的佛法流行,就是從變 的觀點,從史的演化去觀察。歷史需要考真偽,但這與古董的鑑別不同,特別是 [P175] 因為佛法是無限錯綜、複雜的大流行。就是偽作(其實多是時代意識從無意識中 形成的),其中並非沒有思想上的淵源,有他的時代背景,也就是某一時代一部 分人思潮的敘述。所以,並不能就此斷定他的是不是。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, 看出他前後的一貫性,種種中的共通性;看出他的演化傾向,是向上,或者停滯 ,或者墮落。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,探索他的精髓,使他在新的時代中流行!

  惟有在這樣的觀點下,才能說「大乘是否佛說」,大乘的開展是否確當。

  

四 從學派的分裂看大乘

  現在要開始討論大乘了。佛世,當然沒有後期的大乘經典,可以說大乘經非 釋迦佛親說。但菩薩道──修菩薩行,下度眾生,上求佛果的思想,應該存在, 也就是大乘是佛說、是佛法。關於菩薩道,釋尊自己,就是一個不需要解說的事 實。這菩薩道的思想,在佛教界醞釀,從學派的分裂中,一天天明朗強化起來。 佛滅百年中的吠舍離結集,開始了耆年上座與青年大眾的分流。從傳說上看,這 [P176] 是律重根本與適應,和律務瑣細與保守的爭執(十事非法說)。等到阿輸迦王時 代的分爭,是聲聞未了與聲聞究竟的爭執(五事非法說)。這都是大乘思想在發 揚,所以我稱之為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。追溯得更古些,阿難與迦葉,富樓那與 迦葉的爭論,都意味著菩薩傾向的潛流了!起初,沿恆河東岸,以吠舍離為中心 的東方系,演化為大眾部,與西方系的上座們抗衡。傳說大眾部中有大乘經,這 自然不容易證實。但從大眾系的本宗同義看來,像佛身無漏,佛壽無量,佛威力 無邊,一音說一切法,一念知一切法,關於佛菩薩聖德的讚揚,也就是大乘思想 的法性身論,可說是他們唯一著力的地方。在流轉還滅的解說上,像心性本淨, 見空成聖,也是大乘的心要所在。所以起初不必有大乘經,但大乘法的基本要義 ,已相當完備了。到了迦王時代,大天更展開揚大抑小的爭論。大眾系的教化區 ,漸漸的向南方移入。東方的央伽多羅,傳說有大乘經。摩訶迦旃延到摩訶剌陀 ,大天到摩醯沙漫陀羅;凡是大眾學派所到達的,都是大乘盛行的根源地。案達 羅的學者,傳說他們用南印的方言集錄大乘經。總之,大乘法的最初傳宏努力者 [P177] ,是大眾系的聖者們。這一個傾向,飛快的展開。在佛元二世紀的迦王時代,西 方的上座系,有一分人傾向大眾而接近了,這就是中印的分別說系。這一系,流 行在大陸上的,像化地、飲光、法藏部,不論是分裂的緣起,聖典的內容(古人 也判法藏部律的分通大乘),都接近大眾系。特別是三世紀中印法難以後,大眾 系與大陸分別說系的關涉更深。西方的上座系,不久又分為犢子與說一切有兩系 。犢子系以拘舍彌為中心而分化到恆河流域,也有進入大眾系的故鄉,所以他也 傾向大乘。如文殊師利為釋迦的老師,犢子部即與大眾部有一致的傳說。真常唯 心論的完成,與他也很有關係。說一切有系中,流出重經的譬喻師,他的思想是 傾向大眾分別說的。譬喻尊者,從健陀羅到羯槃陀。這一線,像烏仗那,通過泊 米爾,到西域的斫句迦、于闐,都是後代大乘的盛行地。譬喻大師世友,不也稱 為菩薩嗎?根本說一切有部律,不也說善財是賢劫菩薩;舍利子說法,有很多人 發菩提心嗎?又有重禪的瑜伽師,他們好談自證,思想自由得多。像僧伽羅剎, 彌妒路尸利,都傳說是菩薩。惟有迦溼彌羅的重論派,才比較上與菩薩道無緣。 [P178] 從聲聞學派的分流上看,菩薩道可說是大眾系初唱,因佛法的普及大眾(菩薩, 在家的更多)而發揚。但以佛陀行果為讚仰的對象,生起佛何人哉,我何人哉, 有為者亦若是的自尊心;在時代要求下,逐漸形成菩薩道的佛法,這幾乎是一切 學派的共同傾向。所以不久即瀰漫全印,為一切學派先見者所賞識,這焉能看為 少數人的臆說?看為空中樓閣,說他完全是後人的偽造?至少,我不敢閉起眼睛 ,這樣的抹煞事實。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期,各派的學者,有的專修聲聞行果; 有的讚仰佛陀行果,自修依然是聲聞道;有的外現聲聞身,內秘菩薩行。聲聞道 與菩薩,雖不無矛盾,但大體上是互相依重而和合的。不過,從事菩薩道的研求 與實行者,大眾分別說系,比較的多數吧。在北方,一切有部的譬喻師,都是與 大乘有關的。佛元四世紀以後,菩薩道更盛,才漸次移入菩薩本位的時代佛教, 那已是南方案達羅王朝,與北方貴霜王朝的時代了!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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