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『空之探究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第四章 龍樹──中道緣起與假名空性之統一

一 龍樹與龍樹論

  龍樹Na^ga^rjuna菩薩,對空義有獨到的闡揚,為學者所宗仰,成為印度大乘的一大流。 在中國,或推尊龍樹為大乘八宗的共祖。印度佛教史上,龍樹可說是釋尊以下的第一人!但龍 樹的傳記,極為混亂,主要是『楞伽經』中,「證得歡喜地,往生極樂國」的那位龍樹,梵語 Na^ga^hvaya,應譯為龍叫、龍名或龍猛,與Na^ga^rjuna──龍樹,是根本不同的。多氏『印度佛 教史』說:南方阿闍黎耶龍叫Na^ga^hvaya,真實的名字是如來賢Tatha^gata-bhadra,闡 揚唯識中道,是龍樹的弟子(1)。月稱Candraki^rti的『入中論』,引『楞伽經』,又引『大雲 經』說:「此離車子,一切有情樂見童子,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,轉為苾芻,其名曰龍,廣宏我 教法,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」(2)。這位本名一切有情樂見的,也是「龍名」,月稱誤以為『中論 』的作者龍樹了。與『大雲經』相當的,曇無讖Dharmaraks!a所譯的『大方等無想經』說: 「一切眾生樂見梨車,後時復名眾生樂見,是大菩薩、大香象王,常為一切恭敬供養、尊重讚嘆 [P202](3)。大香象的象,就是「龍」 (或譯「龍象」)。為一切尊重讚歎,也與『楞伽經』的「吉祥 大名稱」相當。這位龍叫,弘法於(西元三二0──)旃陀羅崛多Candragupta時代,顯然 是遲於龍樹的。傳說為龍樹弟子(?);那時候,進入後期大乘,如來藏、佛性思想,大大的流 傳起來。

  鳩摩羅什Kuma^raji^va譯出的『龍樹菩薩傳』,關於龍樹出家修學,弘法的過程,這樣(4) 說:

   「入山,詣一佛塔,出家受戒。九十日中,誦三藏盡,更求異經,都無得處」。 「遂入雪山,山中有塔,塔中有一老比丘,以摩訶衍經典與之」。 (欲)「立師教戒,更造衣服,令附佛法而有小異」。 「大龍菩薩……接之入海。於宮殿中,開七寶藏,發七寶華函,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 法授之。龍樹受讀,九十日中,通解甚多。……龍樹既得諸經一相,深入無生,二忍具足 。龍還送出,於南天竺大弘佛法」。 「去此世以來,至今始過百歲。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,敬奉如佛」。

  龍樹青年出家時,佛像初興。佛的舍利塔,代表三寶之一的佛,為寺院的主要部分。大乘行 者總稱佛塔及附屬的精舍為塔,聲聞行者總稱為精舍、僧伽藍,其實是一樣的。所以龍樹在佛塔 [P203] 出家,就是在寺院中出家。出家,都是在聲聞佛教的各部派寺院中出家,所以先讀聲聞乘的三藏 。其後,又在雪山的某一佛寺中,讀到了大乘經典。雪山,有大雪山、小雪山,都在印度西北。 初期大乘是興起於南方,而大盛於北方的。北方的大乘教區,是以烏仗那Udya^na山陵地帶 為中心,而向東、西山地延申的;向南而到犍陀羅Gandha^ra(5)。『小品般若經』說:「後五 百歲時,般若波羅蜜當廣流布北方」(6)。晚出的薩陀波崙Sada^pararudita求法故事,眾香城就 是犍陀羅。眾香城主,深入大乘,書寫『般若經』恭敬供養,可看出大乘在北方的盛況。龍樹在 雪山佛寺中,讀到大乘經,是可以論定為史實的。

  龍樹有「立師教戒,更造衣服」的企圖。我以為,問題是大乘佛教,雖離傳統的聲聞佛教, 獨立開展,但重法而輕律儀,所以大乘的出家者,還是在部派中出家受戒,離不開聲聞佛教的傳 統,這是龍樹想別立大乘僧團的問題所在。可能為了避免諍執,或被責為叛離佛教,這一企圖終 於沒有實現。在傳說中,說他有慢心,那是不知佛教實況的誤會。

  龍樹入龍宮取經,傳說極為普遍。龍樹在龍宮中,讀到更多的大乘經,「得諸經一相」,「 一相」或作「一箱」。所得的經典,傳說與『華嚴經』有關。我曾有『龍樹龍宮取經考』(7),論 證為:龍樹取經處,在烏荼Ud!ra,今奧里薩Orissa地方。這裡,在大海邊,傳說是婆樓 那Varun!!a龍王往來的地方。這裡有神奇的塔,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得來的。這裡是『華嚴經』 [P204] 「入法界品」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,有古塔廟。所以龍樹於龍宮得經,應有事實的成分 ,極可能是從龍王的祠廟中得來的。後來龍叫七次入海的傳說,也只是這一傳說的誇張。烏荼, 在(東)南印度,當時屬於安達羅Andhra的娑多婆訶S/a^tava^hana王朝。龍樹在南印度 弘法,受到娑多婆訶王朝某王的護持,漢譯有『龍樹菩薩勸誡王頌』(共有三種譯本),名為『 親友書』,就是寄給娑多婆訶國王的。依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,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。從龍樹在 雪山區佛寺中研讀大乘,對北方也不能說沒有影響。總之,龍樹弘法的影響,是遍及全印度的。 依『大唐西域記』,龍樹晚年住在國都西南的跋羅末羅山Bhra^managiri,也就在此山去世。

  『龍樹菩薩傳』說:「去此世以來,始過百歲」。依此,可約略推見龍樹在世的年代。『傳 』是鳩摩羅什於西元五世紀初所譯的,羅什二十歲以前,學得龍樹學系的『中』、『百』、『十 二門論』。二十歲以後,長住在龜玆。前秦建元「十八年九月,(苻)堅遣驍騎將軍呂光,…… 西伐龜玆及烏耆」。龜玆被攻破,羅什也就離龜玆,到東方來(8)。建元十八年,為西元三八二年 。『龍樹傳』的成立,一定在三八二年以前;那時,龍樹去世,「始過百年」,已有一百零年了 。所以在世的時代,約略為西元一五0──二五0年,這是很壽長了。後來傳說「六百歲」等, 那只是便於那些後代學者,自稱親從龍樹受學而已。

  龍樹的著作,據『龍樹傳』說:「廣明摩訶衍,作優波提舍十萬偈。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 [P205] ,大慈方便論五千偈,中論五百偈,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。又造無畏論十萬偈,中論出其中」 (9)。西藏所傳,『中論』釋有『無畏論』,或說是龍樹的自釋:「造無畏論十萬偈,中論出其中 」,就是依此傳說而來的。龍樹壽很高,大乘佛教由此而大大的發揚,有不少著作,論理是當然 的,現依漢譯者略說。

  龍樹的論著,可分為三類:一、西藏傳譯有『中論』 (頌),『六十頌如理論』,『七十空 性論』,『迴諍論』,『大乘破有論』,稱為五正理聚。漢譯與之相當的,1.『中論』頌釋,有 鳩摩羅什所譯的青目釋『中論』;唐波羅頗迦羅蜜多羅Prabha^karamitra所譯,分別明(清 辨Bha^vaviveka)所造的『般若燈論』;趙宋惟淨所譯的,安慧Athiramati所造的『大乘中 觀釋論』──三部。2.後魏毘目智仙Vimoks!aprajn~a^r!s!i與瞿曇(般若)流支Gautamaprajn~a^ruci 共譯的『迴諍論』。3.宋施護Da^napa^la所譯的『六十頌如理論』;及4.『大乘破有 論』。5.『七十空性論』,法尊於民國三十三年(?),在四川漢藏教理院譯出。這五部,都是 抉擇甚深義的。鳩摩羅什所譯的『十二門論』;瞿曇般若流支譯的『壹輸盧迦論』,都屬於抉擇 甚深義的一類。二、屬於菩薩廣大行的,有三部:1.『大智度論』,鳩摩羅什譯,為「中本般若 」經的釋論。僧叡序說:「有十萬偈,……三分除二,得此百卷」(10)。『論』的後記說:「論初 品三十四卷,解釋(第)一品,是全論具本,二品以下,法師略之,……若盡出之,將十倍於此 [P206](11),這部『般若經』的釋論,是十萬偈的廣論,現存的是略譯。有的說:這就是『龍樹菩薩傳 』所說:「廣明摩訶衍,作優波提舍十萬偈」。2.『十住毘婆沙論』,鳩摩羅什譯。這是『十地 經』──『華嚴經』「十地品」的釋論,共一七卷,僅釋初二地。此論是依『十地經』的偈頌, 而廣為解說的。3.『菩提資糧論』,本頌是龍樹造,隋達摩笈多Dharmagupta譯。三、唐義 淨譯的『龍樹菩薩勸誡王頌』;異譯有宋僧伽跋摩Sam!ghavarman的『勸發諸王要偈』;宋 求那跋摩Gun!avarman的『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』。這是為在家信者說法,有淺有 深,有事有理,自成一例。

  西藏所傳的,是後期中興的龍樹學。在佛教史上,龍樹與弟子提婆A^ryadeva以後,龍樹 學中衰,進入後期大乘時代(12)。到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與無著Asan%ga、世親Vasubandhu 同時的僧護Sam!gharaks!ita門下,有佛護Buddhapa^lita與清辨,龍樹學這才又盛大起來 。後期的龍樹學,以「一切法皆空」為了義說,是一致的,但論到世俗的安立,不免是各說各的 。如佛護的弟子月稱Candraki^rti,是隨順說一切有部Sarva^stiva^din的;清辨是隨順經部 Sautra^ntika的;後起的寂護S/a^ntiraks!ita,是隨順大乘瑜伽Yoga^ca^ra的。世俗安立的 自由擇取,可說適應的不同,也表示了無所適從。這由於後期的龍樹學者,只知龍樹所造的『中 論』等五正理聚,但五正理聚抉擇甚深空義,而略於世俗的安立。龍樹為大乘行者,抉擇甚深空 [P207] 義,難道沒有論菩薩廣大行嗎!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由鳩摩羅什傳來的,有『般若經』(二萬二 千頌本」的釋論──『大智度論』,『華嚴經』「十地品」的釋論──『十住毘婆沙論』。這兩部 龍樹論,是在甚深義的基石上,明菩薩廣大行;對於境、行、果,都有所解說,特別是聲聞與菩 薩的同異。龍樹曾在北方修學;『大智度論』說到聲聞學派,特重於說一切有系。龍樹學與北方 (聲聞及大乘般若)佛教的關係極深,宏傳於北方,很早就經西域而傳入我國。北印度的佛教, 漸漸的衰了。後起的佛護、清辨,生於南方;在中印度學得中觀學,又弘傳於南方。這所以西藏 所傳的後期中觀學,竟不知道『大智度論』等。世俗安立,也就不免無所適從了!近代的部分學 者,由於西藏沒有『大智度論』,月稱、清辨等沒有說到『大智度論』等,而『大智度論』論文 ,也有幾處可疑,因此說『大智度論』不是龍樹造的。我以為,簡譯全書為三分之一的『大智度 論』,是一部十萬偈的大論。『大智度論』的體例,如僧叡『序』所說:「其為論也,初辭擬之 ,必標眾異以盡美;卒成之終,則舉無執以盡善」(13)。這與『大毘婆沙論』的體例:「或即其殊 辯,或標之銓評」(14),非常近似。這樣的大部論著,列舉當時(及以前)的論義,在流傳中,自 不免有增補的成分,與『大毘婆沙論』的集成一樣。如摭拾幾點,就懷疑全部不是龍樹論,違反 千百年來的成說,那未免太輕率了!無論如何,這是早期的龍樹學。

  
註【32-001】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)。 [P208]
註【32-002】『入中論』卷二(漢藏教理院刊本二──三)。
註【32-003】『大方等無想經』卷五(大正一二•一一00上)。
註【32-004】『龍樹菩薩傳』(大正五0•一八四上──一八五中)。
註【32-005】拙作『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』(四五四)。
註【32-006】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四(大正八•五五五中)。
註【32-007】『龍樹龍宮取經考』『妙雲集』『佛教史地考論』二一一──二二一)。
註【32-008】『高僧傳』卷二(大正五0•三三一中)。
註【32-009】『龍樹菩薩傳』(大正五0•一八四下)。
註【32-010】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釋論序』(大正二五•五七中)。
註【32-011】『大智度論』(大正二五•七五六下)。
註【32-012】中國舊傳:提婆的弟子羅羅跋陀羅Ra^hulabhadra,「以常樂我淨釋八不」,顯然已傾向於『大般 涅槃經』(前分)的「如來藏我」了。西藏傳說:羅羅跋陀羅弟子,有羅羅密多羅Ra^hulamitra ,再傳弟子龍友Na^gamitra,龍友的弟子僧護。西元三世紀末以下,約有一百年,龍樹學是衰 落了;雖說傳承不絕,實沒有卓越的人物,中國佛教界,竟不知他們的名字。
註【32-013】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釋論序』(大正二五•五七上)。
註【32-014】『出三藏記集』卷一0(大正五五•七四上)。 [P209]

  

二 『中論』與『阿含經』

  論書,有「釋經論」,「宗經論」。釋經論,是依經文次第解說的。有的以為:如來應機說 法,所集的經不一定是一會說的,所以不妨說了再說,也不妨或淺或深。有的以為:如來是一切 智人,說法是不會重複的,所以特重先後次第。『大智度論』與『十住毘婆沙論』,是釋經論而 屬於前一類型的,有南方(重)經師的風格;與(重)論師所作的經釋,如無著Asan!ga的 釋經論,體裁不同。宗經論,是依一經或多經而論究法義,有阿毘達磨abhidharma傳統的 ,都是深思密察,審決法義,似乎非此不可。『中論』是宗經論,但重在抉擇深義。其實,論書 還有「觀行論」一類,以觀行(止觀)為主。『中論』二十七品,每品都稱為「觀」,所以古稱 『中論』為中觀。如僧肇『物不遷論』說:「中觀云:觀方知彼去,去者不至方」(1)。『中論』 是宗經論,以觀行為旨趣,而不是注重思辨的。龍樹Na^ga^rjuna所學,綜貫南北、大小,而 表現出獨到的立場。現在論究龍樹的空s//u^nya, s/u^nyata^義,以『中論』為主,這是後期中觀 學者所共通的;以『大智度論』等為助,說明『中論』所沒有詳論的問題。

  『中論』開宗明義,是: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:能說是因 緣;善滅諸戲論」(2)。『中論』所要論的,是因緣,(新譯為緣起prati^tya-samutpa^da,是八 [P210] 不的緣起;八不的緣起,就是中道madhyama^-pratipad。八不緣起的含義,可說與『般若經 』相同;而以緣起為論題,以八不來闡明,卻不是『般若經』的。我以為:「中論是阿含經的通 論;是通論阿含經的根本思想,抉擇阿含經的本意所在」。「中論確是以大乘學者的立場,確認 緣起、空、中道為佛法的根本深義。……抉發阿含的緣起深義,將佛法的正見,確樹於緣起中道 的磐石」(3)。這一理解,我曾廣為引證,但有些人總覺得『中論』是依『般若經』造的。這也難 怪!印度論師──『順中論』、『般若燈論』等,已就是這樣說了。我也不是說,『中論』與『 般若經』無關,而是說:龍樹本著「般若法門」的深悟,不如有些大乘學者,以為大乘別有法源 ,而肯定為佛法同一本源。不過一般聲聞學者,偏重事相的分別,失去了佛說的深義。所以就『 阿含經』所說的,引起部派異執的,一一加以遮破,而顯出『阿含經』的深義,也就通於『般若 』的深義。從前所論證過的,現在再敘述一下(4)

  一、『中論』的歸敬頌,明八不的緣起。緣起是佛法不共外道的特色,緣起是離二邊的中道 。說緣起而名為「中」(論),是『阿含』而不是『般若』。中道中,不常不斷的中道,如『雜 阿含經』說:「自作自覺[受],則墮常見;他作他覺[受],則墮斷見。義說、法說,離此二邊,處於 中道而說法,所謂此有故彼有,此起故彼起,……」(5)。不一不異的中道,如『雜阿含經』說: 「若見言命即是身,彼梵行者所無有;若復見言命異身異,梵行者所無有。於此二邊,心所不隨 [P211] ,正向中道,賢聖出世如實不顛倒正見,謂緣生老死,……緣無明故有行」(6)。不來不出的中道 ,如『雜阿含經』說:「眼生時無有來處,滅時無有去處。……除俗數法,俗數法者,謂此有故 彼有,此起故彼起」(7)。中道的不生不滅,『阿含經』約無為──涅槃說(8)。涅槃是苦的止息、 寂滅,在『阿含經』中,是依緣起的「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而闡明的。以八不說明中道的 緣起說,淵源於『雜阿含經』說,是不庸懷疑的!

  二、『中論』所引證的佛說,多出於『阿含經』。1.「觀本際品」說:「大聖之所說,本際 不可得」,出於『雜阿含經』說:「無始生死,……長夜輪迴,不知苦之本際」。「無始生死」 的經說,龍樹引歸「何故而戲論,謂有生老死」的空義(9)。2.「觀行品」說:「如佛經所說,虛 誑妄取相」。以有為諸行,由妄取而成的虛誑[妄],以涅槃為不虛誑;龍樹解說為:「佛說如是事 ,欲以示空義」(10)。3.「觀有無品」說:「佛能滅有無,於化迦旃延,經中之所說,離有亦離無 」。此出於『雜阿含經』說:「世間有二種依,若有、若無。……世間集如實正知見,若世間無 者不有(離無);世間滅如實正知見,若世間有者無有(離有):是名離於二邊,說於中道」(11) 。離有無二邊的緣起中道,為『中論』重要的教證。4.「觀四諦品」說:「世尊知是法,甚深微 妙相,非鈍根所及,是故不欲說」。這如『增壹阿含經』說:「我今甚深之法,難曉難了,難可 覺知,……設吾與人說妙法者,人不信受,亦不奉行。……我今宜可默然,何須說法」(12)。各部 [P212] 廣律,在梵天請法前,也有此「不欲說法」的記錄。5.「觀四諦品」說:「是故經中說:若見因 緣法,則為能見佛,見苦集滅道」,如『稻經』說(13)。見緣起即見法(四諦),如『中阿含』 『象跡喻經』說(14)。6.「觀涅槃品」說:「如佛經中說:斷有斷非有」。這是『雜阿含經』說: 「盡、離欲、滅、息、沒已,有亦不應說,無亦不應說。……離諸虛偽[戲論],得般涅槃,此則佛 說」(15)

  三、『中論』凡二十七品。『青目釋』以為:前二十五品,「以摩訶衍說第一義道」,後二 品「說聲聞法入第一義道」(16);『無畏論』也這樣說。然依上文所說,緣起中道的八不文證,及 多引『阿含經』說,我不能同意這樣的判別。『中論』所觀所論的,沒有大乘法的術語,如菩提 心,六波羅蜜,十地,莊嚴佛土等,而是「阿含」及『阿毘達磨」的法義。『中論』是依四諦次 第的,只是經大乘行者的觀察,抉發『阿含經』的深義,與大乘深義相契合而已。這不妨略為分 析:一、「觀(因)緣品」觀緣起的集無所生;「觀去來品」觀緣起的滅無所去。這二品,觀緣 起的不生(不滅),(不來)不去,總觀八不的始終;以下別觀。二、「觀六情品」,「觀五陰 品,「觀六種[界]品」,即觀六處、五蘊、六界,論究世間──苦的中道。三、「觀染染者品」 ,觀煩惱法;「觀三相品」,觀有為──煩惱所為法的三相。「觀作作者品」,「觀本住品」, 「觀然可然品」,明作者、受者不可得。與上二品合起來,就是論究惑招生死,作即受果的深義 [P213] 。四、「觀本際品」,明生死本際不可得,「觀苦品」,明苦非自、他、共、無因作,而是依緣 生。「觀行品」,明諸行的性空。「觀合品」,明三和合觸的無性。「觀有無品」,明緣起法非 有非無。「觀縛解品」,從生死流轉說到還滅,從生死繫縛說到解脫。「觀業品」,更是生死相 續的要事。從「觀染染者品」以來,共十二品,論究世間集的中道。五、「觀法品」,明「知法 入法」的現觀。六、「觀時品」,「觀因果品」,「觀成壞品」,明三世、因果與得失,是有關 修證的重要論題。七、「觀如來品」,明創覺正法者。八、「觀顛倒品」,觀三毒、染淨、四倒的無 性。「觀四諦品」,明所悟的諦理。「觀涅槃品」,觀涅槃無為、無受的真義。從「觀法品」到 此,論究世間集滅的中道。九、「觀十二因緣品」,正觀緣起。「觀邪見品」,遠離邪見。這二 品,論究世間滅道的中道。

  『中論』與「阿含經』的關係,明確可見。但『阿含』說空,沒有『中論』那樣的明顯,沒 有明說一切法空。說種種空,說一切法空的,是初期大乘的『般若經』。『般若經』說空,主要 是佛法的甚深義,是不退菩薩所悟入的,也是聲聞聖者所共的。『阿含經』說法的方便,與『般 若經』有差別,但以空寂無戲論為歸趣,也就是學佛者的究極理想,不可說是有差別的。龍樹的 時代,佛法因不斷發展而已分化成眾多部派,部派間異見紛紜,莫衷一是。『中論』說:「若人 說有我,諸法各異相,當知如是人,不得佛法味」!「淺智見諸法,若有若無相,是則不能見, [P214] 滅見安隱法」(17)。聲聞各部派,或說有我有法,或說我無法有;或說一切法有,或說部分有而部 分無。這樣的異見紛紜,與『阿含經』義大有距離了!所以『中論』引用『阿含經』說,抉擇遮 破各部派(及外道)的妄執,顯示佛法的如實義。如(第十八)「觀法品」,法dharma是 聖者所覺證的(18)。「觀法品」從觀「無我我所」而契入寂滅,正是『阿含經』義。品末說:「不 一亦不異,不常亦不斷,是名諸世尊,教化甘露味。若佛不出世,佛法已滅盡,諸辟支佛智,從 於遠離生」(19)。上一偈,總結聲聞法,下一偈是出於無佛世的辟支佛;二乘聖者,都是這樣悟入 法性的。所以,或以為前二十五品明大乘第一義,後二品明聲聞第一義,是我所不能贊同的。又 如(第二十四)「觀四諦品」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;若無空義者,一切則不成」(20)。 依空而能成立的一切法,出世法是四諦──法,四果──僧,佛,也就是三寶;世間法是生死的 罪福業報。總之,依『阿含經』說,遮破異義,顯示佛說的真義,確是『中論』的立場。當然這 不是說與大乘無關,而是說:『中論』闡明的一切法空,為一切佛法的如實義,通於二乘;如要 論究大乘,這就是大乘的如實義,依此而廣明大乘行證。所以,龍樹本著大乘的深見,抉擇『阿 含經』(及「阿毘達磨論」)義,而貫通了『阿含』與『般若』等大乘經。如佛法而確有「通教 」的話,『中論』可說是典型的佛法通論了!

  
註【33-001】『肇論』(大正四五•一五一上)。 [P215]
註【33-002】『中論』卷一(大正三0•一中)。
註【33-003】拙作『中觀今論』(『妙雲集』『中觀今論』一八、二四)。
註【33-004】參閱拙作『中觀今論』(『妙雲集』『中觀今論』一八──二三)。『中觀論頌講記』『妙雲集』『中觀論 頌講記』四三──四六)。
註【33-005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二(大正二•八五下)。
註【33-006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二(大正二•八四下)。
註【33-007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三(大正二•九二下)。
註【33-008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二(大正二•八三下)。
註【33-009】『中論』卷二(大正三0•一六上、中)。『雜阿含經』卷一0(大正二•六九中)。
註【33-010】『中論』卷二(大正三0•一七上)。
註【33-011】『中論』卷三(大正三0•二0中)。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二(大正二•八五下)。
註【33-012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三上)。『增壹阿含經』卷一0(大正二•五九三上──中)。
註【33-013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四下)。『佛說稻經』(大正一六•八一六下)。
註【33-014】『中阿含經』(三0)『象跡喻經』(大正一•四六七上)。
註【33-015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五中)。『雜阿含經』卷九(大正二•六0上)。
註【33-016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六中)。 [P216]
註【33-017】『中論』卷二(大正三0•一五下)。又卷一(大正三0•八上)。
註【33-018】『中論』「觀法品」,漢譯『般若燈論』與『大乘中觀釋論』,品名相同;而西藏所傳,月稱注本作 「觀我品」,無畏等作「觀我法品」,「法」的古義,有些人是忘失了!
註【33-019】『中論』卷三(大正三0•二四上)。
註【33-020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三上)。

  

三 『中論』 之中心思想

  『中論』所要闡明的,是中道madhyama^-pratipad的緣起prati^tya-samutpa^da。『 論』初的歸敬偈,就充分的表示了,如說: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 出:能說是因緣[緣起],善滅諸戲論,我稽首禮佛,諸說中第一」(1)。佛所開示的教法,在世間一 切學說中,是最上第一的。佛說的所以最上第一,不是別的,是佛說的因緣──緣起說。佛依緣 起說法,能離一切戲論而寂滅,這是不共世間學的,所以說:「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」。緣 起為佛法宗要,是各部派所公認的,但解說不一。龍樹Na^ga^rjuna所要闡揚的,是不生不滅 等「八不」的緣起,也就是中道的緣起。『雜阿含經』所說:「處中說法」,「宣說中道」,就 是不落二邊──一見、異見、常見、斷見等的緣起。闡明不落二邊的緣起,所以名為『中論』。 [P217]

  中道的緣起說,為佛法宗要。闡明這一要義,龍樹是通過空s/u^^nyata^義而顯揚出來的, 如(2)說:

   1. 「由一切諸法,自性皆是空,諸法是緣起,無等如來說」。 2.「諸說空、緣起、中道為一義:無等第一語,敬禮如是佛」。

  1.是『七十空性論』,明一切法是空,一切法是緣起。2.是『迴諍論』,列舉了空、緣起、 中道三名,而表示為同一內容。這兩部龍樹論,都表示了空與緣起的關係。說得更完備的,如『 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三中)說:

   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。未曾有一法,不從因緣生,是故 一切法,無不是空者」。

  緣起法為什麼是離二邊的中道?因為緣起法是空的。在『阿含經』中,空是無我我所,也就 是離我見、我所見的。假名──施設prajn~apti,雖也是『阿含經』所說過的,但顯然由於部 派的論究而發展;為了『般若經』的一切但是假名,所以『中論』將緣起、空、假名、中道統一 起來。不過龍樹學的宗要,說空說假名,而重點還是中道的緣起說。空以離一切見為主,與離二 邊見的中道相同,所以在緣起即空、即假、即中道下,接著說:「未曾有一法,不從因緣生,是 故一切法,無不是空者」。結歸於一切空,也就是歸於中道。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,論破當時各 [P218] 部派(及外道)的異見;著重離見的空──中道,正是『阿含』與『般若經』義。如來說法,宗 趣在此,所以『中論』結讚說:「瞿曇大聖主,憐愍說是法,悉斷一切見,我今稽首禮」(3)。 以下,依緣起、假名、空、中道,一一的分別加以論究。

  
註【34-001】『中論』卷一(大正三0•一中)。
註【34-002】『菩提道次第廣論』卷一七所引(漢藏教理院刊本三二上)。毘目智仙等所譯『迴諍論』,作「空自體 因緣、三一中道說,我歸命禮彼,無上大智慧」(大正三二•一五上)。
註【34-003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九中)。

  

四 緣起──八不緣起

  『中論』依緣起prati^tya-samutpa^da而明即空s/u^^nyata^的中道madhyama^-pratipad 。空是離諸見的,「下本般若」確是這樣說的:「以空法住般若波羅蜜,……不應住色若常若無 常,……若苦若樂,……若淨若不淨,……若我若無我,……若空若不空」 (受等同此說)(1)。 但經文說空,多約涅槃超越說,或但名虛妄無實說。依緣起說中道,「下本般若」末後才說到, 如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九(大正八•五七八下)說:

   「須菩提!般若波羅蜜無盡,(如)虛空無盡故,般若波羅蜜無盡。……色無盡故,是生 [P219] 般若波羅蜜;受、想、行、識無盡故,是生般若波羅蜜。須菩提!菩薩坐道場時,如是觀 十二因緣,離於二邊,是為菩薩不共之法」。

  『阿含經』說,佛是順逆觀十二緣起而成佛的。「下本般若」末後,正是說明菩薩坐道場, 得一切智(智)的般若正觀。不落二邊(中道)的緣起,『般若經』說是「如虛空不可盡」。但 如虛空不可盡,經上也約五蘊、十二處等說,所以不能說是以緣起來闡明中道,因為在『般若經 』的歷法明空中,緣起與蘊、處、界、諦、道品等一樣,只是種種法門的一門而已。

  中道的緣起說,出於『雜阿含經』。「阿含經」是以因緣來明一切法,作為修行解脫的正見 。經中的用語,並不統一:或說因hetu;或說緣pratyaya;或雙舉因緣,如說「二因二 緣,起於正見」(2);或說四名,「何因nida^nam!、何集samudaya、何生ja^tikam!、 何轉」pabhavam!生起義(3)。這些名詞,是同一意義的異名。當然,名字不同,在文字學者 解說起來,也自有不同的意義。因緣,原是極複雜的,所以佛弟子依經義而成立種種因緣說。如 南傳赤銅鍱部Ta^mras/a^t!i^ya『發趣論』的二十四緣;流行印度本土的,分別說Vibhajyava^din 系『舍利弗阿毘曇論』的十因十緣;說一切有部Sarva^stiva^din『發智論』的六因、四緣 ;大眾部 Maha^sa^m!ghika也立 「先生、無有等諸緣」(4)。在不同安立的種種緣中,因緣 hetupratyaya、次第緣anantara-pratyaya、(所)緣緣a^lambana-p.、增上緣adhipati-p. [P220] ──四緣,最為先要,也是 『般若經』與龍樹論所說的。此外,『雜阿含經』提到了緣起 prati^tya-samutpa^da,pat!icca-samuppa^da與緣生(或譯「緣所生」、「緣已生」 prati^tya-samutpanna,pat!icca-samuppanna(5),同時提出而分別解說,當然是有不同意義的,如『阿毘 達磨法蘊足論』卷一一引經(大正二六•五0五上)說:

   「云何緣起?謂依此有(故)彼有,此生故彼生,謂無明緣行,……如是便集純大苦蘊。 苾芻當知!生緣老死,若佛出世,若不出世,如是緣起,法住、法界。……乃至無明緣行 ,應知亦爾」。 「云何名為緣已生法?謂無明、行、識、名色、六處、觸、受、愛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, 如是名為緣已生法。苾芻當知!老死是無常,是有為,是所造作,是緣已生,盡法,沒法 ,離法,滅法。生……無明亦爾」。

  緣起與緣生,同樣的是無明、行等十二支,而意義卻顯然不同。緣生法,是無常滅盡的有為 法,是緣已生──從緣所生的果法。而緣起,是佛出世也如此,佛不出世也如此的。「法住法界 」,是形容緣起的。『相應部』經作:「法定、法住,即緣性」idappaccayata^(6);緣性,或 譯為相依性。『法蘊足論』所引經,下文還說到:「此中所有法性、法定、法理、法趣,是真、 是實、是諦、是如,非妄、非虛、非倒、非異」(7)。這些緣起的形容詞,使大眾部Maha^sa^m!ghika [P221] 一分,及化地部Mahi^s/a^saka等說:緣起是無為(8);『舍利弗阿毘曇論』也這樣說。 這是離開因果事相,而論定為永恆不變的抽象理性。然依『雜阿含經』,佛為須深Susi^ma 所說,緣起應該是不能說是無為的。『雜阿含經』卷一四(大正二•九七中──下)說:

   「須深!於意云何?有生故有老死,不離生有老死耶?須深答曰:如是,世尊!有生故有 老死,不離生有老死。如是生,……有無明故有行,不離無明而有行耶?須深白佛:如是 ,世尊!有無明故有行,不離無明而有行」。 「佛告須深:無生故無老死,不離生滅而老死滅耶?須深白佛言:如是,世尊!無生故無 老死。不離生滅而老死滅。如是乃至無無明故無行,不離無明滅而行滅耶?須深白佛:如 是,世尊!無無明故無行,不離無明滅而行滅」。 「佛告須深:作如是知、如是見者,為有離欲惡不善法,乃至身作證具足住不?須深白佛 :不也,世尊!佛告須深:是名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。

  須深出家不久,聽見有些比丘們說:「生死已盡,……自知不受後有」,卻不得禪定(9),是 慧解脫prajn~a^-vimukti阿羅漢。須深聽了,非常疑惑。佛告訴他:「彼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 」。慧解脫阿羅漢,沒有深定,所以沒有見法涅槃dr!s!t!idharma-nirva^n!a的體驗,但正確而深 刻的知道:「有無明故有行,不離無明而有行」;無無明故無行,不離無明滅而行滅」 (餘支 [P222] 例此)。這是正見依緣起滅的確定性──法住智,而能得無明滅故行滅,……生滅故老死滅的果 證。這樣的緣起──依緣而有無、生滅的法住性,怎能說是無為呢!又如『長阿含』的『大緣方 便經』,說一切有部編入『中阿含』,名『大因經』,也就是『長部』的『大緣經』Maha^nida^na-suttanta 。經文說明「緣起甚深」,而被稱為nida^na──尼陀那;尼陀那就是「為因 、為集、為生、為轉」的「因」。從這些看來,緣起是不能說為無為的。所以說一切有部等,不 許「有別法體名為緣起,湛然常住」(10),而是「無明決定是諸行因,諸行決定是無明果」(11)。 如經中說緣起是法住dharma-sthitata^,dhammat!t!hitata^,法住是安住的,確立而不可改易的 ;緣起是法定dharma-niya^mata^,dhamma-niya^mata^,法定是決定而不亂的;緣起是法界 dharma-dha^tu,dhamma-dha^tu,界是因性(緣性)。這樣,緣起與緣生,都是有為法,差別 在:緣起約因性說,緣生約果法說。緣起是有為,在世俗的說明中,龍樹論顯然是與說一切有部 相同的。依我的理解,如來或說因,或說緣等,只是說明依因緣而有(及生),也就依因緣而無 (及滅),從依緣起滅,闡明生死集起與還滅解脫的定律。如馬勝As/vajit為舍利弗S/a^riputra 說偈:「諸法從緣起,如來說是因,彼法因緣盡,是大沙門說」(12)。「諸法從緣起」,『四分 律』作「若法所因生」,與『赤銅鍱部律」相合;『五分律』作「法從緣生」;『智度論』譯為 「諸法因緣生」(13)。所說正是緣起的集與滅,除『根本說一切有部律』 (『智度論』的「諸法因 [P223] 緣生」,可能為緣起的異譯)以外,分別說系律,都沒有說是「緣起」,可見本來不一定非說緣 起不可的。為了闡明起滅依緣,緣性的安住、決定性,才有緣起與緣生的相對安立,而說「緣起 甚深」。阿毘達磨論師,著重於無明、行等內容的分別,因、緣的種種差別安立,而起滅依於因 緣的定律,反而漸漸被漠視了! 「下品般若」說到了緣起甚深,如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七(大正八•五六七上──中)說:

   「如然燈時,……非初焰燒,亦不離初焰;非後焰燒,亦不離後焰。……是(燈)炷實燃」。 「是因緣法甚深!菩薩非初心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亦不離初心得;非後心得阿耨多羅 三藐三菩提,亦不離後心而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。

  「是因緣法甚深」,玄奘譯為:「如是緣起理趣甚深」。在『阿含經』中,緣起是約眾生生 死的起滅說,身外的一切,也被解說為緣起,所以立「內緣起」及「外緣起」,如『稻經』與 『十二門論』所說(14)。以無明、行等生滅說緣起,是有支的緣起;聖道的修行得果,如所引的『 般若經』說,可說是聖道的緣起。佛法,達到了一切依緣起的結論。菩薩是發菩提心,修菩提行 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果的。但發心、修行在前,得菩提果在後,前心、後心不能說是同時的 ,那怎麼能依因行(前心)而得後心的果呢?經上舉如火焰燒燈炷的比喻,來說明緣起的甚深。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不能說是(因行)前心;也不離前心,沒有修行的前心,是不可能得果 [P224] 的。不能說是後心,如只是後心一念,那裡能得果?當然也不能離後心而得果。這樣,前心、後 心的不即不離,依行得果,是緣起的因果說。『般若經』文,接著說「非常非滅」的意義。這裡 ,約如幻的因果說緣起;緣起即空(空的定義是:「非常非滅」),可從統貫全經而抉發出來。 不過,在文句繁廣的『般若經』中,這樣的緣起深義的明文,只是這樣的一點而已!

  龍樹以緣起顯示中道,肯定的表示緣起法為超勝世間,能得涅槃解脫的正法,如『中論』卷 三(大正三0•二四上)說:

   「若法從緣生,不即不異因,是故名實相,不斷亦不常。 不一亦不異,不常亦不斷,是名諸世尊,教化甘露味」。

  從緣所生的,是果法,果法不即是因(不一),也不異於因(不異)。果法並不等於因,所 以不是常的;但果不離因,有相依不離的關係,所以也就不斷。不一不異,不常不斷,是一切法 的如實相。約教法說,那是如來教化眾生,能得甘露味──涅槃解脫味的不二法門。依緣起法說 不一不異,不常不斷,是『阿含經』所說的。一切法是緣起的,所以龍樹把握這緣起深義,闡明 八不的緣起,成為後人所推崇的中觀派。

  佛說的緣起,是「諸說中第一」,不共世間(外道等)學的。但佛教在部派分化中,雖一致 的宣說緣起,卻不免著相推求,緣起的定義,也就異說紛紜了。大都著重依緣而生起,忽略依緣 [P225] 而滅無。不知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」,固然是緣起;而「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,也 還是緣起。『雜阿含經』正是這樣說:「有因有緣集世間,有因有緣世間集;有因有緣滅世間, 有因有緣世間滅」(15)。佛的緣起說,是通於集與滅的。這不妨略論緣起prati^tya-samutpa^da 的意義。緣起是佛法特有的術語,應該有他的原始意義。但原義到底是什麼?由於「一字界中有 多義故」,後人都照著自宗的思想,作出不同的解說。佛教界緣起「字義」的論辯,其實是對佛 法見解不同的表示。如『大毘婆沙論』師,列舉了不同的五說,卻沒有評定誰是正義(16)。世親 Vasubandhu『俱舍論』的正義是:「由此有法,至於緣已,和合昇起,是緣起義」。又舉異 說:「種種緣和合已,令諸行法聚集昇起,是緣起義」(17)。依稱友Yas/omitra的論疏,異說 是經部師室利羅多S/ri^ra^ta所說(18)。『順正理論』的正義是:「緣現已合,有法昇起,是緣起 義」(19)。清辨Bhavya,Bha^vaviveka的『般若燈論』說:「種種因緣和合(至•會) 得起, 故名緣起」(20)。『中論』的月稱Candraki^rti釋『明顯句論』,與世親『俱舍論』說相同(21)。 覺音Buddhaghos!a的『清淨道論』,也有對緣起的解說(22)。鳩摩羅什Kuma^raji^va早期傳 來我國的龍樹學,緣起的字義,極可能是「種種因緣和合而起」。如著名的「空假中偈」,原語 緣起,譯作「眾緣所生法」(羅什每譯作「因緣生法」)。在『大智度論』中,「眾緣和合假稱 」;「眾法和合故假名」(23);「因緣和合生」,更是到處宣說。「眾緣和合生」,似乎與『般若 [P226] 燈論』說相近。其實,文字是世俗法,含義有隨時隨地的變化可能。龍樹的「緣起」字義,是探 求原始的字義而說?還是可能受到當時當地思想的影響?或參綜一般的意見,而表達自己對佛說 「緣起」的見解呢?我以為,論究龍樹的緣起,從緣起的字義中去探討,是徒勞的。從龍樹論去 理解,龍樹學是八不中道的緣起論。中道的緣起說,不落兩邊,是『阿含』所固有的。通過從部 派以來,經大乘『般若』而大成的──「空性」、「假名」的思想開展,到龍樹而充分顯示即空 、即假的緣起如實義(所以名為『中論』)。一切是緣起的:依緣起而世間集,依緣起而世間滅 。『相應部』說:緣起「是法定、法確立(住),即相依性」(24)。相依性idappaccayata^,或 譯「緣性」,「依緣性」。『雜阿含經』與之相當的,是「此法常住、法住、法界」(25)。界 dha^tu也是因義,與「依緣性」相當。所以如通泛的說,緣起是「依緣性」。一切是緣起的, 即一切依緣而施設。

  『中論』等遮破外道,更廣破當時的部派佛教,這因為當時佛教部派,都說緣起而不見緣起 的如實義,不免落於二邊。近代的學者,從梵、藏本『中論』等去研究,也有相當的成就,但總 是以世間學的立場來論究,著重於論破的方法──邏輯、辨證法,以為龍樹學如何如何。不知龍 樹學只是闡明佛說的緣起,繼承『阿含』經中,不一不異(不即不離)、不常不斷、不來不去、 不生不滅(不有不無)的緣起;由於經過長期的思想開展,說得更簡要、充分、深入而已。如『 [P227] 雜阿含經』,否定外道的自作、他作、自他共作、非自非他的無因作──四作,而說「從緣起生 」(26)。『中論』的「觀苦品」,就是對四作的分別論破(27)。一切法從緣起生,所以「觀(因)緣 品」說:「諸法不自生,亦不從他生,不共、不無因,是故知無生」。(28)『中論』歸結於無生, 也就是緣生,如『無熱惱請問經』說:「若從緣生即無生」(29)。又如有與無二見,『中論』「觀 有無品」,是引『刪陀迦旃延經』而加以破斥的(30)。「觀涅槃品」也遮破涅槃是有、是無:「如 佛經中說,斷有斷非有,是故知涅槃,非有亦非無」(31)。但世人又執涅槃是亦有亦無,或說是非 有非無,所以又進一步遮破,而破是有,是無,是亦有亦無,是非有非無──四執。其實,遮破 四句,是『阿含經』舊有的,如:有邊,無邊,亦有邊亦無邊,非有邊非無邊;常,無常,亦常 亦無常,非常非無常;去,不去,亦去亦不去,非去非不去;我有色,我無色,我亦有色亦無色 ,我非有色非無色(32)。種種四句,無非依語言,思想的相對性,展轉推論而成立。又如「觀如來 品」說:「非陰非離陰,此彼不相在,如來不有陰,何處有如來」(33)?觀我(我與如來,在世俗 言說中,有共同義)與五陰,「不即、不離、不相在」,是『雜阿含經』一再說到的。即陰非我 ,離陰非我,這是一、異──根本的二邊;不相在是我不在陰中,陰不在我中。這四句,如約五 陰分別,就是二十句我我所見。由於世人的展轉起執,『中論』又加「我(如來)不有陰」,成 為五門推求。到月稱Candraki^rti時代,大抵異說更多,所以又增多到七門推求。 [P228]

  緣起,依依緣性而明法的有、無、生、滅。有是存在的,無是不存在,這是約法體說的。從 無而有名為生,從有而無名為滅(也是從未來到現在名生,從現在入過去名滅),生與滅是時間 流中的法相。緣起法的有與生,無與滅,都是「此故彼」的,也就是依於眾緣而如此的。「此故 彼」,所以不即不離,『中論』等的遮破,只是以此法則而應用於一切。一般的解說佛法,每意 解為別別的一切法,再來說緣起,說相依,這都不合於佛說緣起的正義,所以一一的加以遮破。 隨世俗說法,不能不說相對的,如有與無,生與滅,因與果,生死與涅槃,有為與無為等。佛及 佛弟子的說法,有種種相對的二法,如相與可相,見與可見,然(燃)與可然,作與所作,染與 可染,縛與可縛等。如人法相對,有去與去者(來與住例此),見與見者,染與染者,作與作者 ,受與受者,著與著者。也有三事並舉的,如見、可見、見者等。這些問題,一般人別別的取著 ,所以不符緣起而觸處難通。『中論』等依不即不離的緣起義,或約先後,或約同時,一一的加 以遮破。遮破一切不可得,也就成立緣起的一切,如「觀四諦品」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 成」(34)。「觀十二因緣品」,說明苦陰[蘊]的集與滅外,『中論』又這樣(35)說:

   1.「因業有作者,因作者有業,成業義如是,更無有餘事」。 2.「如是顛倒滅,無明則亦滅;以無明滅故,諸行等亦滅」。 3.「 今我不離受,亦不即是受,非無受、非無,此即決定義」。 [P229] 4.「是故經中說:若見因緣法,則為能見佛,見苦集滅道」。

  『中論』所顯示的、成立的一切法,是緣起的,不能依世俗常談去理解,而是「八不」── 不生、不滅、不常、不斷、不一、不異、不來、不出的緣起,也就是要從即空而如幻、如化的去 理解緣起法,如『中論』(36)說:

   1.「如幻亦如夢,如乾闥婆城,所說生住滅,其相亦如是」。 2.「如世尊神通,所作變化人;如是變化人,復變作化人。如初變化人,是名為作者;變 化人所作,是則名為業。諸煩惱及業,作者及果報,皆如幻與夢,如炎亦如響」。 3.「色聲香味觸,及法體六種,皆空如炎、夢,如乾闥婆城。如是六種中,何有淨不淨? (淨與不淨)猶如幻化人,亦如鏡中像」。 4.「五陰常相續,猶如燈火炎」。

  緣起的世間法,如幻、如化;出世的涅槃,「受諸因緣故,輪轉生死中,不受諸因緣,是名 為涅槃」(37),也是依緣起的「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」而成立。說到如來,是「我」那樣的五 種求不可得,而也不能說是沒有的,所以說:「邪見深厚者,則說無如來」(38)。總之,如來與涅 槃,從緣起的「八不」說,是絕諸戲論而不可說的:「如來性空中,思惟亦不可(非世俗的思辯 可及)……如來過戲論,而人生戲論」;「諸法不可得,滅一切戲論,無人亦無處,佛亦無所說 [P230](39)。如從八不的緣起說,那如來與涅槃,都如幻、如化而可說了,這就符合了『摩訶般若波羅 蜜經』所說:「我說佛道如幻、如夢,我說涅槃亦如幻、如夢。若當有法勝於涅槃者,我說亦復 如幻、如夢」(40)

  
註【35-001】『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』卷一(大正八•五四0中)。
註【35-002】『增壹阿含經』(一五)「有無品」(大正二•五七八上)。
註【35-003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二(大正二•一四上)。
註【35-004】『般若燈論」卷一(大正三0•五五上)。
註【35-005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一(大正二•八四中──下)。『相應部』(一二)「因緣相應」(南傳一三•三六──三八)。
註【35-006】『相應部』(一二)「因緣相應」(南傳一三•三六)。
註【35-007】『阿毘達磨法蘊足論』卷一一(大正二六•五0五上)。
註【35-008】『異部宗輪論』(大正四九•一五下、一七上)。
註【35-009】『相應部』(一二)「因緣相應」,「不得禪定」作「不得五通」。通是依禪定而發的,所以雖所說 各別而大義相合(南傳一三•一七六──一七九)。
註【35-010】『阿毘達磨俱舍論」卷九(大正二九•五0中)。
註【35-011】『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』卷二三(大正二七•一一六下)。 [P231]
註【35-012】『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』卷二(大正二三•一0二七下)。
註【35-013】『四分律』卷三三(大正二二•七九八下)。『赤銅鍱部律』「大品」(南傳三•七三)。『五分律』卷一 六(大正二二•一一0中)。『大智度論』卷一一(大正二五•一三六下)。
註【35-014】『大乘稻經』(大正一六•八二四上)。『十二門論』(大正三0•一五九下──一六0上)。
註【35-015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二(大正二•一二下)。
註【35-016】『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」卷二三(大正二七•一一七下──一一八上)。
註【35-017】『阿毘達磨俱舍論』卷九(大正二九•五0中、下)。
註【35-018】山口益•舟橋一哉共著『俱舍論之原典解明』所引(二一五)。
註【35-019】『阿毘達磨順正理論』卷二五(大正二九•四八一上)。
註【35-020】『般若燈論』卷一(大正三0•五一下)。
註【35-021】山口益譯『中論釋』一(七)。
註【35-022】『清淨道論』(南傳六四•一五六──一六三)。
註【35-023】『大智度論』卷三五(大正二五•三一八中)。
註【35-024】『相應部』「因緣相應」(南傳一三•三七)。
註【35-025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一(大正二•八四中)。
註【35-026】『雜阿含經』卷一二(大正二•八六上──中)。又卷一四(大正二•九三下)。 [P232]
註【35-027】『中論」卷二(大正三0•一六中──一七上)。
註【35-028】『中論』卷一(大正三0•二中)。
註【35-029】『菩提道次第廣論』卷一九引經(漢藏教理院刊本四九下)。舊譯『弘道廣顯三昧經』卷二說:「緣生彼 無生」,是同本異譯(大正一五•四九七中)。
註【35-030】『中論』卷三(大正三0•二0中)。
註【35-031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五中)。
註【35-032】前三類四句,出十四不可記,如『雜阿含經』卷三四(大正二•二四五下)。我有色等四見,如『長阿 含經』(二一)『梵動經』說(大正一•九二下)。
註【35-033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二九下)。
註【35-034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三上)。
註【35-035】『中論』:1.卷二(大正三0•一三上)。2.卷四(大正三0•三二上)。3.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七上)。4. 卷四(大正三0•三四下)。
註【35-036】『中論』:1.卷二(大正三0•一二上)。2.卷三(大正三0•二三中──下)。3.卷四(大正三0•三一中) 。4.卷四(大正三0•三八下)。
註【35-037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五中)。
註【35-038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0下)。 [P233]
註【35-039】『中論』卷四(大正三0•三0下)。又卷四(大正三0•三六中)。
註【35-040】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卷八(大正八•二七六中)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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