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『中國禪宗史──從印度禪到中華禪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第二節 東山門下的種種相

  南宗、北宗、淨眾宗、宣什宗的開法(一般的傳禪方便)已如上所說。再從不同方面,論究 各宗的特色,內在關聯與演化。

  

 戒與禪

  各宗開法的戒禪並舉,當然是上承道信的法門。淨眾與宣什的開法,都採取當時的 傳戒儀式,但以方等懺法,代替了受菩薩戒。方等懺法的內容,包含了禮佛、歸依、發願、懺悔 等部分;宣什還保持了受戒的傳香,但到底多少變了。北宗是戒禪合一的,直說菩薩戒「以佛性 為戒」,而接著說:「一念淨心,頓超佛地」。這正如『梵網經盧舍那佛說菩薩心地戒品』(大 [P157] 正二四•一00三下──一00四上)說:

   「金剛寶戒,是一切佛本源,一切菩薩本源,佛性種子。一切眾生皆有佛性,一切意識, 色心,是情是心,皆入佛性中」。 「眾中受佛戒,即入諸佛位,位同大覺已,真是諸佛子」。

  南宗的『壇經』,「受無相戒」;「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」,而引「菩薩戒經云:戒(原誤 作我)本源自性清淨」,以證明「識心見性,自成佛道」。戒禪的合一,比北宗更明徹些。

  神秀弟子普寂,也戒禪並重。他在臨終時教誨門人,如李邕(天寶元年──七四二立)『大 照禪師碑銘』(全唐文卷二六二)說:

   「尸波羅蜜是汝大師,奢摩他門是汝依止。當真說實語,自證潛通。不染為解脫之因,無 取為涅槃之會」。

  神會是慧能弟子,他的開法記錄,如燉煌本『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」(此下簡 稱」(『壇語』)(神會集二二五──二二七)說:

   「知識!既一一能來,各各發無上菩提心」。 「一一自發菩提心,為知識懺悔,各各禮佛」。 「各各至心懺悔,令知識三業清淨」。 [P158]

  神會在洛陽「每月作壇場」,就是每月一次的定期開法傳禪。內容有發菩提心,禮佛,懺悔 等。發菩提心,是菩薩戒的根本。這可見慧能與神秀弟子,還都是戒禪合一。但到八世紀下半世 紀,道一、希遷、無住,都只專提「見本性為禪」了。

  

 金剛經與起信論

  達摩以『楞伽經』印心,而所傳的「二入四行」,含有『維摩』與『般若 經』義。到道信,以「楞伽經諸佛心第一」,及『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』,融合而制立「入道 安心要方便」。在東山法門的弘傳中,又漸為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』及『大乘起信論』所替代。 或者說達摩以四卷『楞伽』印心,慧能代以『金剛經』,這是完全不符事實的。

  現存的『壇經』,確曾說到(大正四八•三四0上──中):

   「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,即得見性。……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,心開悟解」。

  『壇經』確乎勸人持『金剛經』;在慧能自述得法因緣中,也一再提到『金剛經』,如(大 正四八•三三七上、三三八上)說:

   「見一客讀金剛經,慧能一聞,心迷便悟。……(弘忍)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,即 得見性」。 「五祖夜至三更,喚慧能(入)堂內,說金剛經。慧能一聞,言下便悟」。

  然『壇經』所說的主要部分──「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」,正是道信以來所承用的『文殊所 [P159] 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,並非「金剛般若」。如『壇經』(大正四八•三四0上)說:

   「摩訶般若波羅蜜,最尊最上第一,無住無去無來,三世諸佛從中出」。

  接著,對這四句(似乎是成語)加以解說。『壇經』是弘揚「摩訶般若波羅蜜」的,弟子神 會的『南宗定是非論』(神會集二九七)卻改為:

   「金剛般若波羅蜜,最尊最勝最第一,無生無滅無去來,一切諸佛從中出」。

  神會這一部分,本名『頓悟最上乘論』,極力讚揚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』。廣引『金剛般若 經』,『勝天王般若經』,『小品般若經』,而一切歸於『金剛經』,並發願弘揚(神會集二九七 ──三一一)。神會極力讚揚『金剛般若經』,改摩訶般若為金剛般若;在『神會語錄』中,自達 摩到慧能,都是「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」而傳法的。這可見專提『金剛般若經』的,不是慧能, 是慧能的弟子神會。因此,似乎不妨說:『壇經』有關『金剛經』部分,是神會及其弟子所增附 的。

  其實,禪者以『金剛般若經』代替『文殊說般若經』,並不是神會個人,而是禪宗,佛教界 的共同趨向。以禪宗來說:代表神秀的『大乘無生方便門』,在開示「離念門」時,首先說:

   「一切相總不得取,x(疑「所」字)以金剛經云: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」。

  「離念門」的「看淨」(一切不可得),也是依於『金剛經』的無相。「開智慧門」是以『 [P160] 法華經』「開示悟入佛之知見」為主的。但在『法華經』外,又舉『大方廣佛華嚴經』,『金剛 經』為「智慧經」。以『金剛經』為「般若經」的代表,原是北宗所共同的。又如弘忍的再傳, 玄賾子淨覺,「起神龍元年(七0五),在懷州太行山,……注金剛般若理鏡一卷。……後開 元十五年(七二七)……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,流通法界」(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序)。這都是神 會到中原弘法以前,北宗已重視『金剛經』的證據。特別是『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』「李知非略 序」所說:

   「秀禪師,道安禪師,賾禪師,此三大師同一師學,俱忍之弟子也。其大德三十餘年居山 學道,早聞正法,獨得髻珠,益國利人,皆由般若波羅蜜而得道也」。

  三十餘年居山學道的「大德」,是弘忍。從弘忍由般若波羅蜜而得道,說到淨覺「注金剛般 若理鏡」,「注心經」;弘忍的「般若波羅蜜」,是被看作『金剛般若經』及『心經』的。這樣 ,『壇經』說(弘忍)「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,即得見性」,不是沒有可能的事。

  原則的說,一切般若部經典,意趣是終歸一致的。『金剛經』闡明無相的最上乘說,又不斷 的校量功德,讚歎讀誦受持功德,篇幅不多,是一部適於持誦流通的般若經,非其他大部的,或 專明深義的可比。自鳩摩羅什譯出以來,早就傳誦於佛教界了。『金剛經』在江南的廣大流行, 與開善智藏有關。據『續僧傳』卷五「智藏傳」,智藏因受持『金剛經』而得延壽的感應,道宣 [P161] (大正五0•四六六中)說:

   「於是江左道俗,競誦此經,多有徵應。乃至于今,日有光大,感通屢結」。

  智藏卒於普通三年(五二二)。二十九歲時持『金剛經』延壽,為四八六年。以「勝鬘馳譽 」的智藏,持誦宣講『金剛經』,從此而江南盛行;到道宣作僧傳時(貞觀年間),流行得更為 普遍。天臺智顗,嘉祥吉藏,牛頭法融,都有『金剛經』的疏注。在北方,從菩提流支(五0八 頃來中國)以來,不斷的譯出『金剛經』論,受到義學者的重視。禪者重視『金剛經』而可考的 ,有武德元年(六一八),住蒲州(今山西永濟縣)仁壽寺的普明,如『續僧傳』卷二0(大正五 0•五九八下)說:

   普明「日常自勵戒本一遍,般若金剛二十遍。……寫金剛般若千餘部;請他轉五千餘遍」 。

  『金剛經』的流行,越來越盛,特別是玄宗開元二十三年(七三五),『御注金剛般若波羅 蜜經』,「詔頒天下,普令宣講」。神會在那時候,也就適應時機,專提『金剛般若經』了。玄 宗為『金剛經』作注,足見『金剛經』流行的深入人心,或從北宗禪者重視『金剛經』而來。從 佛教界的普遍流傳,南宗與北宗都重視『金剛經』來說,弘忍在東山(六五二──六七五),慧 能在嶺南(六六七──七一三),「勸道俗持金剛經」,並非不可能的。『金剛經』終於代表了 [P162] 一切般若經(『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在內),為禪者所重,不只是與最上乘無相法門相 契合,更由於長短適中,廣讚受持功德,易於受持。神會推重『金剛經」,甚至說六代傳燈,都 是依說『金剛經』見性,那就不免過分誇張了!

  道信融合了『楞伽經』與『文殊說般若經』。然東山門下的北宗,多少偏重於『楞伽』,如 『楞伽師資記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八九下)說:

   「蒙(弘忍為)示楞伽義云:此經唯心證了知,非文疏能解」。 「我(弘忍)與神秀論楞伽經,玄理通快」。

  玄賾作『楞伽人法志』,淨覺作『楞伽師資記』,都是以『楞伽』為心要的(『大通碑銘』 也說,神秀「持奉楞伽,遞為心要」)。然值得注意的,如神秀五方便──『大乘無生方便門』 ,廣引聖典,竟沒有引用『楞伽』。原來東山門下,『楞伽經』已漸為『大乘起信論』所替代了 。『大乘無生方便門』的主要方便──「離念門」,標「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,一念淨心,頓 超佛地」,而引『起信論』的:「所言覺義(者),謂心體離念。……心常住故,名究竟覺」, 以「總彰佛體」的「離念」 「淨心」。北宗的燈史『傳法寶紀序』,首引『起信』「論云:一切 法從本以來,……故名真如」。及「證發心者,謂淨心地,……名為法身」。在這『起信論』文 後,再引『楞伽經』說。『楞伽師資記』序也先引『起信論』的真如門,『楞伽經』的五法,『 [P163] 法句經』,然後序述自己對禪悟的見地。法如、神秀,玄賾門下,自承『楞伽』正統的,都這樣 的以『起信論』為先要。『宗鏡錄』卷九七(大正四八•九四0上)說:

   「弘忍大師云:……但守一心,即心真如門」。

  東山法門重視『起信論』的心真如門,神秀才引用心生滅門的本覺(離念心體)。這一情形 ,南宗下的神會引經,當然重在『般若』、『維摩』、『涅槃』,但也引『起信論』以證明「無 念為宗」。如『壇語』(神會集二四0、二四七)說:

   「馬鳴云;若有眾生觀無念者,則為佛智。故今所說般若波羅蜜,從生滅門頓入真如門」 。

  神秀立「離念門」,慧能說「無念為宗」,這都與『起信論』有關,如『論』(大正三二•五七 六上……中)說:

   「若離於念,名為得入」。 「若有眾生觀無念者,則為向佛智」。

  離念與無念,在『起信論』原義,可能沒有太大的差別。神秀與慧能的禪門不同,不如說: 神秀依生滅門,從始覺而向究竟;慧能依生滅門的心體本淨,直入心真如門。總之,『楞伽經』 為『起信論』所代,『摩訶般若經』為『金剛般若經』所代,是神秀與慧能時代的共同趨勢。後 [P164] 來『楞嚴經』盛行,『楞伽經』再也沒有人注意了。如以為慧能(神會)以『金剛經』代替了『 楞伽經』,那是根本錯誤的!

  

 一行三昧與禪

  關於「一行三昧」,『文殊說般若經』只是說:「隨佛方所,端身正向」。 梁僧伽婆羅所譯的『文殊師利問經』「雜問品」,有念佛(先念色身,後念法身)得無生忍的修 法,如『經』(大正一四•五0七上)說:

   「於九十日修無我想,端坐正念,不雜思惟,除食及經行大小便時,悉不得起」。

  天臺智顗綜合了「文殊說文殊問兩般若」,以「一行三昧」為「常坐」的三昧。道信住在( 與智顗弟子智鍇有關的)廬山大林寺十年,對常坐的「一行三昧」,是受到影響的。道信重「一 行三昧」,也重於「坐」,如『傳法寶紀』說:

   「每勸諸門人曰:努力勤坐,坐為根本,能作三五年,得一口食塞飢瘡,即閉門坐。莫讀 經,莫共人語。能如此者,久久堪用。如獼猴取栗子中肉喫,坐研取,此人難有」!

  曾從道信修學的荊州玄爽,也是長坐不臥的,如『續僧傳』卷二0(附編)(大正五0•六00 上)說:

   「往蘄州信禪師所,伏開請道,亟發幽微。後返本鄉,唯存攝念,長坐不臥,繫念在前」 。 [P165]

  「一行三昧」的真實內容,道信當然是知道的;但教人的方便,多少重視了「坐」(坐,是 攝心的好方便。慧能也勸人「一時端坐」)。門人翕然成風,那是可以想像的。終於以坐為禪, 以為非坐不可。這種偏差,弘忍門下一定是極為盛行的。其實,禪並不只是坐的,如智顗說『摩 訶止觀』,舉四種三昧──常坐的,常行的,半行半坐的,非行非坐的(其實是通於行坐及一切 事的)。可見三昧與禪,決不是非坐不可」大正四六•一一上)。而且,『大乘起信論』說「一行三 昧」,並沒有提到坐。「一行三昧」的實際意義,是「法界一相,繫緣法界」。慧能(大正四八• 三三八中)說:

   「一行三昧者,於一切時中──行住坐臥,常直(原作「真真」)心是。……但行直心, 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,名一行三昧」。 「迷人著法相,執一行三昧,直言(原作「真心」)坐不動,除妄不起心。……若坐不動 是,維摩詰不合訶舍利弗宴坐林中」。

  「直心」,『起信論』解說為「正念真如法故」,這正是「法界一相,繫緣法界」的意義。 可見『壇經』所說的「一行三昧」,是符合經論深義的。坐與禪,禪與定,『壇經』都有解說。 是否符合原意,當然可以討論。但慧能重視「東山法門」所傳的,「一行三昧」與「禪定」的實 際意義,而不著形儀,不專在事相上著力,在東山門下,的確是獨具隻眼了! [P166]

 念佛淨心與淨心念摩訶般若

  『傳法寶紀』說:「自忍、如、大通之世,則法門大啟,根機 不擇,齊速念佛名,令淨心」。「念佛淨心」,確是東山門下最一般的禪法。上來已分別引述: 北宗在坐禪前,「和尚擊木,一時念佛」。淨眾宗「先教人引聲念佛盡一口氣」。宣什宗被稱為 南山念佛宗:「念一字佛,……念念存想有佛恆在心中,乃至無想」。這都是「念佛名」,是道 信所傳「一行三昧」的方便。宣什宗的從引聲而微聲,無聲;意念,心念到無想,與『入道安心 要方便』所說:從「念佛心心相續」,到「憶佛心謝」的「泯然無相」,可能更接近些。念「一 字佛」,從經說的「一佛」而來。引聲念一字佛,是拉長聲音念一個佛字,盡一口氣念。以念佛 為方便而引入淨心,神秀等發展為「看淨」。「淨心」,原是泯然清淨,即佛即心的悟入。雖各 宗的方便,各有善巧不同,但都不出於「念佛名,令淨心」的方便。

  曹溪慧能卻提出了「淨心!念摩訶般若波羅蜜」,方便是著實不同的,難怪有人以為是慧能 創新的中華禪了。然『入道安心要方便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八七中)說:

   「亦不念佛,亦不捉心,亦不看心,亦不計心,亦不思惟,亦不觀行,亦不散亂;直任運 ,不令去,亦不令住。獨一清淨,究竟處心自明淨」。

  心怎麼能得清淨?不一定要念佛,要看心、看淨。不用這些方便,「直任運」,就能得「淨 心」:這不是近於直入的曹溪禪風嗎?『楞伽師資記』 「入道安心要方便」的成立,是比慧能弘 [P167] 禪還早的,可見這是「東山法門」舊有的。『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,所說「欲入一 行三昧」的方便有二:「繫心一佛」的「念佛」以外,還有(大正八•七三一上):

   「欲入一行三昧,當先聞般若波羅蜜,如說修學,然後能入一行三昧:如法界緣,不退、 不壞、不思議、無礙、無相」。

  慧能教人「念摩訶般若波羅蜜」,而說:「善知識雖念不解,慧能與說,各各聽」。「迷人 口念,智者心(行)。……莫口空說,不修此行,非我弟子」(大正四八•三三九下──三四0上)。慧 能「說摩訶般若波羅蜜」,不正是經中所說:「聞般若波羅蜜,如說修學」嗎?慧能取「念摩訶 般若」而不取「念佛」,不但經有明文,而還是「東山法門」舊有的,「不念佛」 ,「不看心」 的一流。慧能是學有稟承,而決不是創新的。道信教人修「念一佛」的方便,並非稱念佛名以求 生淨土的,如『楞伽師資記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八七下)說:

   「信曰:若知心本來不生不滅,究竟清淨,即是淨佛國土,更不須向西方。……佛為鈍根 眾生,令向西方,不為利根人說也」。

  「東山法門」的念佛方便,不是他力的(『壇經』也有對往生西方淨土的自力說)。主要是 :「佛」這個名詞,代表了學法的目標。念佛是念念在心,深求佛的實義;也就是啟悟自己的覺 性,自成佛道的。慧能不取念佛方便,而直指自性般若,如(大正四八•三三八中)說: [P168] 「菩提般若之智,世人本自有之。即緣心迷不能自悟,須求大善知識示道見性」。

  「般若」,「菩提」,原是異名而同體的。依菩提而名為佛,也就是依般若而名為佛。般若 與佛,也無二無別。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,「佛」每意解為外在的,十方三世佛。這不免要向外 覓佛,或有求加持、求攝受的他力傾向。「東山法門」的念佛,是自力的。慧能更直探根本,將 一切──發願,懺悔,歸依,佛,都直從自身去體見,從本有「菩提般若」中去悟得。如說到佛 時,就(大正四八•三三九上、下)說:

   「三身在自法性,世人盡有,為迷不見,外覓三如來,不見自色身中三身佛」。 「凡夫不解,從日至日,受三歸依戒。若言歸佛,佛在何處?若不見佛,即無所歸」。

  慧能重於自性佛,自歸依佛,見自法性三身佛;這是從念摩訶般若波羅蜜而來的。所以慧能 取「念般若」,不取「念佛」,是「一行三昧」的又一方便,「東山法門」的又一流。方便的形 式是不同的,而究竟終歸一致。然慧能是直入的,為利根的,更與「一行三昧」相契合的!

  

 指事問義與就事通經

  東山門下,傳有許多獨特的風格,姑以「指事問義」,「就事通經」 來說。撰於七二0頃的『楞伽師資記』,傳有「指事問義」的禪風,如『記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八四 下、一二八五中)說:

   『求那跋陀羅「從師而學,悟不由師。凡教人智慧,未嘗說此;就事而徵」。 [P169] 『菩提達摩「大師又指事問義:但指一物喚作何物?眾物皆問之。迴物換名,變易問之」。

  對於學者,不為他說法,卻指物而問,讓他起疑,讓他去反省自悟。據『楞伽師資記』,這 是求那跋陀羅以來的一貫作風。神秀也應用這一方法,如『記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九0下)說:

   「又云:汝聞打鐘聲,只在寺內有,十方世界亦有鐘聲不」? 「又云:未見時見,見時見更見(不)」? 「又見飛鳥過,問云:是何物」? 「又云:汝向了了樹頭坐禪去時,得不」? 「又云:汝直入壁中過,得不」?

  『傳法寶紀』「僧(慧)可傳」說:「隨機化導,如響應聲。觸物指明,動為至會,故門人 竊有存錄」。慧可的「觸物指明」,應就是「指事問義」。「就事而徵」,不是注入式的開示, 而是啟發式的使人契悟。不是專向內心去觀察體會:而要從一切事上去領會。不是深玄的理論, 而是當前的事物。這一禪風,應與僧肇的思想有關,如『肇論』(大正四五•一五一下、一五三上)說:

   「苟能契神於即物,斯不遠而可知矣」。 「道遠乎哉!觸事而真。聖遠乎哉!體之即神」。

  這一作風,至少慧可已曾應用了。在未來的南宗中,更善巧的應用起來。 [P170]

  「觀心破相」,是禪者對經中所說的法門,用自己身心去解說。無論是否妥當,東山門下是 這樣的。禪者不從事學問,對經中所說的,只能就自已修持的內容去解說。禪者大抵重視自已, 不重法制事相,終於一一銷歸自己。這一類解說,與天臺宗的「觀心釋」有關。天臺的禪觀是從 北土來的,所以這可能是北地禪師的一般情況。在佛法中,有「表法」,認為某一事相,寓有深 意,表示某種意義,這是印度傳來的解經法。充分應用起來,那末佛說法而先放光,天雨四華, 都表示某種意義。香,華,甚至十指,合掌,當胸,偏袒右肩,也解說為表示某種意義。天臺智 顗以「因緣」、「教相」、「本跡」、「觀心」──四釋來解說經文。「觀心釋」,與表法相近 ,但是以自心的內容來解說的(這是禪師的特色)。如『法華經文句』(大正三四•五下、八下)說:

   「王即是心,舍即五陰,心王造此舍。若析舍空,空即涅槃城」──王舍城 「觀色陰無知如山,識陰如靈,三陰如鷲。……觀靈即智性了因,智慧莊嚴也。鷲即聚集 緣因,福德莊嚴也。山即法性正因。不動三法名祕密藏,自住其中,亦用度人」──住靈 鷲山 「眼是大海,色是濤波,愛此色故是洄澓。於中起不善覺是惡魚龍,起妒害是男羅剎,起 染愛是女鬼,起身口意是飲鹹自沒」──界入

  燉煌本(斯坦因二五九五號) 『觀心論』,慧琳『一切經音義』,作神秀造。這與『達摩大 [P171] 師破相論』(或作『達摩和尚觀心破相論』)同本。這是神秀門下所傳的,以為「觀心一法,最 為省要」。只要觀心就解脫成佛,不要修其他一切,所以以「觀心」來解說經中的一切,內容為 :

   三界六趣 三阿僧祗無量勤苦乃成佛道 三聚淨戒 六波羅蜜•飲三斗六升乳糜方成佛道 修僧伽藍•鑄形像•燒香•散華•然長明燈•六時行道•遶塔•持齋•禮拜 洗浴眾僧 至心念佛

  如作為「表法」,「觀心」未始不是一種解說。但強調觀心,就到達了破壞事相,如『論』 (大正八五•一二七一下──一二七二上)說:

   「鑄形像者,即是一切眾生求佛道,所謂修諸覺行,仿(原作「昉」)像如來,豈遣鑄寫 金銅之作也」。 「眾生愚癡鈍根,不解如來真實之義,唯將外火燒於世間沈檀薰陸質礙之香者,希望福報 ,云何可得」? 「若如來令諸眾生剪截繒綵,復損草木以為散花,無有是處」。 [P172]

  「方便通經」的『大乘無生方便門』,解說經文,也有同樣的情形,如『論』(大正八五•一二 七六上、一二七七下)說:

   「大方廣是心,華嚴是色。心如是智,色如是慧:是智慧經。金是心,剛是色。心如是智 ,色如是慧,是智慧經」。 「菩薩斷取三千大千世界:貪是大千,瞋是中千,癡是小千。……用不思議斷貪瞋癡轉入 如,擲過恆河沙世界之外。恆河沙是煩惱,超過煩惱即是擲過恆河沙世界之外」。

  這樣的通經,是很特別的。解說『金剛經』,與『法華經文句』的解說靈鷲山,不是同一類 型嗎?這一類的解說,『壇經』也一樣的在使用,如(大正四八•三四一中──下)說:

   「世人自色身是城,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門。外有五(原誤作「六」)門,內有意門。心即 是地,性即是王」。 「自性悟,眾生即是佛。慈悲即是觀音,喜捨名為勢至,能淨是釋迦,平直是彌勒。人我 是須彌,邪心是大海,煩惱是波浪,毒心是惡龍,塵勞是魚鱉,虛妄即是神鬼,三毒即是 地獄,愚癡即是畜生,……」。

  『壇經』所說,如與上引的『法華經文句』對照,不是非常類似的嗎?然天臺的「觀心釋」 ,僅是四釋之一,而禪者卻專以此來解說一切,稱為「破相」,實際是對存在於人間的佛教,起 [P173] 著嚴重的破壞作用。承認慧能為六祖的保唐宗,「教行不拘」而廢除佛教的一切形儀法制,不是 一極端的實例嗎?對教內並不太好,對外的影響更大。以自己身心來說城說王,外道們盡量的加 以利用,於是蓮池,八功德水,舍利子,轉法輪等佛教術語,都被自由的解說,成為自己身上的 什麼東西。『壇經』以自己身心來解說,迷成穢土,悟即淨土。不談事實上國土的穢與淨,而專 在自己身心上說,禪者都有此傾向。曾出家而還俗的衛元嵩,在北周天和二年(五六七)上書, 請廢佛教。他的解說,與禪者的別解,也是異曲同工的,如『廣弘明集』卷七(大正五二•一三二上 )說:

   「嵩請造延平大寺,容貯四海萬姓;不勸立曲見伽藍,偏安二乘五部。夫延平寺者,無選 道俗,罔擇親疏。以城隍為寺塔,即周主是如來。用郭邑作僧坊,和夫妻為聖眾。……推 令德作三綱,遵耆老為上座,選仁智作國事,求勇略作法師。……飛沈安其巢穴,水陸任 其長生」。

  中國重現實人生的是儒士,重玄談而輕禮法(制度)的是道者。「破相觀心」這一類解說, 對佛教來說,未必有益,卻適合中國儒道的興趣。這所以大家聽了「移西方於剎那」,「目前便 見」,會「座下聞說,讚聲徹天」了! [P175]

  


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